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那臺上的好手不多,臺下的人又少有能打得過曹閻王的,因而便散了不少;如今大小姐親自上場比試不說,對手還是個武功極好的年輕后生。這話一傳十十傳百,很快擂臺就又被里三層外三層地圍了起來。
大小姐跟鴻逸出手都頗快,就這一會的工夫竟已過了百十來招,勝負上卻還未見分曉,果真比先前幾十招便分出了勝負的打斗好看多了。只見大小姐招式凌厲而迅捷,一條長鞭在她手里忽而為索,忽而為劍,如入水蛟龍,叫人難以招架;而鴻逸十幾年的勤練又豈是白搭?開始時他見招拆招,到后來便也展開攻勢來,使的雖然不是長虹劍法,卻也是大開大闔,光明磊落,端的是大方極了。這兩人招式好看、旗鼓相當,又是漂亮姑娘、俊朗后生,若是寫下來,那可當真是戲本里一般的故事了。
眼見得斗到二百招上,眾人都看得不住叫好,唯獨藍惠雪站在擂臺一角皺起眉來,抱緊了懷中兩把劍,心里愈發慌亂。
原來之前那大小姐還都留著手,到這時見久戰不勝,竟招招使出殺招來;而鴻逸打得入神,而今局勢愈發緊張,那長虹劍法的招式與路數也便漸漸顯現出來。方才那大小姐一鞭舞出兩個圈來兜頭罩住鴻逸,鴻逸身子隨著那鞭的走勢旋了兩圈,一劍向下斜刺而出,劍尖顫動之間封住敵人下盤。這一招使出時劍光閃動,煞是好看,其實就是長虹劍法里一式“長虹貫日”。鴻逸一心顧著比武的形勢,竟也不覺,藍惠雪卻看得出了一身冷汗,唯恐一旁的人群里有人認了出來。——這沙家大小姐已是難以對付,若是再加上魔教的一隊人馬,那他二人怕是要葬身這黃沙鎮里了。
好在又過了幾十招,大小姐的動作便漸漸慢下來,鴻逸乘勢占了上風。想來那長鞭有兩指粗細、兩丈來長,舞動起來也煞是費力,便是個壯年漢子舞上幾百招也是費力,更遑論這身形纖細的大小姐?大小姐想來也覺出愈拖下去局勢便愈不利,秀眉一揚,眼中殺意乍起,一聲呼喝,剛襲至鴻逸身前的長鞭忽地打了個彎,接著便如利箭般直刺向藍惠雪胸口!
鴻逸剛使出一招來護住自己,乍見此變,慌忙轉身卻也來不及出手相救了;只是藍惠雪倒也不是手無縛雞之力、處處要人保護的小姑娘,她腳下發力躍起,落下時足尖點地,正巧站在那如劍般伸直的長鞭之上。大小姐仿佛沒料到藍惠雪有如此身手,見這圍魏救趙的法子沒奏效,便是一個愣神;這便叫鴻逸逮住了漏子,他欺身上前,長劍一橫便到了大小姐脖頸之前。
大小姐方才得理不饒人,如今卻不耍無賴,只垂下手來,道:“是我輸了。”那鞭沒了內勁的支撐,便軟軟垂落地上,藍惠雪輕巧地跳下來,松了口氣,冷眼看著她。鴻逸原本不是乘勝便盛氣凌人的人,更何況對面還是個姑娘。他倒轉劍柄,頗有禮地雙手把劍奉還給大小姐,道:“得罪了。”大小姐接過劍來,冷冷地夸贊了一句:“少俠好俊的功夫。——我愿賭服輸,往前的事一筆勾銷,你兄妹二人走罷。”
“承讓。”鴻逸又說了一句,轉身就要往擂臺下走。這時那臺下眾人早叫嚷起來:“傻小子,這便走啦?”梁升也站起來道:“這位少俠請留步。”
方才一架打得暢快,鴻逸早把什么比武招親都忘之腦后了,這時他只顧著細想方才大小姐使的幾招精妙招式,正想得出神,驟然聽到這話一時竟沒反應過來,因而他又往前走了兩步方停下腳步,又轉過身去,愣頭愣腦地沖梁升行了個禮,道:“梁前輩是……有何指教?”
梁升把他拉到身邊來,拍一拍他的肩頭,沖臺下眾人笑道:“方才講的這比武招親的規矩便是——”鴻逸聞言“啊呀”一聲大叫,忙道:“梁前輩,晚輩——”那梁升卻不理他,兀自道:“——這頭一個勝過小女的英雄,便是我家的新姑爺了。如今這位少俠勝了,小女便依言嫁與他!”他一面說,一面拍了拍手,打那擂臺兩旁邊便跑上來幾個捧著綢緞衣裳的家仆和幾個婢女來。他們都到鴻逸跟前行了禮,口里喊道:“請姑爺移駕府內更衣。”而后也不待鴻逸應聲,幾個姑娘便徑自拉了鴻逸往擂臺后頭沙家大門里去了。
鴻逸武功了得,見到那嬌弱姑娘卻全然使不出來,唯恐下手稍重便傷了人;這時他又正懵著,竟就這般叫她們給拖了下去,直到進了沙家的大門才回過神來,驚叫道:“梁前輩你誤會了!我——雪妹,救我!”
那梁升對鴻逸的分辯之言充耳不聞,兀自對著臺下眾人抱拳,他夫人也站起來到了他身側笑著,道:“眾位英雄,明日我家小女便依言與方才得勝的少俠成親。來的都是客,我家就在此處設宴宴請各位,還望各位賞光!”藍惠雪跑到兩人身旁連喊了幾聲“前輩”,二人卻都不曾理會她;她心里著起急來,就一個箭步沖到大小姐跟前,抓了她衣襟,厲聲喝道:“鴻——我哥不是來比武招親的!”大小姐都不拿眼看她,只扯開她的手,冷冷地道:“我若是能做得了主,我會嫁他不成?——都是蠢男人,他比那四十歲的黃臉鬼又能好到哪去!”她說罷,轉身快步下擂臺去,裙角一閃便隱入門里不見了;霞兒緊跟在大小姐身后,經過藍惠雪時還不忘沖她“哼”地一聲,丟了個白眼。
藍惠雪從未想過看個比武招親竟還會碰上這等荒唐事,一時又是懊悔又是著急,卻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梁升夫婦回了家中,余下的家仆仿佛是得了什么命令,即便被她拉著走不了路,卻只說老爺夫人為她在興盛驛館里定了間天字號的客房請她安住,別的話無論如何不肯多說一句。眼瞅著日頭由東邊升上正當空去,沙家的家仆拆了擂臺,又往那片空地上擺了幾十張酒席,請在場的所有人落座吃喝起來。藍惠雪急得落下淚來,臉面也顧不上了,兀自擦著淚,逢人就哭道:“我要見我哥!我哥不是比武招親來的,我們還有要緊事哩!沙家大門大戶,怎能做出這種強逼著人成親的事來?——我要見我哥!”
這般折騰了有半個時辰,藍惠雪嗓子都哭啞了,沙家才差了個上歲數的婆子來。那婆子一見她就拉了她的手,一面給她拭淚,一面溫言勸道:“鴻姑娘,你哥有福氣啊。他娶了我家大小姐,往后跟著老爺夫人打點生意,這日子就好過了。你這個當妹子的來日也不用往什么江湖里奔波了,叫夫人給你備上一份厚厚的嫁妝,你也挑個如意郎君嫁了。”
藍惠雪聽她如此說,卻驟然想起七年前玉蟾宮的大火,想起慘死魔教之手的陳姨夫婦來,又沒來由地想起那黑公子,又想到那橫行江湖的黑虎教來。她便哭得更厲害了,一手摟緊懷里兩把劍,一手拿衣袖擦著眼淚,不住抽泣著道:“我要見—見我哥!——你們沙家當真不講理。說什么如意郎君,這多少想娶你家大小姐的不都是為著錢財來的?我好心揭穿那姓曹的的陰謀,你們大小姐卻要說我是撒野,我哥若打不過她就不放我們走;可我哥打過了她,你們家老爺夫人又把我哥扣下了強要他成親。”她愈說愈委屈,索性心一橫,朝著周圍看熱鬧的眾人號啕道,“你們沙家也是大門大戶的,怎么這般不講理呢?姓鴻的不想高攀大小姐,求求老爺夫人放我哥跟我走罷!”
那婆子見她撒起潑來,唯恐丟了自家臉面,忙拉住她,求道:“鴻姑娘你莫喊,主意是老爺夫人的主意,況且你哥已經應下了,這我這老婆子也是作不了主的啊。”藍惠雪擦著淚道:“我哥如何會應下?我不信!除非聽他親口跟我說我才肯信。”她見那婆子果真怕她撒潑,就又抽泣了兩聲,哽咽道,“我要見我哥。你現在去跟你家老爺夫人大小姐說,我就在這等。若是一個時辰里我見不著他,我就到處嚷嚷說你沙家逼親!我兄妹二人臉不要了,你們家的臉也別要了!”那婆子嚇得忙又說了一通好話,邁著小步子跑著回去復命了。這回沒等多久,便有兩人來請藍惠雪到沙家宅子里去見鴻逸,藍惠雪抱了劍便去了。
三人是從宅子后頭的角門進去的,一進去便看見后頭院子里的流水、樓閣,沿著回廊彎彎繞繞走了好一段路才到了一間廂房里。路上走著的工夫,那兩個家仆臉上便帶著得意之色,不時回頭瞅一眼藍惠雪,仿佛她是沒見過世面的鄉下丫頭似的。可這么個商人的宅子再大又如何大的過天門山上的玉蟾宮?藍惠雪壓根沒把這些當回事,一路板著臉想對策,可叫那倆家仆討了個無趣。
待進了廂房里,就有婢女捧了點心、茶水來,藍惠雪卻不吃,只坐在椅子上,依舊板著臉;又過了半刻鐘的功夫,才聽得腳步聲響,屋里幾個婢女都忙到門口迎著喊道:“姑爺。”
進來的正是鴻逸。
鴻逸如今穿的是極講究的絳紫的綢緞衫子,之前隨意束起的長發也打理過了,戴起冠來倒也人模人樣,可他臉色卻是鐵青的。他撩起衣擺邁過門檻進到屋里,也不說話也不坐,就那般站著看著藍惠雪,臉上竟有幾分如同被惡霸搶了的小媳婦似的委屈哀怨。藍惠雪尚紅著眼圈,可看到他這副樣子,“撲哧”一下,一個沒忍住就笑出聲來。鴻逸撇撇嘴,上前兩步,往那椅子上一坐,沖那幾個婢女道:“你們都下去,我們兄妹倆要說話。”
“這可不行。”門外一聲喊,接著霞兒端著兩杯茶水,笑靨如花地走將進來,“要不看著點,新姑爺沒成親就跑了可怎生是好?——姑爺請用茶。”她一面說著,一面端起一杯茶,往鴻逸手邊重重一放,那滾燙的茶水登時飛濺出來,鴻逸忙把手縮回去才沒被燙著。
霞兒得意地笑了笑,端起另一杯茶朝藍惠雪那邊遞過去,又要故技重施;藍惠雪早料到了她這一招,不待她放下茶碗便伸手扶住她手腕,也不說話。霞兒手上使了半天力,她想往下,藍惠雪便往上托;她想往上,藍惠雪便往下壓。鬧得她一杯茶水是放也放不下、端也端不起,只得依著藍惠雪的意思緩緩地將茶水放在桌上。
藍惠雪笑道:“對么,這才是上茶該有的姿態。”
“姓鴻的你別太得意了!”霞兒猛地抽回手來,漲紅了臉,跳著腳叫道,“我們沙家哪看得上你哥這等村夫莽漢?要不是當著天下英雄的面說出去的話反悔不得,我家還巴不得你們二人快走呢!”
“你家老爺夫人跟你們想的怕是不一樣。”藍惠雪冷笑一聲,話鋒一轉,向鴻逸道,“哥,我剛剛進來時也看過了,這沙家果然是大門大戶,富貴得很,你就留在這當女婿吧。”鴻逸一驚,道:“什——?!”藍惠雪不理會他,自顧自地說下去:“我跟黃沙鎮東頭那個馬販子買匹快馬,明日就往槐南鎮去了。徐姐姐新近嫁了賁家大哥,我去他家叨擾一陣子。”
鴻逸也是個聰明人,只愣了愣就道:“是了,是了。原本我也是放心不下你,你既然有了去處,那我留下來也無妨。——那大小姐方才摘了面紗下來,她生的果真好看,能討到這么好看的媳婦你哥我也是三生有幸,還有什么不肯的呢?”
“你家大小姐能嫁給我哥也是有福氣了。”藍惠雪斜眼看看霞兒,道,“我哥慣會疼人。——哥,你還記得么,那時候你我在山林里迷了路,夜里守夜,我若不自己起來,你斷然不肯叫醒我。”鴻逸略一思忖,便笑起來:“可你想著哥啊,每每丑時剛到就起來了。”話說到這份上,二人就算是約定了:夜里丑時,鴻逸便打沙家溜走,二人在黃沙鎮東頭碰頭,一同逃往槐南鎮去。
兩人又說了些個有要沒緊的,藍惠雪就站起身來道:“那我先回客棧去了。明日吃了你的喜酒,我便走了。”鴻逸也站起來,說了些個惜別的話。霞兒仿佛覺出兩人話里有話,可又聽不出什么不對,便只是一會兒瞪著鴻逸,一會兒又瞪著藍惠雪,直到藍惠雪出了沙家的門才作罷。
除卻霞兒之外,沙家其余人都忙著張羅喜事,沒幾人多管藍惠雪了,這倒正合了藍惠雪的意了。她回了客棧,置辦了些干糧、衣物一類,又買了匹馬拴到黃沙鎮往東約莫一里地,便回屋倒頭睡了。她睡到夜半時分才醒來,便穿好衣裳,悄悄摸到了黃沙鎮東頭,躲在兩戶人家之間的巷道里悄悄往沙家的方向巴望。
這夜月色黯淡,藍惠雪藏身之處幾乎是伸手不見五指,沙家門口掛著的燈籠卻都亮著,尚有幾個醉酒的在沙家前頭的桌旁坐著,嘻嘻哈哈地說些渾話。離丑時雖還有半個時辰,夜卻已然深了。夏日里的燥熱少了許多,偶有風刮過,竟還帶了幾分涼意。藍惠雪正胡亂想著自己是否出來太早了,卻忽然聽得沙家宅院里傳來一陣喧鬧,接著大門洞開,十幾號家丁舉著火把,分頭往黃沙鎮里跑去,似是著急忙慌地在搜尋什么。
藍惠雪心里一緊:她與鴻逸只約定了何時碰頭,卻未曾想過鴻逸該如何從這沙家脫身?——鴻逸的功夫白日里那梁升夫婦也看到了的,看守鴻逸的人想來也少不了。只是看這陣仗,鴻逸怕是已經逃出來了,那些人正忙著找呢;可若是他已逃了出來,為何不快點與她碰面?
她心里忐忑難安,又不敢輕舉妄動。好容易捱到丑時,那梆子聲剛響了一聲,就聽得有人在她身后叫道:“快趁亂走了!”藍惠雪又驚又喜,一回頭,果然是鴻逸,她便也不多問,兩人趁著夜色使出輕功來,不待沙家那些家丁發現便跑遠了。
跑出約莫一里地,找著了藍惠雪拴在樹上的馬,二人騎上了馬,這才有心思說起話來。
藍惠雪道:“沙家那么大陣仗,四處找你,你是怎么躲過他們跑出來的?”
“那哪是找我?”鴻逸笑道,“我夜里趁看守不備,點了他們的穴道,假裝跑遠,其實是躲在他家大小姐臥房頂上。他們果然慌起來,忙去稟報給他家的老爺夫人。這沙家夫人倒也不先找我,而是提了把劍,奔進大小姐臥房里,道:‘我的兒,那姓鴻的竟然棄你而去了,你也莫要傷心,娘這就殺了那廝給你出氣!’結果你猜怎么著?”藍惠雪搖搖頭,鴻逸就繼續講道:“我掀了片瓦往里看:那披著紅蓋頭穿著嫁衣的人兒一陣抖,接著忽地跪在地上,一把扯下蓋頭,哭喊道:‘夫人饒命、夫人饒命,大小姐她——她走了!’——那穿嫁衣蓋蓋頭的竟是那個叫霞兒的小婢女,那大小姐跟咱們心思動到一塊去了。他家人忙著找那大小姐,我便趁亂跑出來了。”
“怪不得他家忙里忙外的找人呢,跑個新姑爺不過是丟了面子,跑了獨生的女兒才是丟了命一般。”藍惠雪聞言也笑起來,“且看他們明日如何收場罷。這般閑話人們最愛傳了,過不了幾日就能傳到槐南鎮了。”
二人嘴里說笑著,卻不敢停下來,一路快馬加鞭,直跑到天亮,馬也跑不動了才歇了歇,過午又上馬繼續往槐南鎮跑去。如此跑了三個日夜,才終于到了那槐南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