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
燭火一晃,辛弈猛然抬頭。才發(fā)覺天已昏暗,堂中只留他尚坐在位上,小素秉燭停在幾步外。
燭光搖曳間,指下的封宗只剩薄薄幾頁。辛弈明白了小素是為何等待在此,將封宗合上,遞了過去。他已經(jīng)將這封宗之中的事情大都記在了腦子里,這最后幾頁都是交代的繁復(fù)之詞,沒有再看的必要。
小素接了封宗,將其收入袖中。對辛弈道:“天色已晚,世子歸時留心。”
辛弈不動,在紙上緩留下一兩字。
多謝。
“卑職只是奉命行事。”小素微微一笑,“傘已在廊下備好,世子請。”
辛弈傾身行了一禮,小素微側(cè)身不受。辛弈也不勉強(qiáng),擱了筆,起身退了。小素在他離去后,將案上那有“多謝”兩字的紙?jiān)跔T上燒成了灰一把,輕輕一吹,什么也沒留下。
辛弈跨出堂,站在廊下。從這里看,跳過對面的長閣,入眼的就是皇宮。此時已經(jīng)黑了天,宮檐上垂掛著宮燈,在小雪中搖晃,在辛弈眼里,就像一只只瞪的渾圓的眼,從高處,借著夜色窺探四周。他挺直的脊背有些僵硬,臉上沒有笑,倒反多了種漠然的冷寂。
仿佛是在俯視那偌大的皇宮,又仿佛是在冷眼刨根問底的自己。
辛弈沉沉呼出口寒氣,抬步下階。
二月漸過,陽春三月才開頭,章太炎就推舉翰林院侯珂為中書省郎中。賀安常以抱病之由,退請辭去參知政事,皇帝不應(yīng)。四月太子起頭上奏請施“北尚令”,意要改北陽為大苑交貨之商地,雖保燕王封號,實(shí)減北陽三津中上津地界歸朝廷,是削地。柏九一派以北陽邊陲重地之由加之勸阻,只是大苑察合臺才與大嵐公主聯(lián)姻,多次貢良駒牛羊,擺足了大嵐女婿該有的尊敬,讓皇帝重新起了威武之感。五月初,北尚令推行。
北陽三津自此成了北陽兩津,失去了靠近大苑的上津商貿(mào)之地,被上津與朝廷包夾在邊緣,再無當(dāng)年北陽獅吼的雄風(fēng)之態(tài)。
北尚令推行的當(dāng)天太子在宮中正遇辛弈,他緩了步,對辛弈慈祥而視。
“你這孩子。”太子輕責(zé)道:“又瘦了不少。”
辛弈手里還有皇帝賞給的書本,他眼睛微彎,停下步向太子見禮。太子靠近,將他手里的書掃了封,笑道:“北尚令的文書?此令由本宮而提,你有疑問,自然尋本宮最為妥當(dāng),這書不看也罷。”見辛弈笑容謙和,眼中深意不減,道:“短短幾月,刮目相看。”
辛弈露了靦腆。
太子執(zhí)了他的手,走了幾步,道:“北陽是你家,此令自是要向你說說。朝廷有此考慮,為的是江山社稷,黎民百姓。若非益處甚廣,父皇又怎么會舍得拿了上津。你明白嗎?”
辛弈頷首,一副虛心受教的模樣。
太子方又笑了笑,抬手讓后邊的內(nèi)侍取了些糖來,遞在辛弈手上,慈愛道:“宮里禮數(shù)多,吃食都盯得嚴(yán)。這糖皇叔私給的,你拿去吃。”又笑道:“圣上若是不問,你便休提了,恐又怪本宮縱著你孩子氣。”
辛弈一直恭順,直到太子走遠(yuǎn)了還保持著姿勢。一旁的小太監(jiān)心里暗贊了一聲,只道這奕世子雖是個啞巴,可脾氣修養(yǎng)真是一等一的好,非得將禮數(shù)都盡了,才肯移步。
辛弈出了宮門,將手中的糖包打開,塞進(jìn)嘴里一顆。蒙辰在一旁驚道:“世子就這么真吃啊。”
辛弈笑了笑,將嘴里的糖嘎嘣一聲咬碎,才輕輕道:“吃,為何不吃。”
就說太子才別了辛弈到書房,就見了柏九。平定王和皇帝兩人促膝對坐,正下棋呢。
太子行禮笑道:“兒臣慚愧,每見父皇與平定王下棋,都有些心癢。”
皇帝出了寒月,這天一暖。他心情似乎也好了不少。聞言笑指著太子,對柏九道:“你瞧,他還酸上了。”
柏九指下一定,狹眸笑望太子,道:“臣是臭棋簍子,太子來了,正好解臣之困。”
皇帝哈哈笑道:“你這棋藝,下了這幾年都沒贏過。今日無事,太子來,替他下幾局。”
“陛下又忘了。”柏九笑抬了棋子,“太子近日為北尚令忙的不見人影,哪里會無事?”
皇帝微微斂了笑,問太子:“果真有事?”
太子含笑,“都是瑣碎。”
皇帝滿意頷首,“國事為重。”說起北尚令,就得想起北陽削地一事,皇帝問柏九,“辛弈可有向你說什么?”
柏九失笑,“世子如何能說?臣看他近日并無異色,想來是有人給他說過輕重。”繼而轉(zhuǎn)向太子,“想必是太子費(fèi)心教導(dǎo)的。”
“國事為重。”太子與他對視。“辛弈是個好孩子”
“你倒是快。”皇帝卻轉(zhuǎn)來了眼,笑似非笑道:“比朕想得早。辛弈在朕跟前也有小半年的時間,他性情恭順溫和,對此事只怕也會國事為重。”
“誰能比陛下想得更遠(yuǎn)。”柏九道:“陛下,該您了。”
皇帝才回了目光。他與柏九在席間盤坐,倒讓太子站在了下邊。康福觀鼻觀眼的不動,不知是皇帝忘了賜座,還是大家都忘了提醒。
晚時回府。
辛弈在逗赤赤,赤赤如今都長了不少,就是太胖了,一逗就翻滾的那種。正逗著呢,后面伸了雙將他直接攔腰抱起來。
柏九在他指尖咬了一口,道:“太子這個混賬。”
辛弈想到太子今日握他手那段,就知道柏九這會兒是怎么了。
“他能施行北尚令,找到我也是自然。”辛弈被咬的瞇眼,只笑:“還給了我糖吃呢。”
“他倒會找人。”柏九淡聲:“丟了。”
辛弈呃一聲,“我吃了......”
柏九又咬他一口,辛弈就笑。赤赤在腳下不知所謂的仰頭傻看,打滾也沒人理它。
“不出這幾日,陛下便會下召。”
“削了地來給封號。”辛弈道:“陛下就好這一手,想必為了敲打太子,今日也沒多親近。為了安撫我,定會在虛名上多做文章。我只奇怪,太子怎么突然要開北境商貿(mào)?”
“因?yàn)椴旌吓_要登位了。”柏九懶散,“他和太子頗有交情。好朋友要登基,北境商貿(mào)就算作賀禮。”
“大手筆。”辛弈思索道:“可察合臺不是狗,一個上津商路怕還喂不飽他。”
“大嵐都未必滿足得了他,阿爾斯楞能騎馬的日子不長了,察合臺不會讓獅子在自己掌控下老死。”
辛弈沉默片刻,道:“一定會打嗎?”
柏九笑,“難道他還要繼續(xù)跪著進(jìn)貢嗎?”
不會。
大苑不能忍受的就是卑躬屈膝,他們野心勃勃,兵強(qiáng)馬壯,從追鷹的年月里就在為了一切而斗爭。跪在大嵐面前已經(jīng)是大苑的恥辱,察合臺要想超越前代的聲望,就得血洗這個烙印。
辛弈想起什么,“侯珂是誰?老師對此人也十分推崇。”
“章太炎的新學(xué)生。”柏九頓了頓,“小鳳雛。”
“賀大人這病來得突然。”辛弈皺眉,“章大人就急于推另一個后輩?”
“賀安常是自請抱病,執(zhí)意閉門不出。左派雖有了些起色,但在皇帝心上的位置還是不比從前。能讓章太炎如此時候另推后輩,說明賀安常做了了不得的事情,嚴(yán)重到讓視他為傳承的章太炎都不能容忍。”柏九語氣平瀾,“這個侯珂,除了門第不及,據(jù)聞其他都能與賀安常一較高下。”
“從未聽聞。”辛弈摸了摸自己下頷,“我以為自己在京都待的日子很久了。”
“此人之前行事不出挑,你不知道也在情理。章太炎先前只欲讓此人來日做賀安常的左右手,眼下也不得不推出來做代替。”
“賀大人怎么了?”
柏九笑,“這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北尚令推行,上津仇家順應(yīng)太子,開面大苑商路,讓原本繁華的上津商貿(mào)更加熱切。吉白樾屢次上書,皆未得回應(yīng)。只是未出兩個月,下津先翻了臉。
下津背靠離津直面德州,原本靠燕王府下設(shè)的北陽商路養(yǎng)活,如今上津不但截了道,更阻了下路來往。北陽軍中多下津人,一言不合就要和上津打個明白。只是上津仇家自詡北陽上族,靠著朝廷分撥的北陽軍折了面,轉(zhuǎn)而向太子道委屈。太子本意大事化了,讓仇家開下路幾道,可這仇家又不情愿,雖授命開路,卻在手底下?lián)v鬼。下津更不能罷休,只當(dāng)朝廷將自己當(dāng)了叫花子,一定要討個說法。
兩方在離津口打起來,若非吉白樾及時鎮(zhèn)場,事情恐怕就要更進(jìn)一步惡化。
這事可瞞不住,皇帝轉(zhuǎn)頭就知道了怎么回事。先立刻責(zé)問太子。
“兒臣不察,求父皇責(zé)罰。”太子當(dāng)堂下跪,認(rèn)錯極快,只道:“北尚令意在為大義謀事,兒臣原先派人親去北陽三津輪番闡明,當(dāng)時下津執(zhí)守吳煜口口聲聲力保無事,兒臣便稍寬嚴(yán)察,推了令。”
“發(fā)令推行本在為民,為了一個北尚令,你竟敢給上津如此膽子?”皇帝摔出奏折,“仇家有八萬北陽軍,還鎮(zhèn)不住一個下津!他仇鳴耀這些年拿的軍資都喂狗去了嗎?!”
“陛下息怒!”中書參議先跨出一步,道:“太子為北尚令奔走勞累矚目可見,且眼下是這下津出爾反爾在先,臣以為,當(dāng)立責(zé)眾罰!”
“臣以為不妥。”太仆寺卿再出,“下津?yàn)榍蟛贿^一口飯,若非仇鳴耀太過專橫此事如何能起?當(dāng)罰仇鳴耀!”
這些言論都是派系分明,保下津還是保上津,大家站的清楚。皇帝在上沉面不語,底下一人又跨出列。
“臣有一議。”
辛弈定目一看,正是近來漸替賀安常的小鳳雛侯珂。此人從容不迫,胸有成竹。
“侯卿但說無妨。”
“此事若拋開北尚令的引子不談,正是北陽中事。”侯珂笑了笑,“雖說如今上津已回朝廷,但到底在燕王府下管制多年。這北陽中事,自然要交給最清楚北陽的人解決。不論是追究上津還是責(zé)懲下津,依臣看,都不如世子親往。”
讓辛弈去?豈不是放虎歸山!
太子緩笑,道:“侯大人新晉朝堂有所不知,世子雖為人謙和,卻實(shí)在摻不得這等險事。本宮無禮,只道一句,他口不能言,如何權(quán)馭?”
“無妨無妨。”侯珂目轉(zhuǎn)向左愷之身后的辛弈,道:“世子就是世子,這是陛下給的皇家尊貴,誰還能越過天威去?”
朝堂之間片刻寂靜,皇帝目投辛弈,思忖良久。
放與不放,這是個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