“阿爾斯楞如果等不到回音,就會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敖云下馬將尸體翻過去,“等你再往上津靠近,他就會舉兵包圍上津。讓你回不去。”
“這是他的親信?”辛弈看著阿拉坦的臉問道。
“頂多算是他的狗。”敖云抱肩,“阿爾斯楞沒有親信,他只有他自己。”
“我們必須往上津靠近。”辛弈想了想,“我們......就是埋伏的這群人。”
敖云看了尸體的袍子,露出嫌惡的表情。
外出尋找辛弈的騎兵回來時,阿爾斯楞正在陣前。他發現上津似乎恢復了底氣,甚至比之前更加游刃有余,他猜測上津中來了援兵。為了這個一直沒有露面的援軍,阿爾斯楞在陣前用自己的眼睛搜尋這可以猜測的蛛絲馬跡,所以騎兵回來的時候,他并未立刻去見。
這次回來的人似乎少了一些,盤問的人心生疑惑。馬上為首的男人悶在絨脖里,只露出了一雙不好惹的眼睛,狠狠瞪了眼盤查的士兵,用大苑話惡聲惡氣道:“阿拉坦還在后邊,他去了東邊追人,我們先回來了。”
“獅王沒有下東去的命令。”
“但他下了一定要追到人的命令。”男人不耐地拍了拍自己的彎刀,“行了兄弟,外出的是我們,你守好你的營口才是正道。”
這種能攜帶騎兵外出的人大都是軍營里能說話的人,倨傲一點是慣狀。看守不敢多言,退開讓他們進去了。男人帶著隊伍進去,跟著的騎兵都靜悄悄的不言語。大苑兵里少見這樣的隊伍,看守忍不住又多看一眼,被尾梢的騎兵瞪了回來,登時縮了頭不再敢看。
這一路人到了軍內,卻未立刻下馬。為首男人在后勤方向尋了圈,彎刀刀鞘輕蔑的擊打在抬水士兵的后肩,沉聲道:“我們的肉在哪?你們敢讓捕獵的獵手喝風?蠢貨。”
士兵面色不善,掃過肩上壓著的刀鞘又咽了罵聲,只道:“雪讓路不暢,孛爾只斤部昨天才趕來了羊群。獅王下令,外巡隊有優先挑選的權力。”
“誰稀罕孛爾只斤部的老羊。”男人猝了一口,“你們自己留著啃吧!”
說罷調頭就走,馬還在抬水道上留了泡痕跡。
“呸。”抬水士兵在后低罵道:“外巡狗!”
那馬已經遠了,應是沒有聽見,連個頭也沒回。
馬背上的敖云低頭低聲:“要去嗎?”
辛弈在后輕輕點了頭。
這支外巡隊就立刻轉往埋凍羊肉的位置,在旁邊的目光中,橫行直走。到地方時有幾隊在地生火,烤起了羊肉。敖云帶人來時還有人朝他打招呼,他悶著圍裘,用大苑話回應了幾句。他們坐在一處,敖云用彎刀在雪中扒了扒,積雪分開,露出底下的羊皮,羊皮里邊都包著羊肉。
大苑冬日出巡離不開羊肉,所以只要時機合適,羊群就由后方他部提供。到這里宰干凈,在裹埋進雪里。一是能夠放久且易扛,二十就算遭遇突襲,大嵐人也沒有挖地的習慣。
敖云熟練的架起火,用貼身的匕首將羊肉分割成合適的大小,拿在火上烤。他一邊烤一邊問辛弈,“這不像你們的糧倉,一把火就能燒掉的東西。除非現在吃完它,否則我們也沒法偷偷拿走。”
“我們可以讓他們來不及。”辛弈伸出手烤火,看著羊肉漸漸露出色澤,道:“如果后方遭遇突襲,帳篷燃燒,前陣必定自亂陣腳。再加以詐術,定能讓阿爾斯楞來不及收拾這些羊肉。”
“你要這些肉做什么?”
“大雪讓路不暢,就是孛爾只斤部,也沒辦法立刻給阿爾斯楞帶來新的吃食。”辛弈割了一塊已經熟透的羊肉,放進口中。這肉連粗鹽都沒有灑,膻味極重。“除非他能進上津。你們的糧食的確燒不了,但并不是無法弄走。等會兒入夜,下一批前陣兵退下來后,我們就行動。”
這個行動,即是詐兵。
前陣兵退下前陣,連水都沒喝多少,就要立刻回帳入睡。車輪戰即是依仗人數輪番進攻,等他們休息完畢,就要接著這一批上陣的士兵,再回到戰場。
疲憊的入睡時身體不得不全面放松,尤其是帳里有一點溫熱的時候。
這一批士兵很快睡過去,鼾聲漸起,連帶著后方這一片營地都似乎遠離了金戈鐵馬的咆哮。然而火就在這個時候燒起來了,從帳子上,一發不可收拾。快速的點火再移到另一邊大喊偷襲,讓猝不及防的士兵猛然驚醒時還尚不知出了什么事。
“那邊!”馬背上的漢子皮鞭指向東邊,“向那邊逃掉了!是北陽人!蠢貨,快追上去!”
火陡然燒向主帳,火光照亮了大苑的軍營。前陣的阿爾斯楞回首,隨即皺起了眉頭。然而沒有放過任何機會的吳煜根本不給他回頭的時間,新磨出的箭從墻垛橫穿夜風,釘在他的前后,警告他的方向。
后方帶著人沖出兵營追趕“北陽人”的敖云倏地勒馬,他們一口氣沖到了東側微陷的溝壑。敖云的馬輕輕往前了幾步,就聽側高地上有人一聲令下。
“松網!”
原本的雪地突然塌陷,一眾人馬全部滾翻進雪下。辛弈從高地上的雪地里爬出來,連跑帶滑的下了坡。才從雪坑里探出手的大苑兵還沒來得及抬頭,天道就從他頭頂穿了下去。
慘叫和馬鳴嘶亂糾纏,蓬松的積雪和人滾雜在一起。
乞顏部搭起從大苑軍營里順手牽羊的弓箭,甚至不必瞄準,只要落進雪坑里就必定會傷及人和馬。
前陣大苑的士兵開始如潮浪后退,在上津的箭雨中扛盾飛快后退。這種后亂陣腳,前既后退的方式并不高明,甚至有些愚蠢。可是阿爾斯楞自然有必退的理由,他想到這一場突襲和之前雪中那一場風格何其相似。
都出于辛弈的手筆。
如果是辛弈,那么他從哪里來的這么多人?除非他早已不聲不響的回到了上津,一直佯裝不在,蓄意謀取他后方。但他又怎樣混進軍營里點火的呢?他甚至過不去門口的盤查,除非有大苑人在幫助他。
大苑各部不是一條心。
阿爾斯楞擔憂的是這一點。
“火!”小崽子爬上吳煜的頭頂,指著大苑營地,“火!”
吳煜命止了射箭,他扒在墻垛看了幾瞬,心一橫,“追上去,獅王要退后了!”
敖云的馬從一側跑過來,跟著一起來的還有赤業。辛弈翻身上馬,他道:“不能戀戰,阿爾斯楞的攻線已經退后,我們走!”
“不行!”敖云勒馬在雪坑旁,“不殺掉這些扎答蘭部的人,你的上津依然會陷他的攻勢!一旦他察覺無糧,必定一鼓作氣圍攻上津!”
“你不相信上津受得住?”
“不。”敖云拔出彎刀,“如果是辛靖,絕不會留下這樣的后顧之憂。”
繞是辛弈,也要罵出聲了。他調頭回轉,他不可能放敖云在這里!一旦敖云死在這里,他之前在乞顏部的布局就統統作廢,夾擊的埋兵根本施展不了!
敖云的堅持也并非沒有道理,他的目標在哈布格欽氏的領地,而不是在這里,他不能一腔熱血把后患埋在自己部族的名頭下。
必須消磨阿爾斯楞的親族,包括阿爾斯楞在內,扎答蘭部必須死!
坑沿就是宰殺,爬出利箭的人也逃不掉彎刀的勾魂。
“走!”辛弈從馬上拉拽住敖云的后領,他冷聲道:“他們已經重創,離開這里我們還能伏擊一次,待在這里我們只能等來阿爾斯楞的重兵!”他突然卡住敖云的咽喉,從馬背上扯到自己身前,低聲道:“你只帶了三百人,我只有一個人。遇見阿爾斯楞的重兵,你靠什么跟他硬干?”
咽喉處的手指微微收緊,敖云聽見這一路都溫和輕笑的年輕人寒煞道:“不然我現在就殺了你,北陽乞顏一起死!”
敖云怒目,辛弈松開手。敖云撫著喉嚨,下令撤。
但是來不及了。
阿爾斯楞已經來了。
他的雄鷹突破長風,先沖鳴到他們的頭頂,對著辛弈,厲聲警告。辛弈聽見這鷹鳴,左手手指就立刻在不自主的反應抽動,像是記住了這個聲音,和這個聲音后隨之而來的刀鋒。
這是失去小指換來的疼痛記憶。
連重騎都來了!
雪地在沉重的馬蹄聲中顫動,阿爾斯楞的彎刀拖著血跡,停在兩人十幾步外。
密密麻麻的大苑兵跟在后邊,辛弈已經想起了身陷重圍的恐怖。
“敖云。”阿爾斯楞的黃金瞳穿透力十足,他在馬背上微微傾身,像是要看清敖云一點,又像是在行禮。“乞顏部在這里狩獵嗎。”
敖云握馬韁的手都顫動了一下,他挺直脊梁,揚聲道:“是的,我在狩獵。”
阿爾斯楞老舊的皮甲在大風中巍然屹立,肩頭上一條裂開的痕跡也是陳舊的傷疤。他明明已經老了,可是他停在那里,還像一只獅子。
“告訴我,你在獵什么。”
敖云仿佛被刀鋒直逼在脖頸,他甚至忘記了吞咽唾液。這么冷的天,后背上的汗卻開始滾滑下脊背。
“我在狩獵。”敖云忽然抓緊胸口的皮革,緊緊的,像是抓住了什么勇氣。他盯著阿爾斯楞的黃金瞳,緩慢堅定道:“我在獵一頭老獅子。”
阿爾斯楞看著他,像看著迦南山上的小雛鷹,道:“你要獵一頭獅子,卻選擇了和北陽的狼崽子并行。”
“哈布格欽氏隔絕了我的部族,奪取了我的王位,強占了我的母親。”敖云咬牙,“大苑不會有人幫助我獵獅王,只有北陽。哪怕是狼崽,我也敢用血肉去換。”
“那真遺憾。”阿爾斯楞取下了頭頂的皮帽,對寒冷夜中的天空俯身,“乞顏王,祝你好運。”隨即他目光轉向辛弈,彎刀翻起,“燕王,希望今晚留下的是你整個人,而不僅僅是一根小指。”
辛弈垂下天道,輕輕道:“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