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四合,海棠花飛。道觀依舊是道觀,可細細看來,卻情致兩別。
耳旁忽然傳來打斗之聲,眾人屏息,聽聲音就在不遠處。
“葉瞬呢?”宋東陽驚嘆。
白浩道:“你照看康寧,我去去就來?!?br /> 宋東陽拉起小鬼,道:“你快去,我們隨后就到。”
白浩微微點頭,衣袂翻飛,踏風而去。
宋東陽沖康寧道:“上來?!?br /> 康寧猶豫:“你背我?”
宋東陽道:“那莫非你要一個人留下?”
康寧看一眼周遭,漆黑一片,他臉色微變,一下跳上宋東陽的肩膀。心中感嘆,沒想到這人看似消瘦,隔著衣服,線條居然如此明朗。
“抓緊了。”宋東陽道。
康寧又往上蹭蹭,把手環上。宋東陽這才放心,起身向打斗處奔去,夜風習習,這是踏入陰城的第一夜。
密林深處,一雙雙綠色雙眼于暗中穿梭,白浩行至不遠處,尋著月光看去,一眼便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他拔劍殺去。
葉瞬道:“你可算來了!還以為你們私奔了呢?”
白浩嘴角微抽,正色道:“怎么招惹上的?”
葉瞬踹開一人,順手解下佩劍,再揮一下,殺退敵人道:“似是埋伏很久了?!?br /> 白浩再砍一刀,閃身一躲,晃過身后一劍,道:“這些人……怎么感覺和我們之前遇到的那些不一樣?”
葉瞬一劍刺出,在一壯碩魔人心上刺了個對穿,說:“對,招招都是殺招?!?br /> “有人盯上我們了,速戰速決?!?br /> 白浩、葉瞬雙雙躍起,葉瞬起咒,白浩以除魔劍驅咒:“一念一殺!一殺一得!”幾道白光從魔人身上極速穿過,瞬間,各處陷入一片寂靜。
葉瞬收劍,道:“武藝又精進不少?!?br /> 白浩冷冰冰道一句:“是?!?br /> 葉瞬:“……”
宋東陽行至,看二人臉色各異,問:“怎么?都收拾趕緊了?”
白浩細細一聽,寂靜中似有暗涌,道:“噓!先離開這里?!?br /> 宋東陽扭頭看一眼康寧,不知何時,他已經在肩頭沉沉睡起,宋東陽無奈,道:“我背一段吧,這樣,趕路還方便些。”
話音落處,三人腳下生風,在黑暗中又穿梭起來。
康寧睡得沉靜,晃晃了腦袋,蹭一下宋東陽的肩膀,嘟嘟囔囔。
宋東陽側耳傾聽,少年夢中的聲音軟弱又透著孤寂:“姐……姐……你別丟下我,你別丟下我?!?br /> 一瞬之間,往事歷歷在目,暗潮襲來,撩一下,亂一下,又盡數退去,看來又是一個可憐人。
黑暗中,宋東陽的聲音從容而溫暖:“睡吧,我不會丟下你?!敝車L聲凌厲,少年把臉往宋東陽背后藏了藏,找到最舒服的姿勢,徹底進入了夢鄉。
葉瞬探路,白浩墊后,幾人奔了足足一個時辰。
看清前路,白浩停了下來,凝視一眼。宋東陽、葉瞬后至,卻見白浩一臉凝重。
一座又一座的土堆,在暗中透著點點星光,土堆前各有一座墓碑,墓碑有的字跡模糊,似乎已經好多個年頭,有的土壤翻新,好似剛剛立上,墓連著墓,墳連著墳,一時竟看不到盡頭,葉瞬沉聲道:“這里陰氣很重?!?br /> 宋東陽道:“氣,乘風則散,界水則止,聚之使不散,行之使有止。那人……應該馬上就到了。”
“走不出去了,先躲起來?!卑缀普f完,帶著眾人閃于山石背后一暗處,凝目探查。
片刻后,幾個男男女女畏畏縮縮,踏進了墓地。
“這是哪里?”遠遠聽去,該是一個中年男人。
“不……不知道……都是你帶得路?!币粙D人被嚇得聲音瑟瑟發抖。
“是誰非要來找魔星君,探長生之道,成魔就成魔,有什么了不起?”一青年男子憤憤道。
“別說了,快走吧?!币慌哟叽?。
一行四人,宋東陽疑惑的看一眼葉瞬,葉瞬微微點頭。
宋東陽忽然感到康寧在讓背上來回蹭著,似要醒來。宋東陽趕緊放下康寧,一把攬在懷里捂上嘴,悄悄道一句:“別說話?!?br /> 康寧才醒來,被人一捂嘴,驟然清醒,定睛一看,大家都面色沉重,便不再說話。
只聽遠處傳來中年男人的聲音:“好香啊……什么味道……”
“是花嗎?”女子問。
冷風吹過,海棠花香,突然,一人立在三丈外,道:“等你們很久了?!蹦腥寺暰€蕭瑟,低沉渾厚。
“請問……先生可是魔星君?”青年男子上前,躬身問道。
男人轉身,這四人來不及看清這人長相,就癱在地上爬不起來,喉嚨中傳出“咿咿呀呀”的嘶吼聲,再也說不出話。
“月離師弟,你的動作又快了!”聲盡處,一人從天而落,與之前那人相校,身量相似,遠遠看去,竟有些分不清誰是誰。
“伏辰師兄,過獎了?!痹捯魟偮?,那四人便停止了掙扎,從地上搖搖晃晃的爬起來。
伏辰收了衣袖,道:“蛇膽、百足蟲、五色草,再配以至熱的千情香,混二兩擾人五覺的催心散,剛從火海過一圈,可得好好惜命,莫再不知深淺了。”再問那人,“月離,這毒解得如何?”
四人這才醒過神來,站起來摸摸身上,看二人一眼,拔腿就跑!
月離起身,于黑暗中向四人奔去,出兩指,刺百匯,只一招,四人又齊齊倒下,雙手背立,道:“貪為惡鬼之道,癡為地獄之源,念為畜生之欲,伏辰!這次我下的是什么毒?”
一瞬間,這幾人又躺在一邊,內息聚散,血氣翻涌,捂著心口劇烈顫抖。
伏辰沉聲道:“何必如此?”
月離步步緊逼:“你解是不解?”
“三不善根,萬惡之源,五蘊假名,遍體求之,春季之枯蟲,夏季之冰草,秋季之樹籽,冬季之繁花,于百毒水中熬制七七四十九天,無中生有,再配以……”
月離沉聲:“為何停下來?”
伏辰嘆一口氣,繼續道:“再配以愛之淚,恨之精,這毒我解不了?!?br /> “師兄,這一局,又是我勝了!”月離起身,落至伏辰面前,湊近耳側,低聲道一句,“求你!讓我輸一次……可好?”他側身,一掌劈去,沙土翻飛,垛起四個土堆。揮一下衣袖,掠去衣角塵土,道:“毒得匆忙,竟又忘了問性命,今夜此地又要多幾座孤墳。”
宋東陽偷偷看一眼白浩,嘟囔道:“恨之精?”
白浩皺眉,臉色微變,冷冰冰道:“閉嘴!”
“何人?”月離厲聲大喝。
宋東陽想起方才被毒了救,再被毒那些男女,恨不得抽自己一個大嘴巴子,色心不死,還賊心不改,調戲白浩能比命貴?細細想來,好像確實比命貴。
伏辰道:“今日天色已晚,不如留著他們,改日再比?”
“師兄,這么多年你可是頭一次約我,那我就先讓他們活兩天,人你留好了,回頭,我一定登門拜訪?!鞭D身,他已消失在黑夜之中。
“還不出來?”三人帶一小鬼,于夜色中穿過,落至伏辰身前,一人素衣英氣,一人俊朗灑脫,一人卓然而立。
細看伏辰,一身黑衣黑袍,年紀約三十有余,一頭烏黑青絲胡亂扎著,鬢間隱約幾縷白發,散在肩頭,再看雙目,眼如星辰,趁著月光,熠熠生輝。
白浩上前,作揖施禮,道:“參見前輩?!彼螙|陽并不說話,折扇翻轉,一手背立。
葉瞬道:“月離向魔,伏辰如星,一毒一救,一命一醫,參見星君?!?br /> 伏辰上下打量,道:“能對我們了解如此清楚的也只有葉家人。葉家、魔族都是一攤爛賬,一個活不好,一個死不安,你不好好在南海呆著,進這陰城作什么?”
葉瞬沉聲:“魔道有人以血起咒,惡戰可能要提前開場。”
伏辰瞟一眼宋東陽,再瞅一眼宋東陽身后的小鬼,最后眼神落至白浩腰前霜花玉,繼而是手中除魔劍,道:“白家人?看來你們終是做了選擇。”
“白家白浩?!卑缀频?。
“那么你是……”伏辰再看宋東陽。
宋東陽道:“宋東陽。”
伏辰問:“宋家?”
宋東陽點了點頭。
伏辰道:“罷了,對也好,錯也罷,一切隨緣,都跟我走吧?!?br />
黑暗仿若病中氣息,在天地中吞吐,天邊灑出魚肚白,將亮未亮之際,黎明到來,夜色漸漸退去,眾人才真正踏入了魔道。
一條大路,名曰歸途,終點處便是陰城地脈,道路兩旁密林、村莊、寺院一應俱全,沒有人真正知曉魔道地界究竟多少盤根錯節,短笛為信,曲調往通。
伏辰領著眾人,繞過群山,就聽到雀鳥空靈,小徑之上,便是百草谷。
順著看不到盡頭的青石板路蜿蜒而上,周身水汽繚繞,不多時便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伏辰在前,悠悠道:“白、宋、葉,帶上趙家,老一輩你死我活的爭個結果,最后只能勉強求個平衡,少一輩居然要湊在一起除魔救人,看來這世間萬事也并不是都能如愿?!?br /> 提到“除魔”二字時,宋東陽、白浩互看一眼。
宋東陽很想問,伏辰到底是誰,可想到那橫死的四人,又乖乖閉上嘴,雖說那位下毒者的已經離開,可這二人一毒一救,還是師兄師弟,想來脾氣應該也是一般乖戾。
白浩道:“前輩可是魔星君?”
宋東陽正在腦中翻來覆去思量著,沒想到一走神,白浩居然輕描淡寫就問出來。
伏辰看葉瞬一眼,道:“葉家人到底還是守信用的。”
葉瞬道:“理當如此?!?br /> 伏辰道:“我也不是那混賬東西,你但說無妨?!?br /> 葉瞬點點頭,這才開頭道:“魔道魔星君,其實是兩人,魔君月離,星君伏辰,師承五行,一人主命,一人主相,月離毒人,而伏辰前輩救人。魔道武學清奇,博大精深,可世人皆知,若修魔道必入魔,因此,使人望而卻步,可即便如此,依然有人不甘心,想找到魔星君,習得修道避魔之術。”
白浩道:“前輩可知,人魔契約已毀?”
伏辰道:“宋家之事,我是聽了些,戰,不過是早晚的事?!?br /> 宋東陽問:“前輩覺得應戰?”
這話問得討巧,他們此行目的便是除咒救人,若因此善惡分界,這人態度便尤為重要。
伏辰道:“戰,是一種堅持,可是,進與退、死亦生,皆為戰,只是形式不同而已。”
宋東陽再問:“那前輩認為,何種形式才是屬正道?”
伏辰道:“善惡于心,魔與宋、白、趙、葉,以及你們三人,有區別嗎?”他看一眼隊伍最前的小鬼,康寧從上山起,就一會拉拉樹枝,一會逗逗麻雀,高興地跑來跑去。伏辰嘆一聲,再道,“是戰是和,不過求個安寧?!?br /> 聽完伏辰所答,眾人便松了一口氣。往事無可追憶,唯有前路值得期待。
雨越下越大,穿過一片竹林,隱約看到幾間草廬。他們一入屋,一駝背老翁便送上熱茶,
宋東陽飲了一口,頓時覺得通體舒暢,精氣回涌。
伏辰道:“你們暫且住下,這幾天,我還需備些草藥,其他事宜等我回來再議。谷內除藥房外,其他到也沒什么禁忌,你們若有其他需要,可以隨時找阿翁。”
駝背老翁沖幾人點點頭,轉身帶著幾人入了內院,百草谷在外看來,不過草廬幾間,真走進去,才知內有玄機。
宋東陽看這老翁步履緩慢,卻腳步沉穩,輕輕喊一聲阿嗡,也不回頭,他沖葉瞬、白浩,指了自己的嘴、耳,示意這人又聾又啞。
到了房間前,阿翁示意,各人入屋,這才放心退了下去。
奔波了一日一夜,真躺下來,宋東陽到睡意全無。
細細梳理,從宋家被害,到自己現在處境,無形中似有一只巨大的手,悄無聲息想把宋家連根除去,想起趙紅塵那夜所言,宋家遇害之夜的煙火、白書望步步所迫的猙獰嘴臉,轉而,他又想起白浩那句“我陪你”。一時之間,竟生出許多苦楚。
從前,恨宋境、恨宋家,可自從那夜之后,所恨之人傾然覆滅,他的人生反倒失去方向,變得再無意義,短短一個多月,小蝶、錦瑟、還有爹的信,所見之人、所遇之事,似乎比之前的二十多年,都要緊湊,他從前以為宋家的日日夜夜足夠寒冷陰暗,現在想來,真正的難過反倒是現在,漫長的時間,他如何慢慢熬過去?若是……若是此事真與白家有關,自己與白浩又將如何自處?
宋東陽展開扇子蓋在臉上,逼著自己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