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幾十年來,江湖里有一座落霞山名聲大噪。
這落霞山不高,且山勢和緩,若沿著山路走上去,即便腳程不十分快的人,半日也能打個來回。山上也不曾有什么風景名勝,不過是竹林溪流這般常見極了的景致,因而這落霞山與其余名山相仿,是因山上的門派而有了名聲。——相傳前朝有一位陳姓女將軍,彼時大廈將傾,女將軍在外作戰,前朝皇帝卻聽信讒言百般刁難于她,她心灰意冷之下便遁入江湖,在落霞山上建起一座莊子來。近些年來,陳家的家主管家有方,神箭世家之名也就在江湖上傳了開來。
“如今的江湖里,論起箭術精妙,若陳家稱第二,那是無人敢稱第一的,自然有不少門派想拉攏陳家,使其為己所用。”山路上,一個黃臉漢子一壁走著,一壁恭敬地沖走在前頭的少年講道,“只是陳家憑著這精妙得防不勝防的箭法,靠暗殺這類‘拿人錢財替人消災’的活計過活,且有殺子留女的傳統,行事與世人不同,因而他們對陳家也頗有忌憚,想用而不敢用。”走在前頭的少年嗤笑了一聲,道:“殺子留女?以前聽聞窮人家若生了女兒便拿去喂狼,如今倒是風水輪流轉。”那黃臉漢子見他肯順著自己講的說下去,臉上登時現出歡喜的神情來,邀功似的道:“這且不算什么。聽聞在陳家,若是生了一個兒子倒還好辦,若下一胎還是兒子,那便要連著這兒子的爹一并殺了,再另招個‘頂事’的上門女婿來。嗐,當真是傷天害理!要不那老娘們怎么就得了個怪病,剛四十就死了——”
“住口!”那少年抬眼瞪了他一眼,厲聲道,“前頭就是落霞山了,你若是亂說話得罪了陳家人,不用等我父王動手,老子當即就殺了你。”他不過十五六歲,眼角眉梢卻帶著陰郁的神色,話語里帶著森然冷意,叫人聽來便是一抖。那漢子自知說了錯話,一時心驚膽戰,忙“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叫道:“屬下知錯了,小少主饒命啊!”
這少年正是如今江湖上“魔教”黑虎教的小少主黑旭陽。他聽得手下求饒,便不耐煩地嘆了口氣,停下腳步來,罵道:“你們這些酒囊飯袋,做事說話從來不知道用腦子,就會過后告饒!——罷了,我瞧著你跟前頭那些廢物沒什么兩樣,你也給我滾!”這黃臉漢子沒什么眼力見,也不知黑旭陽的火氣為何這么大,只覺愈發怕了。他跪在地上,打著戰叫道:“小少主饒命,小少主饒命!”黑旭陽往他身上狠狠踹了一腳,罵道:“你這賤命我要來干什么?——叫你滾就滾,沒聽明白么?!”這一回話說得明白極了,那黃臉漢子忙叫著“是”,往來時的路跑了去。而黑旭陽看也不看他一眼,口中喃喃罵了句什么,便帶了股怒氣快步往前走了。
若說黑旭陽為何火氣這么大,還要從前幾日的事說起了:陳家家主猝死,黑無懼唯恐先前與其談妥的兩家聯手之事作廢,忙遣黑旭陽來陳家借吊唁之名探一探陳家新家主的口風。黑旭陽原本就生著氣,如今自然不肯來這全是女人的陳家吊唁。奈何黑嘯風已被派出去追殺七劍了,黑無懼為了黑旭陽肯來走辦這個差事,不得已就允諾道:“若是這件事你辦得好,沒惹到陳家,我便當真留那冰魄劍主活口。”黑旭陽心里權衡了幾回,想著自家兄長那副癡情模樣,心里雖有不屑,可到底是為了他應允了。只是他心里到底不痛快,因而這一路上他挑盡了手下人的毛病,把他們盡數趕回了總舵,獨自上落霞山去了。
剛到山門外時,便看見自山上至山腳下鋪天蓋地的白幡;待走到了陳家的山莊門口,便聽得哀樂聲聲,雜著低低的哭聲自門內傳來。深秋時節的風格外蕭瑟,那哭聲不論是否出自真心,到底是叫來吊唁的眾人打心底多了幾分唏噓,于是待他們看到那新接任家主之位的年輕姑娘時,“節哀”二字說得也便格外多了幾分真心。
新任的家主名叫陳若雪,是那剛過世的陳家家主的獨生女兒,如今尚不到十七歲。她生得漂亮,如今披麻戴孝,傷痛之下卻仍瞪著一雙通紅的眼睛,流著淚咬牙支應著這喪葬的一應事宜,叫人看了愈發覺得心疼。只是若是尋常人家的姑娘,來吊唁的尚能說幾句疼惜之語;可這是陳家的女兒,這等話說出來便是小瞧了人,是要遭人嫌的。于是眾人除去“節哀”也便不再多說什么,只追懷幾句老家主的作為,在靈前行一禮便離開了。
陳若雪吸著鼻子,眼角不時落下一行淚來,話卻說得平穩,只是來來回回也不過那幾句客套話。黑旭陽向來沒心肝,如今看到她這副模樣也不曾有多少惻然之心,只想著快些應付了差事后,依黑無懼所言去接黑嘯風的差事,將他換回總舵去。于是待到了陳若雪跟前,他便看著旁人的模樣,做出差不多的沉痛表情來,抱拳道:“在下黑虎教黑旭陽——”這話還未說完,就聽那陳若雪帶著些哭音冷笑了一聲,道:“送客。”
眾人都愣了一愣,有多事的便小聲議論道:“這是怎么了?陳家原本不是要跟黑虎教聯手了么,怎么如今竟對人家的少主這般不客氣?”黑旭陽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心道:“我雖說不至于當什么座上賓,可即便看在我教的面子上,我一來便被下逐客令也實在是奇怪。這婆娘心里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他這般想著,又念著此行斷不能出什么差錯,便硬著頭皮,行了一禮,別別扭扭地道:“見過陳……陳姐姐,在下……”
強撐了幾日的陳若雪驟然失了態。她瞪視著黑旭陽,憤憤然罵道:“若是‘送客’二字聽不懂,那我便再說一遍:滾罷!”她抬手抹去眼角的淚水,又道,“我娘害了病,身子本就弱,你們竟還叫她趕那么遠的路去雷鳴峰!若有誠心,為何非得是我娘上雷鳴峰,卻不能是你爹來落霞山?若不是你們,若不是你們……!”她愈發激動,淚水止不住了,話也說不利落了,用力喘了好幾口氣才稍稍平靜了些,卻又扯著嗓子罵道,“——原本魔教的賊人也沒什么好東西!”
雖說平日里黑無懼所行之事有許多黑旭陽也看不慣,可如今聽人當著自己的面喊黑虎教作“魔教”,黑旭陽的火氣也登時躥了上來。他立時還口道:“嗬!令堂先前的病還不知是因造了什么孽呢,準是老天爺打災過來了!”說罷,也不待陳若雪反應過來,他當即轉身走出這山莊大門去,一面走一面叫道,“好個神箭陳家,連起碼的禮數都沒有,真真是白瞎了這么大的名聲!”陳若雪自然聽得到這些話,一時間氣得哭花了臉,叫嚷著要同黑旭陽拼命。黑旭陽聽得她叫罵,心里冷笑一聲,高聲罵一聲“潑婦”,頭也不回地沿著下山的路往前走去。
走了沒多遠,那陳若雪的罵聲便聽不見了,反倒是有腳步聲漸趨漸近。黑旭陽猜著若不是陳家人來賠禮,便是專程來氣他的,這兩樣他哪個都不想理會,于是便只當沒聽見,依舊是大步地往前走。后頭的人忙追了上來,叫道:“黑家少主請留步!”是個年輕姑娘的聲音。
黑旭陽聞言停下來,轉頭朝那姑娘冷笑道:“怎么,你家家主還沒罵夠我,要老子繼續回去聽她的罵聲不成?”那姑娘身材瘦小,一張臉也只有巴掌大,眉眼仿佛都擠到了一起一般。饒是如此,她還要拼命擠出一副笑臉來,愈發顯得那眉眼粘到一處去了。她極小心地賠笑道:“我家家主悲痛之下失禮了,三姨遣我來給黑少主賠個罪。”黑旭陽看著她小心翼翼的模樣便覺心煩,不欲同她多過話,于是“哼”了一聲,轉身便走;可剛走了兩步,卻又聽得一個人叫道:“黑少主。”這一回來的聽聲音是個中年女人。黑旭陽心里愈發煩悶,剛要裝作沒聽見的模樣,卻忽然想起臨行前黑無懼的承諾來,便又耐著性子停下了腳步,問道:“又怎么啦?”
來人是個婦人,長相與那陳若雪倒是極相似,可她眉眼里都透著算計,竟還不如那陳若雪看著討人喜歡。以她的年歲,想來也是陳若雪的母親這一輩的人,黑旭陽便耐著性子行了個禮,叫了一聲“前輩”;她忙伸手虛扶一把,叫道:“在下陳臘月,是代家主給黑少主賠禮來了,怎么還敢受黑少主的禮呢?——我家家主年紀輕輕便沒了娘,悲痛下一時失了常性,冒犯了黑少主,還望黑少主看在老婆子的面上原諒她這一回。”她一面說著,一面紅了眼圈,拭起淚來,口中悲戚戚地叫道,“唉!老天爺當真是心狠,若雪還不曾成親,就把我那可憐的妹子召去地府了!”
原本她不添后頭這一句,黑旭陽也已知道了她的身份:這陳臘月不是別人,正是前一位陳家家主的親姐姐,在同輩人里行三,江湖人稱“陳三姨”。這位陳三姨與陳家別的姑娘們不大一樣,她在江湖里一向不曾出過什么風頭,只跟在前一位陳家家主身旁,替家主籌謀諸多事宜。她曾生過兩個女兒,一個生下來沒幾天便夭折了,第二個是個傻子,如今已有十一二歲,卻是話也不會說的。于是她愈發將自己親妹子家的獨女陳若雪當親生女兒來照料管教,也算是為自己余生找了個依靠了。
如今老家主病逝,陳若雪年紀輕,陳家真正做主的其實應當是這位陳三姨。黑旭陽想到了這一層,便忍著心頭的不耐煩裝出寬宏大量的模樣來,寬慰陳三姨道:“往者已矣,還望三姨節哀。”寬慰罷,他卻又板起臉道,“方才晚輩原本也想到這一點的,只是家主辱及我教,且埋怨起家父來。晚輩如今也才十五,許多事都不知該如何應對,只知曉這‘對子罵父,則是無禮’,敢問三姨——”
陳三姨自然也是個精明人,忙截了他的話頭道:“此事原本就是若雪不對,在下代她向貴教、向令尊賠禮了,還望黑少主看在她少年喪母的份上……”黑旭陽年紀雖輕,心思卻也動得快。他立時道:“家主雖長我兩歲,可到底算是年輕,此事只當是我二人拌嘴,我自然不與家父多話。只是兩家聯手之事——”陳三姨拉住他手,慈愛的長輩一般輕拍著他的手背,一面拭淚一面擠出個苦澀的笑來,道:“黑少主少年英雄,可給老婆子解了個大難題!”
黑旭陽只覺身上一陣惡寒,忙抽了手回來,按黑無懼囑咐的道:“沒什么。——還有一事:家父說了,家主在落霞山上難免睹物思人,如今雷鳴峰上的紅楓正好,三姨與家主如不嫌棄,待葬禮過了便請家主到雷鳴峰上看看紅楓,散一散心。去了的人已去了,活著的人還得好好活呢。”陳三姨想了一瞬,忙道:“還是黑教主想得周到,正是如此。來日家主必將登門拜謝教主好意。”
“那么三姨若沒旁的事,在下便先行告辭了。”黑旭陽淡淡地笑了笑,抱了抱拳,轉身欲走。陳三姨立時叫道:“巧兒,送黑少主下山去。”接著便聽得那姑娘小心翼翼地應了一聲“是”。不論是她的長相還是她唯唯諾諾的做派,黑旭陽都厭煩極了,只聽她說一句話都覺頭皮發麻。這時他唯恐她當真跟來,忙叫了一聲“不勞煩了”,便使出輕功奔下山去,趕往萬鯉港分舵找黑嘯風去了。——這個分舵是這兩年剛修的,黑旭陽還不曾去過,好在他常在江湖里四處游歷,如今找路倒也不是什么難事,因而沒費多少力氣便到了。
上游陽城一帶常常洶涌決堤的章河流到此處,過了幾個湖,便寬闊了許多,也溫和了許多,河水靜靜地淌著,河底多的是肥美的魚兒。黑旭陽到時,正是天擦黑的工夫,漁民船夫紛紛撐了船往家趕,看著了熟人便吆喝著打個招呼。河岸旁泊著的小船與河岸上的屋舍里都點了燈,屋頂上有炊煙裊裊升起,待近了便能聞到漁家飯菜里特有的魚香。
河上風大,黑旭陽兩手撐著船舷站在船頭,秋風吹得他衣角翻飛。河岸漸行漸近,有孩童撲進剛歸家的父親懷中,那父親一手抱了女兒,一手往兒子背上一拍,男童便蹦跳著朝炊煙裊裊的簡陋房屋跑了去。黑旭陽本是不知愁的年紀,如今卻驀然間起了幾分失落,心道:“不知父王除去從娘親那奪我走的那一次外是否還抱過我,我也記不起我是否曾吃過娘親煮的飯菜了。”他這般想著,心底愈發惆悵,直到下了船,黑嘯風迎上來將手中拿的披風披在他肩上時,他仍皺著眉不想說話。
黑嘯風低頭替他系好披風的帶子,打趣道:“今日是怎么了?竟連聲‘哥’都不知道喊,真是愈長大愈沒了禮數了!”自打魏氏離了黑虎教,雖說黑無懼專門派了人照料他兄弟二人,可黑嘯風到底不放心,便學著親自照顧起了黑旭陽。多年來,黑旭陽也習慣了他的照料,雖覺著即便不穿這件披風也算不得冷,可依舊站在那任黑嘯風給他加衣裳。只是今日他心頭卻格外多了些說不清的觸動,便不由看著衣衫單薄的黑嘯風低聲道:“哥,你只顧著我,自己冷不冷?我如今也大了,這些個小事自己也能做了。”這話他從前是不曾說過的。黑嘯風聞言愣了一愣,才詫異地道:“啊喲,……我自然不冷。你……你今日是怎么啦?”
黑旭陽沒應聲,只蹭到他跟前,一邊同他往分舵走去,一邊低聲道:“父王當這勞什子教主竟還不如當個漁夫。——若咱們都是尋常人,那么如今你早該娶親了罷?到時候爹帶著咱們打魚去,娘跟你媳婦一起織織布做做飯,那也不壞。”黑嘯風是瞅著黑旭陽長大的,聽他一說這話,立時便知道他在想什么;可想著不管什么想法總得有個由頭,他心里又不由沉了一沉,于是便問道:“父王又說什么了?”黑旭陽跟個傷懷的老人似的長長嘆了一聲,才道:“沒說什么,我只是……罷了,父王說了,若我這一趟沒捅婁子,便當真留她活口。”說罷,他抬眼看了看黑嘯風,卻沒見黑嘯風有意料之中的歡欣,不由“咦”了一聲。黑嘯風淡淡地答道:“多謝你了。只是他說了便說了,不必當真。”
“什么?”黑旭陽皺起眉來,猛地停了腳步,“你的意思是……可,可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黑嘯風腳步頓了一下,可還是接著獨自往前走去,口中平靜地道:“可還有句話,叫‘兵不厭詐’。”黑旭陽一時語塞,只覺自己多日來的隱忍霎時間都白費了,心里憋著說不出的惱火與煩悶,卻又無處發作。他握緊了拳,咬牙在冷風之中站了片刻,忽然拔腿追上前去,沖黑嘯風道:“自明日起,我便按兵不動,你回了總舵便告訴那老賊:什么時候他當真下了令留冰魄劍主一條命,我什么時候再替他辦事!”
黑嘯風聞言也停下腳步來,轉身一拍他肩膀,道:“說實在話,若有一日七劍當真走投無路,即便留她一條命,父王也不會叫她像個人似的活著。這世上叫人生不如死的法子還少么?”他說這話時竟是笑著的,那笑卻又不是尋常笑容,直看得黑旭陽心里一陣發冷。黑旭陽到底是個孩子,即便平日里心狠了些,可黑嘯風話里所說的這些他先前當真未曾想到,如今他細細一想便覺心驚,繼而又愈發存了滿心無奈與惱火,不由咬牙問道:“那就沒別的法子了?”黑嘯風“嘿”地笑了一聲,又兀自往前走了,且直到到了分舵都不曾再同他說話。
分舵里尹松澤已差人備好了飯菜候著黑旭陽,只是黑旭陽本就看他不順眼,方才黑嘯風那一番話又叫他窩火極了,便朝尹松澤發了一通脾氣,飯也沒吃就回屋歇息了。
第二日一早,黑嘯風便動身回總舵去,臨行前好好叮囑了一通黑旭陽,叫他不能找護法尹松澤的岔子為難他。黑旭陽不耐煩地應了,送別了他,剛回到分舵,尹松澤就迎上前來,小心翼翼地道:“小少主,屬下有一事不知當不當講。”黑旭陽冷笑了一聲,也不看他,只往正座上一坐,把玩著桌上放的瓷杯,道:“少跟我來這些個虛的,有一事說一事,再磨磨唧唧,若耽誤了什么事,可別怪我對你不客氣。”
尹松澤早見識過這小少主的手段,忙道:“屬下不敢。”說罷,他上前兩步,湊近黑旭陽,低聲道,“前幾日,咱們的人已探得了那五劍的下落:他們不知為何忽然停了下來,已在幾里地外那石橋鎮里耽誤了好幾天了。”黑旭陽手上動作頓了一頓,拿那瓷杯往桌上輕敲了兩下;尹松澤抬眼瞟了一眼他的臉色,小心翼翼地接著道,“少主令屬下對下頭人們瞞下這個消息,只按兵不動……”
黑旭陽用瓷杯輕輕敲著桌面,瞇了瞇眼,平靜地道:“護法,你當的是什么差?少主叫你瞞下,你就該到死都不說一個字。”尹松澤忙道:“少主說的是瞞著下頭人們。如今屬下聽的是小少主的安排,自然要請示一二。”黑旭陽道:“聽少主的安排就是,只是萬不能跟丟了他們。”尹松澤聽罷抱了抱拳,又道:“小少主,前陣子弟兄們奔波都勞累了,既然這幾日要按兵不動,那么屬下替他弟兄們討個清閑:叫弟兄們輪著休憩一日罷。”
“你倒會當好人。”黑旭陽輕蔑地“哼”了一聲,道,“罷了,歇了便歇了,老子也樂得清閑。只有一樣:待老子要用人的時候,須得我一叫他們,他們即刻就到。”
尹松澤忙道:“那是自然。”說罷,他卻不立刻出門去,躊躇了半天,又開口道,“屬下……屬下還有一事相請。”黑旭陽不耐煩起來,罵道:“你這廝怎么跟個娘們似的?若非我哥有囑咐,我真恨不得打死你!——有話快說,有屁快放!”尹松澤道:“是。屬下在石橋鎮外頭的陳村里有位朋友,屬下想討一天假,去探望他一番。”黑旭陽罵道:“去罷去罷,滾!”尹松澤得了他這句話,心里暗喜,忙道了謝,一道煙跑出分舵去了。
他哪里是要去訪什么故友?他是因不知那五劍為何停滯不前而擔憂,想著去親自看一看他們的情況,問一問是否有他能幫上忙的地方,且如今五劍已到了一塊,只差青光、旋風兩劍了,他覺得是時候將自己的身份抖摟給那幾人了,便要去與他們見上一面。他行事一向小心,這回更是加倍地仔細,果然剛走出去不多遠,便覺出身后有人遠遠地跟著他,想來黑旭陽雖準了他的假,心里卻并不信他,仍舊派了人來跟蹤。尹松澤在魔教里過了十幾年,這等把戲應付起來自然不在話下,稍微使了點計策便試了出來:跟蹤他的只有一人,是分舵里一個輕功好手,名叫黃皮。
這黃皮先前不叫黃皮,他曾是個有名偷兒,武藝不濟,只一身輕功練得好。后來他偷了相逢鏢局總鏢頭家的傳家寶,捅了大婁子,想還回去時卻又不慎打破了,這便沒了活路,不得已更名改姓投進黑虎教來。尹松澤一向不喜這等偷偷摸摸之人,更何況黃皮話多又貪功,他便更不喜歡了,因而他跟這黃皮也甚少打交道,自然就不知他的輕功到底好到何等地步。他一時拿不準自己能否一舉將黃皮捉住,不由苦惱起來。
俗話說“天無絕人之路。”——他思忖著緩緩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忽然見那道旁水田之中立著一間破屋,旁邊還有半間已塌了的房子,里頭蔥蔥郁郁地生出低矮的樹來。正巧這一帶的稻子剛收過了,如今算是農閑的工夫,水田里難得沒人在耕作,尹松澤不由在心里暗暗笑了笑,而后故作鬼祟的模樣,四處張望了一番,便快步走向那破屋,推門走了進去,細細掩上門后卻又自后窗跳了出去,躡手躡腳地貓腰躲在了矮樹之后。
雖不知黑旭陽給黃皮下的是什么命令,不過那黃皮果真中計,也不顧這水田里沒什么旁的遮擋,兀自快步朝著破屋跑來。尹松澤在心底冷笑一聲,摸出懷中藏著的匕首,屏住氣息攏了攏衣袖,好叫那矮樹全然擋住自己;待那黃皮走過這矮樹時,他便自樹后躍出,閃電般將那匕首捅進了黃皮的后頸。青光劍法講究的就是一個“快”字,尹松澤勤練多年,出手的速度自然遠勝常人,那黃皮未及反應便已成了刀下亡魂了。他接著抽回匕首來提步后撤,那飛濺而出的鮮血竟丁點未曾濺在他衣袍之上。
這便把這條尾巴甩去了!
尹松澤折回到破屋里,將身上一件深色外衣脫下,拿包袱布裹了背在肩頭,又將原本扎起的頭發散下來束在腦后,短短一會兒工夫整個人就已變了樣。他低頭撫平如今穿著的淺色衣袍上的褶皺,心中大快,又想著這十幾年來要第一回以“青光劍主”的身份去與人相見,不由激動極了,腳下也不由加快了步伐,不過小半個時辰便趕到了石橋鎮。
石橋鎮之所以名作石橋鎮,正是因鎮子東頭有一座不知何年建起的石橋。石橋不稀罕,可此處石橋下只是平平土地,卻不曾有河流流過,這就稀罕了。尹松澤自東頭一進了鎮子,立時便看見那座石橋,也看見了石橋上站著的兩個姑娘。
這兩個姑娘都是十七八歲的模樣,一個高些,一個矮些,扎著相近的發式,穿著一樣的短外衫,親親熱熱地湊在一塊說笑著,好似一對姐妹。在外衫里頭,那高個姑娘穿著粗布裙子、細布衣裳,矮個姑娘穿著細布裙子、粗布衣裳,細看竟是將兩身衣裳拆了開來,一人穿了一件。尹松澤走近時,那矮個姑娘正挽起袖子,拿手輕撓著自己的手臂,抱怨道:“啊喲,我原本該里頭再穿一層的,這粗布穿在身上,磨得身上直發癢。”高個姑娘笑道:“原本我就是買來自己穿的,誰叫你非要穿我一件了?”矮個姑娘便撇嘴道:“玉蟾宮的少宮主都能穿粗布衣裳,我不過是小小商人家的閨女,怎么就穿不得啦?”高個姑娘忙捂了她嘴,道:“可別叫人聽見了!”說罷,她還警惕地往四周看了看,這一看,目光就落在尹松澤身上了。
她們不認得尹松澤,尹松澤卻認得她們,且聽到那一聲“玉蟾宮少宮主”,他內心便愈發篤定了。這時兩人都朝他看過來,他便壓下心頭激動,沖她們笑了笑,坦然走上石橋去,在二人跟前停下腳步來,抱拳道:“兩位姑娘,可否借一步說話?”兩人遲疑了一下,互相看了看,那矮個姑娘就狐疑地打量著他,問道:“閣下是……?”
尹松澤口里有些發干,多少年來極會說話的他一時竟打起了磕絆。他低聲道:“在下,在下是……是青光劍主。”這四字出了口,十幾年未曾流過淚的尹松澤竟濕了眼眶。只是到底面對的是兩個比他小上幾歲的姑娘,他一時也有些不好意思,忙眨了眨眼,又輕聲道:“冰魄劍主、紫云劍主,此處來往的人多,難免有魔教的眼線,你我還是借一步說話。”
兩個姑娘都愣了片刻,而后那高個姑娘,也即是冰魄劍主藍惠雪,便歡喜而不知所措地道:“什么?這……要么去客棧里——”那稍矮些的紫云劍主沙莎立時用手肘撞了她一下,上前一步,打量著尹松澤道:“你這般空口無憑就說自己是青光劍主,我等一時還真不敢信你。這樣罷,那邊有個酒樓,我們上去要個雅間,在里頭細說說去。”說罷,她同藍惠雪低聲說了幾句什么,藍惠雪便轉身離開了。尹松澤看了一眼她的背影,沙莎就踮著腳往他身前一攔,道:“少俠請了,你若是再盯著她看,在下可不得不疑心你要探聽我們的住所了。”尹松澤早預料到他們不會立時信了自己,便順從地應了,跟著沙莎往酒樓里去。只是想著沙莎踮起腳來都比不上自己高,他忍不住笑了一聲,引得沙莎又狐疑地打量了他好半天。
沙莎到了那遠算不得排場、可在這小鎮里也算個吃飯的極好去處的酒樓里,就問掌柜的開了一間二樓的雅間。這時不是吃飯的工夫,酒樓里空得很,掌柜的好奇地看了兩人幾眼,叫她一眼瞪了回去,而后她就安排尹松澤先上樓去,自己又在樓下等了片刻,就帶了藍惠雪及三個青年進來了。
這一來可不要緊,一個穿著淺藍短衣的高瘦青年進了屋門,一瞅見尹松澤,立時變了臉色,指著他叫道:“藍惠雪,你也太好騙了:這是什么青光劍主?這分明是魔教那個狗娘養的護法!”
尹松澤定睛一看,立時認出來這是雨花劍主竇宇銘,即當年被他捉去魔教關了兩年的“小華佗”,同時也是給黑嘯風下了毒且栽贓給他的“毒郎中”。初時他將竇宇銘捉回魔教只為了應付差事,卻不曾想到這竟是雨花劍主,因而他雖恨竇宇銘栽贓自己,可心里到底有幾分歉意,這時本想著低個頭認一認錯,卻不想那竇宇銘不待旁人反應,竟抄起桌上一支木筷,一步躍上那方木桌,朝著桌對面的尹松澤撲將過去,口中叫道:“你們小少主竟沒殺了你這小畜生,今日我便替他補一刀罷!”他高聲罵著,手中筷子直直扎向尹松澤一眼。
這一招來得又快又狠,尹松澤堪堪避開了,那木筷戳在墻上,直戳出寸許深一個洞來。鴻逸等人都吃了一驚,紛紛叫道:“你莫要沖動!”竇宇銘哪里肯聽!他抽回木筷來,轉身朝著沿著桌子邊逃竄的尹松澤追過去。尹松澤見他是鐵了心要自己的命,索性也不再讓著他,也自桌上抄起一雙筷子來,一開一合,夾菜一般夾住了竇宇銘朝他喉嚨戳來的木筷。竇宇銘一擊未中,把木筷往回拽了一拽,見沒拽動,索性用力往下一掰,便聽得“咔嚓”一聲響,那木筷自中間斷開來,露出許多立起的木刺。尹松澤立時明白了他的意圖,不待他出手,當即夾著那半截筷子一甩手,將那斷面上滿是木刺的筷子朝竇宇銘面門擲去。
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刺耳的一聲響,一個灰底藍花的瓷盤子驟然豎著飛進二人之間,尹松澤擲出的半截筷子打在了瓷盤正面,而竇宇銘刺出的半截筷子戳在了瓷盤底上。兩股力道竟生生把那瓷盤擊出裂紋來,把瓷盤擊碎成了幾片,碎瓷片往斜上飛了半截后又往地上落去。二人攻勢都被這驟然而來的瓷盤卸了力道,想來是有人有心要勸架,尹松澤當即識相地抽身后退,竇宇銘卻兀自不服,將手中半截筷子換作一雙新的,踩著碎瓷片又要攻上前去,這時便聽得藍惠雪急道:“竇先生快住手!”
竇宇銘處事囂張,往前同行的沙莎、徐雙月等人都看他不慣,一有機會就要擠兌他一番,唯獨藍惠雪替他解了許多圍。如今既是藍惠雪說了話,他便收手不打了,口上卻仍要逞強,道:“怎么,這該遭天殺的混賬一句話,你竟真信了他了?”開始時尹松澤心中還存了幾分歉意,可如今被人連著罵了三句,他也忍不下去了,當即把手中一雙筷子往桌上一拋,攤開手來,沖眾人道:“在下尹松澤,面上是魔教的護法不假,可在下是青光劍主,這也不假。”接著他恨恨地看著竇宇銘,道,“——我說的若有一句假話,老天爺當即落三個雷劈死我!”
藍惠雪唯恐竇宇銘再同他打起來,忙繞著桌子走過去,拽住竇宇銘衣袖,道:“竇先生,你且勿要沖動,先聽聽他的說法……”竇宇銘甩開她的手,道:“好罷,沒有青光劍也就罷了,青光劍法你總該會罷?你若能使出青光劍法里的劍招來,我就信了你了。”這話一說完,卻覺眾人看他的目光都變了,仿佛他說錯了什么話一般。
那尹松澤尷尬地笑了笑,道:“青光劍法只有劍意,卻不曾有甚么精妙劍招,只以‘快’之一字制敵取勝。也多虧了這個,我在魔教茍且偷生的這十幾年里才未曾荒廢了劍法。”方才竇宇銘甩開藍惠雪的手時,沙莎便面露不快,這時她就逮了這機會發難道:“那青光劍是七劍合璧時專來補其他六劍配合里的漏子的,因而沒有劍招,也沒有像我們幾家武功里的步法,全靠持劍人隨機應變。竇宇銘,你連這都不知道,我反倒要疑心你是魔教的了!”竇宇銘本就理虧,這時便答不上話來,訕訕地不開口了。
唐昆陽與鴻逸對視了一眼,鴻逸點了點頭,唐昆陽就道:“這位護法——”尹松澤忙一抱拳,自報家門道:“尹松澤。”唐昆陽便改口道:“這位尹兄弟,你既來了石橋鎮,卻不曾帶手下人來捉拿我等,我等自然知道你沒有惡意。只是青光劍主之事事關重大,單憑你紅口白牙一通話,我們可不敢就這樣信了你。——你總得拿出點什么叫我們信服的實據來罷?”尹松澤臉上稍微放松了些,道:“我跟小少主……跟黑旭陽說的是到陳村訪故人去,告了整一日的假,后頭的尾巴也處理了。如今晌午都不到,諸位若愿聽,我便把能說的事通通講給你們聽。”
鴻逸略一思忖,就笑道:“既如此……尹兄弟既來了便是客,過會兒也就該到吃晌午飯的工夫了,我先去叫掌柜的炒上幾個菜,咱們吃著飯慢慢說。”沙莎囑咐道:“你方才打碎的那盤子,還有他兩人折斷的筷子,可記得賠給店家!”鴻逸轉身出了門,道:“那是自然。”待他出了門,唐昆陽就沖尹松澤道:“尹兄弟請。”尹松澤還了一禮,道:“那日萬馬河上多有冒犯,還望唐兄弟海涵。——唐兄弟請。”二人正客套著,那竇宇銘忽然拉開椅子,大剌剌地坐了下去。正客套著的兩人見狀也便不再多話,分別坐了下來。
沙莎與藍惠雪也坐了下來。唐昆陽就審視著尹松澤,緩緩地問他道:“尹兄弟既提起了萬馬河上的事,我倒想問你一問了:先前為了幫他們,我確實跟魔教的人交過幾次手,只是你那日來截我們卻也不像是魔教的安排,倒像是試探來了?”尹松澤點頭道:“那日分舵里頂事的就我一人,正是天賜良機。我聽手下人說你們二人到了萬馬河,便假稱去尋仇,去試了你一試,不想竟真叫我試出了奔雷劍法來!我先前還只當七劍合璧無望了呢。”唐昆陽奇道:“我先前同魔教的人交手,不曾碰見過你這般武功的人物,自然也不曾使出過奔雷劍法,你如何知道……”尹松澤笑得有些尷尬,低了低頭,道:“我回頭私下里同你說。”
竇宇銘立時不依了:“有什么不能說的?”沙莎也道:“你二人從前既沒什么交情,又有什么只有兩人知道的事了?你若是有誠心,那有什么不能說的?”尹松澤瞅了唐昆陽一眼,唐昆陽卻猶疑地移開了目光;他便打定主意一般喘了口氣,道:“魔教的人查過先前與你們同行的徐姓婦人,知道她原本要嫁的正是賁白術前輩之子,她未過門賁家就出了事,她卻依舊以賁家娘子自居,寡居多年。”他說著便瞅向唐昆陽,道,“寡婦門前是非多。魔教曾探問過徐家四鄰,知道她一向謹慎得很,那幾日一路上她卻與你同住,我便疑心——”他話未說完,便聽得“哐”一聲響,沙莎把個方桌拍得顫了三顫,坐著的幾人同剛推門進來的鴻逸都不禁嚇得一跳。
可憐了鴻逸什么都不知曉,只看見沙莎拍了桌子生著氣,而唐昆陽低著頭,臉紅到了耳根,就不由詫異地問道:“這是怎么啦?”沙莎帶著怒意道:“我替徐姐姐生氣呢,沒你什么事!”鴻逸不知所措地又看了看唐昆陽,見他也沒要答話的意思,便尷尬地“呵呵”笑了幾聲,把手中一壺熱茶放在桌上,道:“尹兄喝茶么?”尹松澤也不跟他客氣,接了茶壺來往杯中倒了水,平靜地道:“在下想來想去,除卻那現下不在身邊的青光劍外,著實沒什么好自證身份的東西。只是我今日手無寸鐵孤身前來,自然是沒惡意的。幾位若有什么想問我的,不妨問上一問,在下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若各位能從我的答話里找到些許能信我的緣由那自然是更好了。”
鴻逸朝其余四人望了望,見竇宇銘抱著肩靠在椅背上,眼瞅著屋頂,而唐昆陽低著頭,沙莎生著氣,藍惠雪也不知在發什么呆,他便自己開口問道:“那么在下就不客氣了。——尹兄弟,你既說自己是青光劍主,那么為何又成了魔教的護法呢?”
“此事說來話長。”尹松澤嘆了口氣,道,“十七年前,先父是青光劍主之事暴露,魔教的人找上了門來。只因我爹娘均不肯透露青光劍的下落,魔教便將我們一家人抓了去,卻不像后來一般直接便殺了……”他說到此處時,臉色平靜如常,反倒是竇宇銘微微變了臉色,而唐昆陽已抬起頭來,緊握成拳的右手微微顫著。
尹松澤目光自兩人臉上淡淡地掃過,接著講道:“我那時年紀尚小,便同其他孩童們一起被拿去試藥。試的是一種叫人前事盡忘的藥,藥倒是頂用的,只可惜了我生來就與常人不同,我是個毒不死的——”他說著便抬眼去瞅竇宇銘,卻不想竇宇銘也正兩眼放亮地瞅他,兩人一下子對上了目光。竇宇銘忙清了清嗓子,繼續抬頭瞅著屋頂,尹松澤則尷尬地打了個磕絆,道:“呃……總歸那藥我吃過了也不過頭昏腦漲片刻。”
沙莎奇道:“噫!那你豈非不怕毒藥的了?我倒羨慕你了。”尹松澤微微笑了笑,道:“紫云劍主,你當這是什么好事么?我自是不怕毒,可尋常藥吃來也是沒用的,若是害了什么病,便只能靠自己扛過去,即便找了郎中開了藥,也是治不好的。”竇宇銘立時道:“哼,那是你找的郎中無用,不然來日便試上一試,你瞧瞧我能不能毒死你?”鴻逸忙岔開話道:“那么你又是如何當上的護法?這等位子可不是誰人都上得去的。”尹松澤就將他如何活了下來,又如何殺了夏晨的這些事一一講了來。店里小二將飯菜陸陸續續送了來,可他這十幾年來的經歷聽來著實叫人心驚,幾人漸漸便信了他當真是青光劍主,都聚精會神聽著,顧不上動筷子了。
他挑著要緊的將來龍去脈講清了,講罷便平靜地拿起筷子,道:“幾位怎么都不吃?飯菜都快要涼了。”他這一說,眾人才覺出餓了。幾人怕喝醉誤事,就以茶代酒一同喝了一杯。待吃過些飯菜,沙莎就找了個時機,試探著問道:“先前魔教的三堂主萱……葉茹萱,你想來認得了?”尹松澤道:“我知道的,她應當是你的姐妹,是罷?”沙莎面上平靜,手卻緊攥著衣角。她道:“別看我兩人長得不像,可她確是跟我同胎生的親妹子。幾年前她被拍花子的拐了去,再見時卻不想她已全然忘了我是誰,成了魔教的堂主了。可后來卻又是她救了我爹娘,這事當真蹊蹺,她原本仿佛是沒那么多心眼的,要讓她在魔教忍辱負重臥底這么多年,那當真是難極了。”
尹松澤道:“正是如此。”隨后就將當年葉茹萱被賣到魔教及他為保下葉茹萱性命而逼她吃下自己試過的藥的事講了來。方才他講起自己的事來時臉上總是平靜的,說到此處卻臉帶后怕,道:“說到底是人與人不同,她吃下了那藥,該忘的是忘了,可整日渾渾噩噩的,傻了一般,險些被黑無懼當作‘無用之人’殺了。我攔了一攔,卻不想被那吳笑截了胡,把她要去當閨女養著。只是這吳笑雖詭計多端,可待萱兒倒真是待親閨女一般……”說罷他頓了一頓,又擔憂地問道,“萱兒如今也不知如何了。不久前老賊偷偷往萱兒飯里下了躍龍丸之事被我偶然知道了,我便裝作鬧著玩,將萱兒的飯菜搶了大半來吃了,只是到底她還是吃下去了些許。那降龍散藥性兇猛,即便——”
他話未說完,沙莎已站起身來,繞過藍惠雪走到尹松澤跟前,道:“尹大哥自己過得都這般艱難,竟還保下了萱兒性命,這份恩情沙家沒齒難忘!”她說著就要跪下謝他,尹松澤忙伸手拉住她,道:“其實我也有私心,我那時唯恐沒了紫云劍的傳人,那便不能七劍合璧報我家人的仇了。”沙莎拿手抹去眼角淚水,動容地道:“不論是為了什么,到底你是救了萱兒……”尹松澤愣了一愣,接著便笑起來,沖幾人道:“我這輩子最怕見姑娘家哭,這可如何是好?要么七劍之首來哄上一哄?”他本是隨口說,卻不想這話一出口,鴻逸便立時紅了臉跳起來,磕磕絆絆地道:“鴻某……鴻某替她……替她謝過尹兄弟了。”方才面色還頗凝重的眾人紛紛笑起來,起哄道:“你是她什么人,竟替人家道起謝來了?”沙莎也破涕為笑,道:“呸!”
笑了一通后,眾人把沙莎拉回她自己的碗碟前坐下了,尹松澤就又道:“如今不論你們信不信我是青光劍主,總歸我是沒有惡意的,這你們該知道了罷?”說著就順勢瞥了一眼竇宇銘,又極快地移開了目光,去看唐昆陽了。竇宇銘卻立時叫起來:“你別瞅我,也別怨我什么,說到底是‘來而不往非禮也’,你把我在那小屋子里關了兩年多,我只栽贓了你一回,算來還虧了哩!待七劍合璧完了,你我再好好算賬。”他說這話的工夫,藍惠雪就抬眼給他使眼色,他卻全然當沒看見,硬是把這一句說完了。藍惠雪自打離了從周鎮后心里一直郁郁,這時便少見地發起了脾氣,惱道:“竇宇銘,你有完沒完?怎么竟跟個不懂事的孩子似的!”她甚少發脾氣,這時驟然惱起來,即便是竇宇銘都怕了幾分,便閉了嘴不說話了。
尹松澤忙打了個岔,講道:“有個事你們想來不知道。——黑無懼練的這魔教的功夫本就邪門,更何況他身上有他父親渡給他的功力,這便傷了他的心脈,因而他每年都得閉關調息,如此方能確保他不會經脈錯亂而死,而他閉關的幾日便是他最弱的工夫了。那時我只當七劍合璧無望,本想著要即刻同他拼命,卻不想竟叫我知道了他這個秘密……嘿,我便又有了活下去的理由了。”沙莎道:“這個我們倒是知道。不過你之前的打算是如何?莫非你想在他閉關時刺殺他?——可我們聽聞,他閉關時總是有人在旁護衛的。”尹松澤有幾分訝異,卻也沒問他們從何知道的,只是答道:“是有人護衛不假,這許多年來一直是一堂主方天煜。——只是,若方天煜死了或是叛教了呢?”沙莎腦瓜活泛,立時反應上來,拍手道:“妙極了!若是方天煜,便把方天煜鏟除掉;若是換了別人,就把別人也鏟除掉。待到他無人可用之時,便只能由你來在旁護衛,這便能趁機刺殺他了。”
“只是黑無懼到底不是常人,即便比之平日里虛弱,到底不可小覷。”唐昆陽道,“因而這是個鋌而走險的法子。不過我倒是有個想法:若是他閉關之日我們去同他決一死戰,豈不是占了天大的便宜?”
“正是如此,只是——”尹松澤忽然一拍手,道,“我竟忘了問正事。你們如今怎么在這歇下啦,莫不是對旋風劍主的下落毫無頭緒?那黑無懼每年正月底閉關,二月二出關,取的是‘龍抬頭’的吉兆,若要趕在那時同他決一死戰,算來可只有三個月的工夫了。”
鴻逸道:“原本已有了他的下落,只是因一些個原因,如今我等暫且沒法子過去,再過上幾日應當就行了。”——依唐昆陽所說,那百草谷谷主同旋風劍或許有些許關系,幾人便打算去百草谷拜訪一遭,問上一問。卻不想天災不留情,那百草谷本就只有一條路通進去,前些日子雨下得大,山上滾下石頭來,竟把那路堵了。幾人唯恐被魔教發現了行蹤而給百草谷帶去無妄之災,是以先在此處歇了下來,待到進出百草谷的路通了再過去。而尹松澤雖無惡意,可到底身在魔教,知道得多了或許反而叫他的處境更加兇險,鴻逸就不曾細說,只說了個模糊的緣由。
尹松澤自然也能想到這一層,就沒多問,只點了點頭,道:“若是這一回趕不及,我們倒不如暫且偃旗息鼓,蟄伏上一年,待到來年正月里再去找他的晦氣。”眾人都點頭稱是,又以茶代酒敬了他一杯。喝罷這杯茶,鴻逸又問起黑虎教里的事,尹松澤就把現下黑虎教里的情勢大略地理了一理,道:“黑無懼是個極多疑的脾氣,原本除卻他的兩個親兒子,底下的人他沒一個是全然信任的,連我同總舵的三個堂主都不信,更遑論分舵的分堂主們了。現下黑嘯風待你們處處留手,黑旭陽又處處向著黑嘯風,他已是連自己的親兒子都不信,就快落得個眾叛親離的地步了。”他說著又喝了口茶,笑道,“多虧他這般疑心他的孩兒。那黑嘯風自小心慈手軟,不足為懼;那黑旭陽卻——”
“什么心慈手軟?”藍惠雪忽然冒失地開了口,生生截住了尹松澤的話。她一手拿著筷子,手微微抖著,筷子便輕顫著敲在瓷盤上,發出“咔咔咔”的輕響來。她想來是又想起了那日從周鎮外的慘狀,開口時聲音都有些輕顫:“他那招‘黑虎掏心’當真是練到極致了,竟活生生自別人胸膛里抓出一顆心來!即便要殺人,總歸也不至用這般殘忍的法子……”她說這話時,鴻逸便微微變了臉色;這時他還不及打岔阻攔,尹松澤就詫異地開口道:“怎會如此?黑嘯風自小心軟,先前夏晨拿囚犯試藥,黑嘯風見他們翻滾得痛苦極了,就奪來刀劍給他們個痛快,自己再回到屋里難過上好一陣子……”藍惠雪愣了一愣,想了一想,接著就站起身來,手捂著臉,低聲道:“我……不用管我,我很快就回來。”說罷,她甩開沙莎拉她衣袖的手,拉開門快步出去了。
尹松澤嚇了一跳,道:“這是怎么了?怎么我一來,連冰魄劍主都哭起來了?”唐昆陽笑了一聲,仿佛了然于胸的模樣,沙莎與竇宇銘卻是不得其解。鴻逸便苦笑著解釋道:“你當那黑嘯風為何處處留手?”尹松澤道:“是因冰魄劍主,這我倒是知道的;只是……”鴻逸道:“我雖不知為何,許是覺著二人終歸沒結果罷,那廝當著我等的面把那任平生的心挖了出來,還說他本就是那般心狠手毒之人。這一下子可把藍惠雪嚇得不輕,竟當真賭氣不想他了。”
沙莎驚了一下,低頭抿了抿唇,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尹松澤則連呼失言,道:“我真是壞了大事了。”唐昆陽淡淡地道:“倒也未必,興許便不經意牽了紅繩了。”饒是他這么說了,尹松澤仍是后悔了半晌,直到藍惠雪紅著眼眶回到了屋里,他才裝作沒事一般,道:“還有一事,江湖上有個神箭陳家不知你們是否聽說過?”鴻逸配合地道:“倒是約莫知道一二。”說罷,他給眾人講了一些有關陳家的傳聞,道,“聽聞陳家的老家主前些日子沒了,如今是個年輕姑娘當了家主?”
“正是。”尹松澤看了藍惠雪一眼,又轉向沙莎,道,“那姑娘約莫也就你們這般歲數,叫作陳若雪。黑無懼老賊原先跟陳家老家主談妥了兩家聯手的事宜,卻不想突然出了變故。——那陳若雪不喜魔教,黑旭陽去陳家吊唁碰了好大一個釘子。”藍惠雪道:“這是好事。”說著還勉力擠出個笑容來。
尹松澤看著她這哭一般的笑,心里愈發后悔了,忙接著道:“話雖如此,陳家真正能做主的卻不是陳若雪,而是老家主的親姐妹,名叫陳臘月,人稱‘陳三姨’,且陳家內部也不是鐵板一塊,不知多少個箭術出眾的姑娘瞅著家主的位子呢!這位陳三姨為了讓陳若雪坐穩這個位子,是想同魔教聯手的,而一旦兩家聯手,陳家人那神出鬼沒的精妙箭術自然對我等是極不利的。我來日定會想盡辦法叫他們沒法子聯手,若你們有什么機會也萬萬不要放過了。”眾人都道:“那是自然。”
這時飯菜早涼了,日色也開始漸漸轉暗,尹松澤便要告辭。
藍惠雪心細,想了一想,就問道:“尹大哥平日里喝不喝酒?”尹松澤道:“自然是喝的。”藍惠雪道:“到底是江湖中人,若是訪老友,只喝茶怕是不大說得過去。”尹松澤笑起來,道:“正是如此。我說的是去陳村,待會兒便往陳村里買兩壺米酒喝了就是了。”藍惠雪應了一聲,瞅了瞅眾人,又吞吞吐吐地道:“你們先回去罷,我有件事還想問一問尹大哥。”眾人只當她是要問黑嘯風的事,忙識相地回避了,卻不想待他們都走了后,藍惠雪便問尹松澤道:“尹大哥,魔教的二堂主吳笑是個什么人?”
尹松澤沒想到她竟問起吳笑來,先前準備的有關黑嘯風的答話一時全沒了用處,因而想了一想才答道:“他……約莫七年前入的教。這是個老狐貍,滿肚子陰謀詭計,又極會討黑無懼歡心,不得不防。”藍惠雪追問道:“那么他有妻兒么?”尹松澤道:“聽聞先前是有的,只是被仇家全殺了,仿佛有個孩兒同萱兒差不多的年紀,他就將萱兒當親生的孩兒一般養在了身邊。”藍惠雪緩緩地道:“那么他同那個叫作玉蝶的女人認得么?”
提起玉蝶時,尹松澤搖了搖頭,輕蔑地嗤笑了一聲,才道:“聽聞是認得的,關系還非同一般。——那玉蝶當真不是個省油的燈,她原本是黑無懼的夫人魏氏的陪嫁丫鬟,卻仗著自己生得好看日日想著勾引黑無懼。黑無懼不為所動,待魏氏走了后更是看也不看她一眼,她為了討黑無懼歡心,就想了個控制玉蟾宮的法子,且親去踐行了。”藍惠雪先前只知玉蝶是魔教的人,卻不知竟是她一手籌謀的這整件事,如今她想起家人與玉蟾宮一眾宮人受的苦,忍不住恨恨罵道:“這等人就該遭千刀萬剮!單單是淹死可當真是便宜她了。”她喘了兩口氣,稍稍平靜了些,又問道,“那么吳笑——”
“吳笑你怕是還不曾見過罷?”尹松澤道,“那廝在黑虎教里干的是軍師謀士的活計,極少在人前露臉。他雖年近半百,可生得白凈,行事又利落,看上去竟像是不到四十的人,年輕時想來也是個討姑娘喜歡的人物。那玉蝶自打去了玉蟾宮便極少回總舵來,自然也極少見到黑無懼,反倒是吳笑每月到天門山分舵領了她的消息遞到總舵來。這一來二去,那玉蝶竟移情別戀,看上了吳笑……這倒也不奇怪,原本教里的人多半也不喜玉蝶那個小人得志的模樣,唯獨吳笑對她倒是一視同仁的關照,那日久生情自然也不奇怪了。”
聽罷他這話,藍惠雪沉默了許久,才抬起頭來看著尹松澤,指著自己的眼睛,膽怯地道:“尹大哥,你仔細看一看,我這雙眼,跟那吳笑長得像么?”尹松澤被她問得怔了一下,一時不知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可他細細端詳過藍惠雪的長相,發覺她的眼睛、鼻子跟吳笑長得甚是相像,心里不由驚了一下,卻不知該不該說實話。他正猶疑著,就聽藍惠雪嘆了口氣,道:“我知道了。尹大哥,時候不早了,你先回去罷。”她說完這話,沖尹松澤抱拳行了個禮,便逃也似的跑出客棧去。鴻逸在點菜時早結過了賬,掌柜的沖尹松澤喊了一聲“若是看得起小店的菜色便常來吃”,尹松澤點點頭應了,又沖遠處站著的幾人抱拳告了個別,就離了石橋鎮。
他把這些事都暫且壓在心底,繞去陳村買了兩壺米酒喝了,又扎起頭發來,暗色外衣也還穿回身上,一道小跑著回了萬鯉港分舵。他一回去,便立刻找到黑旭陽,恐慌地道:“小少主,屬下打陳村出來的時候,在稻田里頭竟……竟瞅見那冰魄劍主殺了咱們的一個人,叫黃皮的。屬下請問小少主,那冰魄劍主——”黑旭陽正在吃飯,聽到這話,他臉色陰了陰,偏著頭細細打量了尹松澤一通,就道:“罷了,一個偷兒,死了便死了。該瞞著的事還瞞著就是,你回去歇著罷。”他說罷便繼續埋頭吃飯。尹松澤應了一聲,當即后退著走到門口,才轉身向外;卻不想剛邁過門檻去,黑旭陽忽然叫道:“護法,有件事你得記著。”
尹松澤忙停下腳步來,轉身道:“小少主有何吩咐?”
黑旭陽臉上現出個與他年齡不相符的陰冷而狐疑的笑來。他道:“沒什么吩咐,護法只消記著你養父夏晨的下場便是了。——滾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