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壇下的這片空地上,白晃晃的刀刃圍成了一個圈,將肖云和困在其中,這幅畫面與方才沈皓狼狽逃離時的樣子很是相像。
不過短短瞬間,局面卻斗然來了個大反轉。
雖然預料到沈懌此人絕對不會由著他輕易下手,但身邊叛軍突然反水這倒是在肖云和的意料之外。
此刻,聽命于他的那幾個蒙面刺客還未從震驚中回過神,脖頸已被刀刃快速一抹,橫七豎八地栽倒在地。
今日突襲祭壇,按原來的計劃,他留在城外的人負責引開守城的內衛,府上的刺客與其他內軍互相配合,先挾持沈皓,再問出紫禁城里碎片的下落,隨后才動手殺之。
只要殺了沈皓,沈家其他人便不值一提,可以慢慢解決。
而負責調動內軍的,自然是沈冽,一開始他為了給自己留條后路,只是答應不加以干預,可不久卻又將內衛統領引薦給他,而現在自己所帶的這隊內衛,就是這位統領分撥的。
思來想去,因果不言而喻。
“沈冽啊沈冽……”
站在一堆寒氣逼人的刀片兒下,肖云和倒是面不改色,視線悠悠地往旁偏移,落到祭壇中間的那個清瘦的身影上,忍不住便是一聲意味不明地輕笑。
沈冽和他是在同種利益的驅使之下才互相聯手的,他會在此時倒戈,用這吃力不討好的方式在沈皓面前突顯存在感,著實令他小吃了一驚。
沈冽是個韜光養晦,深謀遠慮的人,正因為肖云和知道這一點,所以才并未把他納入最壞的打算當中去。
可如今來這么一招,實在是讓他看不懂了。
難道,他對皇位不感興趣?
尚處在一頭霧水中的沈皓還沒回過味兒來,至少知道自己是有驚無險了,他松了口氣,暫時沒那個功夫細想,只滿腔怒火地沖肖云和厲聲呵斥:“亂臣賊子,到底是誰給你的膽子謀反?”
肖云和并未理他,只朝不遠處的沈冽無奈地一搖頭,“王爺,您這一招,可是把卑職繞到泥潭里去了。”
沈冽禮尚往來似的遙遙拱手,“肖大人淵圖遠算,步步小心,本王也是花了很大的功夫才布下今天這個局,否則又怎能讓您和您那幫人現出原形呢。”
肖云和聽罷一副惋惜的樣子,抿唇輕嘆道:“我本以為,論演技,在下是不輸給任何人的,可時至今日才明白,什么叫做‘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您果真是好手段,好計謀。”他伸出拇指真誠的贊嘆。
“大人過獎了,本王這也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罷了。”沈冽笑得溫文爾雅,一并連命令內軍的口氣也顯得輕松隨意,“皇上的安危要緊,還不拿下。”
“誒,等等。”肖云和忽然抬起手示意他們不急,長長嗯了一聲,好整以暇地負手在后,“……怎么說呢。”
“先前,我也不是沒想到會有這種意外出現的。只不過,原本是打算留著用來對付沈懌,現在鬧到了這個地步,我技不如人,那也就只能……”
言語間,他打了個響指。
沈冽警惕地意識到了不對勁。
聲音落下的剎那,適才一直護在沈皓跟前的三四個內衛中,驀地有一人回轉過身,飛快舉刀殺了擋在他面前的內衛,當下腳步一轉,利刃迅速架上了沈皓的脖子。
“皇上!”
“皇上!”
“別動!”那叛軍狠狠壓著他,陰沉沉道,“否則我的刀就不長眼了!”
這一幕比起先前的突然只多不少,場中眾人齊刷刷地愣住了。
文弱的百官們手無縛雞之力,在這種情況之下除了喊幾嗓子讓氣氛更緊張之外基本上沒有別的用處。
一系列的變故令沈皓始料未及,怎么都沒明白自己為何才脫困境又被人給挾持了!
隨即他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這手段分明和當初在狩獵遇刺事一模一樣。
“肖云和!”他幾乎瞋目切齒,有一肚子的火無處發泄。
被刀光包圍著的人長身而立,語氣波瀾不驚,還頗有耐心地解釋:“圣上,您要活命,臣當然也想活命。成大事者,沒有束手就擒的道理。要么,讓你的人退下,要么,咱們魚死網破。”他很好說話的樣子,溫和的笑了笑,“您看著辦吧。”
拿一國之君的性命與反賊相比,孰輕孰重可想而知,沈皓雖覺恥辱,但刀在咫尺,也別無他法。
“肖云和,皇上若是少了一根汗毛,你必定死無葬身之地!”
人叢里不知是誰威脅了一聲。
他不屑一顧地冷笑,似乎完全沒放在眼里,走得可謂是閑庭信步。
有了這個分量十足的籌碼,底下的內衛沒人敢動他,他大搖大擺地往前邁,持刀的內軍們只能投鼠忌器地小心后退。
見得此情此景,肖云和有些不耐地顰眉嘖了聲,“躲開,別擋路。是不是要叫你們的九五之尊見點兒血才安心?”
一群內衛面面相覷,到底還是紛紛向邊上靠,給他騰出一條道來。
沈冽在遠處瞧得真切,不免著急,四下里搜尋沈懌的身影,不明白他怎么到這般緊要關頭了還不出手。
大概是為了證實肖云和所言并非虛張聲勢,那挾持沈懌的叛軍當真握起刀,在沈皓的脖子上割開了一條小口子,頓時鮮血直流。
瞬間像是整個世界炸開了鍋。
沈皓只聽見耳邊一大波哭著喊著叫“皇上”的,痛還沒感覺到多少,就有種自己已經駕崩的錯覺。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他被人放血的剎那,一道玄色身影飛馳而來,身手快到不可思議,卸刀,鎖喉,擰斷脖子,三個動作一氣呵成,甚至沒聽到慘叫,那反賊便已一命嗚呼了。
由于怕受牽連而站在祭壇上遠觀的沈冽終于長舒了口氣,然后又不禁好笑——沈懌這個人真是錙銖必較,特地借肖云和的手來讓隆安皇帝吃點苦頭,大概就是為了報之前入獄禁足的仇吧,也不知說他什么好……
脖頸處的壓迫驟然解除,底下忙有人上來給沈皓止血,他驚疑不定,腳步輕顫,勉強扶著墻才穩住身形。
面前的青年身子挺拔,星眸冷凝,氣度如鋒刃一般凌厲,不卑不亢地拱手行禮。
“臣弟救駕來遲,還望皇兄恕罪。”
肅親王穿著尋常便服,一看便是從家中匆忙趕來的,有他在旁至少安全上有了保障。
沈皓那顆心不自覺回歸了原處,哪里還顧得上計禁足不禁足的事,當下擺了擺手,“無妨,皇弟有心了,此番多虧得你及時相助……”
“城外的那群反賊還在負隅頑抗,雖都是烏合之眾成不了氣候,但依臣弟之見,皇兄怕是早些回宮避一避的好,小心為上。”見他臉色發白,沈懌淡淡的提醒。
隆安皇帝頷了頷首,“也好……”
圣上安然無恙,眾人懸著的一顆心都放了下來。
就在所有人的注意集中在沈皓身上時,終于有人發現了一個被忽視的問題。
“不好,肖云和跑了!”
城門口混戰成一團,祭天壇附近的百姓也因為驟來的事變驚得四下逃竄,一時間滿城風雨,人頭攢動。
這時,在偏僻的小巷內,一輛貌不驚人的馬車正不緊不慢地行駛著。
駕車的是個身著黑衣的女子,迎面而來的微風吹得她兩袖微微鼓動……
為了不引起人的注意,尺素不好趕得太急。
車內的肖云和神情冷漠地抱膝盯著虛空,不管這次的逃脫有多么順利,不管在隆安皇帝面前表現得多么有恃無恐,敗了就是敗了。
他所有的一切,所有的準備,十多年處心積慮的謀劃終于功虧一簣。
不但便宜了沈冽、沈懌二人,還差點把自己搭進去。
車輪碾過一粒小石子,冷不丁騰了一下,將他茫然的思路拉回了原處。
仿佛想起什么,肖云和忽而喃喃道:“蘭花……”
他雙目不安的四顧,“我的蘭花。”
再拐過一條街就能看見偏門了,趁著現在城里城外打得正熱鬧,他們渾水摸魚逃出去應該不難。
就在尺素準備揚鞭催馬疾行時,肖云和猛地打起簾子,急急道:“回府!我要回肖府!”
對于他這腦子抽了的想法尺素忍不住瞇起眼睛:“我們就快到了。”
“不!回肖府,現在就回去!”他扒著門框的手青筋凸起,幾近鼓睛暴目,“立刻,馬上!”
現下的他已然無法用正常兩個字來形容了,聲音無端拔高,癲狂得像條瘋狗,給人一種隨時都有可能咬上來的感覺。尺素打量了片刻,平靜道:“你是不是不要命了?”
“蘭花!”肖云和管不了許多,只認真且激憤地重復道,“公主的蘭花還在那里!”
那盆花,多年來他當寶貝一樣的護著,哪怕是在生死之間依然看得如性命般珍貴。
尺素靜靜地望過去,沒再說話,目光從他那快滴出血的眼神中一掃而過,繼而面無表情地勒住馬,拽緊韁繩,調轉方向往回疾馳。
大概也是出其不意,誰也不會料到千難萬難從層層包圍逃出的肖云和會再度返回住處,因此肖府附近尚未有追兵趕到,估摸著都跑別處逮他去了。
肖云和跳下馬車,腳步不停地沖進院落,飛奔到書房內。
暖陽照耀下的蘭花早已盛開,俏生生地長在精致的瓷盆里,寧靜而安和,看不出任何的紛爭與血腥。
他一個箭步沖了上去,把瓷盆抱在懷中,無比慶幸地喃喃自語。
“還好,還好……花還在,殿下的花還在……”
他如釋重負般靠著墻緩緩往下滑,最終坐在地上,怔怔地看著那副錦衣華服的畫像,僅憑著記憶中的往事來回想畫中的女子該有的模樣。
已從外面打探了一圈的尺素匆匆行至他身后,冷聲說道:“官兵就要到了。”
肖云和微不可見的轉過眼看了她一下,這才撐起身子,“從后門走。”
“來不及了。”她表情仍舊淡淡的,“馬車已經停好,你自己駕車走吧,這里,我替你擋一陣。”
聽到這話,他似是不解的皺眉:“你……”
尺素上前二話不說脫去了他的外袍,“把這張臉撕下來給我換上,他們不認識你,短時間內不會懷疑。”
人皮面具只要一戴上,她就是獨一無二的肖云和。
正如這些年來,自己假扮此人一樣。
一天之內,這是他第二次怔愣。
看見尺素背過身去,揚起衣袍披在肩頭,逆著光整理衣襟,蒼白的日頭將她的輪廓染上了一抹淺淺銀白。
縱然與她相處多年,卻不知她清冷的性子也會做出這樣的決定,肖云和不得不感到詫異。
他怔忡且遲疑地開口:“你想清楚了?這么做,弄不好會喪命。”
“你走吧。”
“這是我最后一次幫你。”尺素微偏過頭,“十年前,你在流民巷把我撿回來的恩情,便就此還完了。你我今后,誰也不欠誰的。”
他望著那對波瀾不驚的眸子,心中忽然莫名的揪緊,喉頭滾動了數下,“你知道,我那時救你不過一時心血來潮,因為……”
“我知道。”她轉身時表情如舊,“你說過。”
“因為我的眼神,像長公主。”
多年前,他為一人顛倒性情,傾盡所有,拼盡一生血淚筑起這道復仇的高墻;然而這些年,她又何嘗不是為了滴水之恩,將自由與情感埋沒其中。
這囚籠般繁華的京城與永遠燈火通明的肖府,困住的又何止是他一人。
……
帶隊趕來肖府堵截順便抄個家的領頭人是高遠,身邊還跟著刑將軍。
他把門踹開,腳踩在桌上,拎著刀居高臨下地俯視周圍,一個字簡短吩咐:“搜!”
手下一連聲應了,瞬間四散開來,東翻西找。
不多時,很快聽到回稟,“大人,將軍,肖云和正在書房之內。”
高遠與刑將軍對視了一眼,于是一前一后跟著過去。
青天白日,陽光正好,滿屋子卻還點著燈,一進門兩旁都是明晃晃的光,夾道歡迎似的。
案前端坐一人,繁復的禮服厚重地披在身上還未換下來,頭發倒是一絲不亂,雙目緊閉,大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之態。
素知肖云和詭計多端,他若是設十七八個陷阱在外倒還在情理之中,現在對方這么一副坐以待斃,等著讓人來抓的樣子,怎么看怎么不簡單。
周圍的內衛們紛紛顧慮起來,開始擔心在他附近會不會有什么別的埋伏,免不了束手束腳。
不得不說,這出空城計唱得倒是很戳人心。
刑將軍沒那么多彎彎繞,他皮糙肉厚,人多不怕人少的,大不了車輪戰,立時招呼左右便欲上前拿人。
一聲令下,有幾個不怕死地沖上去扣住肖云和的手腕,猛力將他拽了起來。
這事情進展得倒是很順利,對方基本上沒有任何的反抗便已束手就擒,簡直比白撿的還輕松。
刑將軍不禁大喜:“行了,把人綁起來,這廝在朝里只怕還有別的同謀,押回去仔細審問。”
“是。”兩名內衛一左一右將人牽制著從案前走了出來,就在路過高遠身邊的一瞬,他突然伸出手在“肖云和”的肩頭上摁了下。
“慢著。”
高遠一雙杏眼含笑,慢悠悠地打量,“早聽說,那姓肖的會個什么……‘易容術’,我是個粗人,對這個一竅不通。”他頓了頓,兩道劍眉往上一掀,“不過就是不知,他一個大男人,哪里來的胸呢?這我得試一試……”
說完,眸中精光一閃,抬手就要朝對方胸口襲去。
“肖云和”的臉色這才微不可見的一變,兩臂陡然施力,掙開內軍,險險地避開了高遠的這一抓。
撲了個空的高遠悵然地看著自己的手,頗有幾分遺憾。
轉瞬間,“肖云和”已經拍飛了擋路的侍衛,跳窗而出。
刑將軍尚在驚異,這文弱書生幾時被人“奪舍”了,身手竟這般矯健,一旁的高遠不耐煩地拿手肘捅他。
“將軍,還看呢?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