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鈺說她在山上偷聽到阿爹與人說話時提起阿娘,阿娘在一個叫做南風(fēng)寨的地方。
九郡主問她阿娘叫什么名字,小鈺睜著大眼睛歪了下頭,天真道:“阿娘就是阿娘呀。”
“……”
其實仔細想想,九郡主也不記得自己那位王爺?shù)惺裁疵郑炊挥浀冒⒛锏拿帧?br />
于是她放棄詢問小鈺阿娘的姓名,知道小鈺阿娘在南風(fēng)寨已經(jīng)好辦許多。
在邊關(guān)那兩天她去外面打聽過,大漠馬匪無數(shù),“封狼居胥”者唯有西風(fēng)寨與南風(fēng)寨。
西風(fēng)寨主腦子不好使,倒是一身蠻力,以暴力服人,西風(fēng)寨便也崇尚武力。
而這南風(fēng)寨主卻是個人物,數(shù)年前以女子之身率眾迅雷不及掩耳端下整個西邊的馬匪窩,雷厲風(fēng)行斬旗立寨,不服者皆斬于馬下,西風(fēng)寨就此巋然屹立于大漠。
九郡主帶著瓜子坐在茶樓聽了一下午的書,聽說西風(fēng)寨主與南風(fēng)寨主曾是夫妻,亦是不打不相識便喜結(jié)良緣。后來因西風(fēng)寨主風(fēng)流債過多,南風(fēng)寨主不堪其擾,遂帶領(lǐng)南風(fēng)寨眾人徹底脫離西風(fēng)寨。
南風(fēng)寨與西風(fēng)寨如今是水火不容的死對頭,偶爾撞上搶同一批貨的情況,兩方人馬寧愿不要那批貨也要把對方狠狠削一頓,大多時候是南風(fēng)寨主大獲全勝,因而西風(fēng)寨眾人對南風(fēng)寨恨得牙癢癢。
九郡主對這位未曾見面的南風(fēng)寨主感官極好,因此,當(dāng)小鈺說她阿娘在南風(fēng)寨時,九郡主高興得甚至多吃了一碗飯。
想象是美好的,現(xiàn)實是殘酷的。
九郡主不幸買到一份假地圖,連夜趕出大楊鎮(zhèn)沒多久就迷了路。
少年是個路癡,根本不能指望他帶路,而九郡主手里的地圖又是假的,此時此刻完全派不上用場。
九郡主氣死了:“他們竟然賣我假地圖?竟然賣我假地圖!現(xiàn)在的人良心都被狗吃了嗎?!”
少年拍拍她肩膀,還沒說話,九郡主憤憤又道:“我這么漂亮他們都舍得騙,他們怎么能騙得下去?良心真的不會痛嗎?”
少年:“……”
九郡主轉(zhuǎn)頭,目光灼灼盯著他:“你說我說的對不對?”
少年收回手,面不改色點頭:“對。”
九郡主:“那你說哪里對?”
少年張口就來:“你長得好看。”
雖然她現(xiàn)在易容的這張臉只能算得上普通。
九郡主這才稍稍消了氣,卻還是生氣,嘟嘟囔囔:“那群騙子太過分了……長得好看根本不能當(dāng)飯吃,話本子里都是騙人的……”
少年無聲地彎了下嘴角,話本子就是專門用來騙她這種單純的小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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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更半夜,荒郊野外,一個路癡,一個小孩,一個倒霉的九郡主,三人圍坐在火堆前默然無語。
柴火噼里啪啦地?zé)鹦潜懦鰩仔牵R冬的夜逐漸寒涼,裹著毛毯的小鈺捂著鼻子悶悶地打了個噴嚏。
九郡主愧疚極了,蔫頭耷腦的樣子看得小鈺都忍不住去摸摸她腦袋,小小聲安慰她:“沒有關(guān)系的,等天亮了我們就可以走啦。”
九郡主憂愁:“可是天亮我們也找不到離開的方向。”
小鈺很自信:“我們跟著壞蛋哥哥走,雖然他很壞,可是他超級厲害。”
原來在她心里,少年的形象竟如此偉岸?
九郡主看她一眼,有點不忍心戳破:“你確定要跟著他走?他是路癡誒。”
“路癡是什么呀?”小鈺懵懵懂懂。
“路癡就是……”
九郡主抬手指向正在烤野雞的少年,少年的目光隔著暖金色的火光點在她臉上,她動作一頓,別過頭,及時改口:“路癡就是他手里的那只雞。”
小鈺:“?”
路癡為什么會是一只雞?
九郡主假裝認真解釋:“因為那只雞路癡迷路了,所以才會被你壞蛋哥哥抓起來烤了吃。”
問題與答案并沒有因果關(guān)系,但糊弄小孩子足夠了。
少年好笑地伸出手,掌心向上。
九郡主乖乖遞上早已準(zhǔn)備好的調(diào)料,嗅著空氣中香香的烤雞味道,肚子開始叫喚,眼巴巴地望著他手里的烤雞。
少年學(xué)東西很快,當(dāng)初在邊關(guān)時只是見她烤過幾次野雞野兔,學(xué)習(xí)兩次就能將肉烤得鮮嫩美味。
但他不常動手,殺雞取肉的活計不美觀,一不注意血就會濺到衣服上,臟,這次要不是九郡主被一張地圖打擊得提不起精神,他也不會親自動手。
九郡主渴望地望著火堆。
少年垂下眼皮看向金燦燦的烤雞,聞著很香,看著也很香,但他沒有胃口,便盤膝坐在火堆前想別的事情。
九郡主和小鈺一人一只油光水亮的大雞腿,大約是剛烤好,雞腿還有些燙,兩人同時拎著雞腿左右手互換,再放到唇邊吹吹氣,最后再嗷嗚一口啃下。
噼啪跳躍的火光中,兩顆火星炸開,迸上少年搭在膝上的手背,他回過神,偏頭便瞧見那兩人啃雞腿的同步動作。
他失笑,抬指拭去手背落下的火星灰燼,慢悠悠地屈起一條腿,單手支頤,凝視著對面被一只雞腿哄得眉開眼笑的九郡主。
她捏著袖子給小鈺擦了擦臉上的油漬,小鈺將雞腿遞到她唇邊,她敷衍地咬了一小口,又將自己沒碰過的那一半雞腿送到小鈺嘴邊。
“好吃嗎?”
“好吃!”
“那下次還讓你壞蛋哥哥烤雞腿。”
“好耶!”
隔著暖金色的焰苗,九郡主含笑的目光落在少年的臉上,嗓音輕快:“壞蛋哥哥明天可以再烤一只雞嗎?”
壞蛋哥哥說:“不可以。”
對面的一大一小同時蔫了下來。
壞蛋哥哥又說:“明天再說。”
對面的一大一小瞬間又喜笑顏開。
少年手肘支膝,掌心托腮,目光傾斜,將火光中似真非真的女子面容擒獲。
距離上一次見到她真實的容貌已經(jīng)過去很久了。
少年換了只手支腮,心不在焉地想起離家出走的前一晚,南境現(xiàn)任境主帶著她的心腹眠師來尋他,眠師與他說,過幾日境主便會向中原提親,待中原小公主嫁來那日,需他前去迎親。
少年說小公主又不是來嫁他的,他去迎什么親?
一旁不語的境主正等著他這句話,當(dāng)即道,那便由你娶她。
少年沒有生氣,反而不以為意地笑了起來,白皙指尖輕點掌心蠢蠢欲動的攝心蠱,漫不經(jīng)心地說,哦。
第二天,南境的月主殿下便在眾目睽睽下離家出走了。
他從小無人管,也沒人敢管,十多年來活得隨心所欲,要他娶親?還是從未見過面的中原小公主?
真是搞笑。
境主說的話少年向來左耳進右耳出,中原那位和親的小公主他更是不在乎,離家出走那天他甚至想過是否要先去殺了那位小公主,若是小公主出事,接下來南境有的忙。
然后他迷路了,若有若無的殺意也在日復(fù)一日的迷路中被慢慢磨滅。
少年在邊關(guān)轉(zhuǎn)了好些時日也沒走出這片大漠,后來聽說小公主的送親隊伍終于抵達邊關(guān),他突然來了興趣,屈指將虎視眈眈的攝心蠱攏入袖中,臨時決定去瞧瞧那位和他一樣被當(dāng)做棋子的可憐小公主。
迎親隊伍過于顯眼,即便他是路癡也能尋得到小公主的所在。
小公主想要逃婚。
少年惡趣味地給其他人下了沉睡蠱,袖中的攝心蠱對小公主的味道垂涎三尺。
小公主撞進他懷里。
小公主眉眼狡黠生動。
小公主牽起他的手。
小公主帶他一起逃婚。
小公主對他一無所知,完全不知道她帶走的這個人多么危險。
……
火苗噼啪一聲,火光漸漸暗淡,寒夜來了。
少年將探頭探腦的、依舊對九郡主不死心的攝心蠱摁回袖中,隨手朝火堆里添了些柴火。
倚樹而眠的九郡主無意識拉了拉身上的斗篷,皺眉。
少年起身從包袱里找到先前買來的兩條新斗篷,輕輕蓋在九郡主身上,兩條斗篷壓得她有些不舒服,腦袋歪了過去。
少年將她腦袋撥正。
小鈺睡在墊著軟褥的馬兜里,就在九郡主身邊,小孩子身上蓋著最厚最軟的斗篷,小手緊緊拽著斗篷的白色毛毛,嘴里嘟囔著夢話,睡得正香。
少年將斗篷帽子拉上來蓋住小鈺下半張臉,只露出鼻子,有點嫌棄小孩子的嬌貴。
隨后他又轉(zhuǎn)身坐回九郡主手邊,重新替她拉了拉滑下的斗篷,甚至擔(dān)心她睡著后斗篷滑落而騰出一只手專門替她掖斗篷,半點也不嫌棄九郡主的“嬌貴”。
九郡主適應(yīng)性極強,在哪都能睡得著,她說過,她小時候做過乞丐,睡過破廟和小黑屋,經(jīng)歷過最惡劣的冬日,露宿野外就不算什么。
少年凝視著她安靜無害的睡容,她沒有一點感覺。
他無聲勾起唇角,單膝微屈,瞇眸打了個哈欠,正想著等會要不要再去找點干柴回來添火,肩頭倏然一沉。
身旁的少女昏沉沉地歪倒在他肩上,睡夢中無意識地掀開斗篷蓋到他身上,右手依賴地攥著他的衣袖,另一只手摸索著將斗篷挪給他更多。
即便是睡著也還記得他在身邊,要給他分些溫暖。
少年將斗篷給她挪回去,她很快又給挪回來,甚至將手搭在他腰上,死死抱著不放。
少年反手攥住她還想往下滑的手,指間不知何時滑入一串冰涼的腰鏈,貼在他和她之間。
他有點想笑,又有點無奈,索性拉起斗篷帽子蓋在她臉上,低語似的。
“老實睡你的覺。”
·
九郡主醒的時候天色蒙蒙亮,她睡得不算很舒服,但也不算難受,斗篷蓋在身上,后腦勺枕著一個說軟不軟說硬也不硬的東西。
九郡主拉下斗篷。
少年垂睫瞧她,指尖纏著一圈冷冽的銀白色。
九郡主揉揉眼:“你手上什么東西?”
少年見她疑惑便將手伸過去,猝不及防之下她直面他手上那玩意,看清之后瞬間抱著斗篷連滾帶爬離他三尺遠,頭發(fā)上的鈴鐺叮鈴當(dāng)啷亂響,像極了她此時高低起伏的心情。
九郡主滿臉驚恐,壓著嗓子,口不擇言:“冬天哪來的蛇?你是不是昨天大半夜趁我睡著跑去挖蛇洞了?你晚上好好的不睡覺挖什么蛇洞!”
被胡亂指摘了一通的少年無語片刻,指指自己的腿,面無表情直視著她,冷呵了聲:“我給你當(dāng)了一晚上的枕頭,如何去挖蛇洞?”
“……”
是、是這樣嗎?
九郡主看看他那雙伸直的腿,少年屈膝的同時表情有點微妙,不悅地甩開手指上戀戀不舍的小銀蛇,握拳捶了捶雙腿,瞥向九郡主的目光比清晨的風(fēng)還要冷。
好像錯怪他了。
九郡主打著顫反思自己的愚蠢,緊緊抱著斗篷,心虛地、一步三頓地蹭了回去,挨在他身邊,討好地拽拽他肩側(cè)散落的黑發(fā)。
“對不起……”她眼巴巴望著他,誠懇反省,“是我誤會你了,是我不識好歹,把你白白當(dāng)枕頭睡了一晚上,方才還不分青紅皂白地兇了你,對不起,你腿還麻嗎?要不我給你揉揉?”
不等少年反對,九郡主將斗篷蓋他身上,伸手就要去揉他小腿。
斗篷往下傾斜,蓋住少年外衣的玄青長擺。
指尖距離他的腿不過分寸,少年倏地攥住她手腕,手心壓著她腕上的銀色手鏈,虛眸看她。
她是真的害怕蛇,小時候被蛇咬過險些就沒醒過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盡管他已經(jīng)把那條小小的銀環(huán)蛇丟了出去,但她的身體至今還在控制不住地細微發(fā)抖。
他幾不可見地皺了下眉,目光幽深地看著被他攥進手中的那只纖細的手腕,她害怕得在發(fā)顫,不同于被大鵝追著跑了三條街的玩鬧似的害怕,而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恐懼。
九郡主沒注意他的眼神,眨巴眨巴眼,食指彎了彎,試探性勾住他一角褶皺的衣料。
少年將她手指頭摁了下去。
九郡主失落地垂下腦袋,像極了她那只被壓下去的蠢蠢欲動的手指頭。
少年拽了拽她手腕,引得她不由抬頭。
在她困惑且沮喪的目光中,他輕輕抿了下唇角,低聲道:“抱歉。”
九郡主愣了下:“什么?”
少年摸摸她腦袋,用的是沒碰過小銀蛇的那只手,表情前所未有的認真,濃黑眼底映著她懵懵的臉。
“我不知道你怕蛇。”他想起她方才抱著斗篷連滾帶爬的下意識動作,陰郁地皺了下眉,是對自己的討厭,“我原本以為既然你喜歡蠱,興許也會喜歡那種長相還算漂亮的銀環(huán)蛇,是我想當(dāng)然了。”
在南境,蠱比蛇可怕。
九郡主似是才聽懂他話中的意思,極慢地眨了下眼。
少年松開手,將斗篷重新披回她身上,再次揉揉她腦袋。
“那只手方才碰過銀環(huán)蛇,我去洗手,你去叫小鈺起床,等會兒有人過來為我們帶路。”
九郡主遲鈍:“……啊?”
“啊什么,還沒被銀環(huán)蛇嚇醒?”
九郡主一激靈:“醒了醒了!”
少年這才轉(zhuǎn)身去洗手。
九郡主看著他挺括修長的背影,抬手摸摸他碰過的頭發(fā),有些遲疑。
想到什么,她拎起斗篷悄悄溜到他身后,在他倒水洗手之前握住他摸過小銀環(huán)蛇的那只手。
微微的涼。
少年不知道她又想做什么,低眸睇她。
九郡主嬉笑著抬起他的手放到自己腦袋上,睜著一雙烏黑的圓眼直勾勾地望著他。
他皺了下眉:“做什么?”
她想了想,說:“我討厭蛇,但是不討厭你。”
所以,即便他的手碰過她最討厭最害怕的毒蛇,她也不會因此而討厭他。
說完,在他沒反應(yīng)過來之前靈巧地一側(cè)身,輕飄飄從他身邊跑走,帶起一陣風(fēng)。
少年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轉(zhuǎn)身。
九郡主背對著他,跑到馬兜邊試圖將熟睡的小鈺弄醒。
小鈺迷迷糊糊地問:“天亮了嗎?”
九郡主聲音輕快:“是呀,天已經(jīng)大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