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很快過去, 苗疆的秋天又快又猛。仿佛只是某天早上起床推門, 外邊的世界就全變了。
空氣濕潤得仿佛隨便憑空一抓就能捏出一把水來。清晨的林間帶著霧氣,遠遠望去云煙繚繞,仿佛仙境。
葉真便在這仙境里放羊, 隔三差五碰見黑澤,然后被狠狠投喂一番, 心滿意足包袱款款的回家。
后來他學(xué)會點單了,某次分別的時候握著黑澤的手, 一本正經(jīng)道:“串串!你上次帶來的那個糯米團子很好吃, 下次記得多帶一點!”
“……”黑澤沉默半晌,終于道:“那是手下從日本過來時順便帶的,況且最近時節(jié)不對, 可能弄不到了。”
葉真沒說什么, 失望的耷拉著尾巴走了。
那段時間寶翁在集中精力搞特訓(xùn)——教葉真爬樹。苗寨后山的千年古木高聳入云,寶翁叫人在樹下看著, 令葉真不帶任何護具的赤手空拳往上爬, 爬到最高處便呆在上邊打坐。
葉真是個好孩子,寶翁怎么教,他就怎么學(xué)。一開始他只敢爬上十余米,后來漸漸二十余米,三十余米……直到最后他甚至敢爬上千年老樹百米高的樹梢, 一個人盤腿打坐好幾個時辰。
有一天寶翁改了教學(xué)內(nèi)容,趁天黑的時候把他放到樹梢,叫他一個人打坐整夜, 說天亮再派人來接他。葉真無可不可的,也完全不覺得害怕,點點頭道:“那你記得叫人給我做好早飯帶過去啊。”
寶翁冷笑:“你知道深山老林半夜三更的時候風(fēng)有多大?又是離地百米的樹梢,能坐穩(wěn)不被吹下來就不錯了!稍微分神就是粉身碎骨!你還有心惦記什么早飯?”
葉真:“……”
葉真覺得自己受了侮辱,于是怒氣沖沖的上樹去了。結(jié)果暮色四合,太陽下山,天色一點一點被染成黑墨;半夜的時候終于起了風(fēng),葉真險些被吹出二里地去。
葉真緊緊扒著樹干,鬼哭狼嚎道:“老頭——!我錯了——!你快叫人來接我下去,小爺我認輸——!”
深秋時節(jié)深山的風(fēng),就像長長的鞭子一樣,疾風(fēng)暴雨一般抽在葉真身上。別說靜下心打坐,葉真幾乎連坐都坐不穩(wěn)了,只能雙手雙腳拼命抱著比他身體還粗的樹干,每一秒鐘都是煎熬。
他只覺得全身熱氣都被吹散了,手指凍得幾乎失去知覺,幾次險險抓不住樹干。這其實是非常危險的,他此時的位置太高,如果真的被風(fēng)吹下來,就算不會直直跌落在地,也會撞上無數(shù)長長短短大大小小的尖銳樹枝,全身上下給串出十七八個孔。
葉真一個沒留神,手指微微松了勁,身體頓時一沉,嚇得他慌忙七手八腳抱緊樹干,當(dāng)即放聲大哭:“媽——!爸——!嗚嗚嗚嗚我錯了我再也不跟爸爸打架了,媽媽你快來帶我回家……”
他正哭得有勁,突然腳下樹枝嘩啦啦一聲,一個龐然大物猛的竄出來,險些把葉真嚇得魂不附體:“什么東西!”
天色太黑樹影憧憧,根本看不清眼前的東西,過了一會兒才聽黑澤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淡淡的道:“是我,別怕。”
葉真睜大眼睛,隨即被突然亮起的手電光刺得眼睛一瞇,嚇了一跳。
只見黑澤嘴里咬著手電,一手攀著虬結(jié)在一起的樹干,一手拿著血淋淋的匕首。在他身下不遠處,半截碗口粗的蛇身掛在枝葉間,隨著狂風(fēng)搖擺來去。
黑澤半個肩膀都潑了濕淋淋的黑血,透著難聞的腥氣,臉頰上也濺到了一些。他把匕首往口袋里一插,毫不介意的抬手抹了一把,又抓住葉真的手腕:“跟我到下邊去,有個樹洞足夠容納我們兩個人。”
“你……你怎么來了?”
黑澤不答,拉著葉真的手慢慢往下走。下樹遠遠比上樹難,十幾步路他們走了大半天功夫,中途葉真還幾次差點失足,順著樹干一路滾下去。
好不容易摸到樹洞的邊,黑澤緊緊抓住樹枝,讓冷得全身發(fā)抖的葉真靠在自己臂彎里;另一手握刀劈開樹洞口的零碎枝葉,然后把葉真托進去安頓好,自己才摸索著鉆了進去。
這樹洞是被蟲蛀過然后慢慢腐爛而成的,里邊一股咸腥發(fā)霉的味道,但是比外邊狂風(fēng)吹著要暖和多了。葉真抖了半天,終于暖和過來,縮著身體可憐巴巴的訴苦:“我餓。”
黑澤從褲子口袋里掏出一個香香甜甜的白紙包,默不作聲丟給他。
葉真用鼻子嗅了嗅,驚奇道:“糯米團團!你不是說沒有了嗎?”
“又讓人帶了一些。”
葉真完全不計較,他餓狠了,立刻攤開紙包埋頭大吃起來。
他吃東西的時候身體蜷縮著,頭一拱一拱的,嘴巴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呼哧呼哧的樣子就像一只專心致志的小獸。黑澤瞇起眼睛,借著微弱的天光細細打量他,呼吸帶著經(jīng)過克制之后刻意的輕淺,目光卻帶著毫不掩飾的溫度。
他知道這時沒有人能看見自己的眼神和表情,也沒人能察覺他對一個被自己家族迫害至此的父母雙亡的孩子,懷有怎樣悖逆人倫的思慕和欲望。
樹洞外傳來狂風(fēng)穿過樹梢的嗚咽聲,長遠尖厲,仿佛遙遠而悲傷的哭泣。
他恍惚想起在日本早一些的時候,其實這種感情也是存在的,武士道精神本來就允許年長的高位者提攜姿容秀美的年輕后輩,教他劍術(shù),提升他的地位,提供保護和資助,但是也占有他的身體。古早時期很多這樣的同性之愛不僅不被人詬病,相反被傳為佳話,一代一代的流傳下來。
但是問題在于,武士道精神同時也允許年幼弱小的下位者提出反抗。如果他不愿意,他一樣可以拒絕高位者的求愛;甚至如果對方再三糾纏,他還可以用武力殺死對方,而不會被律令過于苛責(zé)。
黑澤閉上眼睛,沉沉的嘆了口氣。
葉真吃完糯米團子,意猶未盡的舔著手指,問:“你嘆什么氣啊?”
黑澤默不作聲,也不睜眼看他。
葉真于是不滿了,伸腳踢了踢黑澤的腿:“喂!串串!我問你話呢!”
黑澤把腿挪了一下,葉真卻眼明腳快,腳尖輕輕在他大腿上一抹:“你躲什么,小爺是在關(guān)心你呢!小爺可是從不關(guān)心倭寇鬼子的,看在你是個串串的份上……”
黑澤突然一睜眼,閃電般抓住了葉真來不及縮回去的腳踝,黑暗里眼神寒亮,一動不動的盯著葉真。
樹洞里寂靜無聲,只聽他們兩人此消彼長的呼吸。半晌黑澤緩緩放開少年的腳踝,淡淡道:“我只是在想,我馬上就要回日本去了,你一個人在這里可怎么辦。”
葉真本來憋足勁打算干架的,一聽黑澤要走了,注意力立刻被轉(zhuǎn)移得干干凈凈:“什么?你干嘛回日本?當(dāng)然我一個人在這里也沒什么不好……但是你為什么要回日本?”
黑澤來不及回答,葉真又自顧自的接下去:“串串,祖國人民還是愛你的,快點脫離倭寇小鬼子的行列回到中華民族大家庭里來吧,人民是不計前嫌的!山地家族沒一個好貨,看在你給我?guī)Я诉@么多巧克力球的份上,我實在不忍心看你泥足深陷……”
黑澤耐心的聽聽他絮叨完,才道:“我們家族每年承辦一次全國武技格斗大賽,這是最重要的商業(yè)項目之一,我必須要回去主持,沒有其他事情。你別多想了。”
葉真聽著不是味道,又想不出哪里不對,半晌才反應(yīng)過來:“……這跟我多想有什么關(guān)系?”
黑澤靜靜的看著他,不說話也不微笑,就這么一動不動的看著。
葉真全身不自在,便低下頭去玩那張包糯米團的白紙。紙上還殘留著香甜的氣息,勾著葉真吃不夠,便把白紙貼在鼻子上嗅,像只求食吃的小狗一樣。
黑澤的手抬了幾次,幾次又放回去,仿佛那一抬便有千斤之重的分量。如此重復(fù)幾次之后他終于緩緩的、試探性的伸出手,擱在空中頓了頓,才輕輕落到葉真細軟微涼的頭發(fā)上。
“葉真,我這就要走了,……我有幾句話,你大概不愛聽。”
葉真頭也不抬:“那你就不要說嘛。”
黑澤無聲的笑了一下,說:“山地兄弟雖然都是我表弟,但是我母親三十年前就和娘家斷絕了關(guān)系。近幾年來兩家利益沖突極大,我們關(guān)系便很緊張了。他們家人一貫的作風(fēng),我也很看不慣,因此當(dāng)初山地仁要去找你麻煩,我也是……我也阻止過他。”
葉真挑起一邊眉毛,沒有說話。
“你現(xiàn)在還小,甚至都沒成年;我不贊成你一心報仇,不是因為袒護山地家族,而是因為我希望……我心里也是希望你好好長大,盡快成人的。我只想看著你翅膀長硬,即使有一天你長大了,也請讓我繼續(xù)……”
葉真懵懵懂懂的聽著,黑澤卻驀然住了口,仿佛突然驚醒一般,再也不往下說了。
“繼續(xù)什么?”葉真忍不住問。
黑澤盯著他,卻只張了張口,最終什么也沒說,只微微笑了一下:“不,什么也沒有。”
葉真滿心疑惑:“你這人是怎么回事!怎么說話都不說完全!到底繼續(xù)什么?你不說我怎么知道你想說神馬?”
他伸腳去踹黑澤,黑澤卻任由他踹,糾纏半晌才把葉真的腳按到自己大腿上抓住,淡淡的道:“本來就沒有什么,你要是聽不懂,就忘了吧。”
葉真怒道:“真是越來越過分了,喂串串!你把我當(dāng)三歲小孩耍嗎!”
然而不管他怎么鬧,怎么折騰,黑澤都完全不理睬,只自顧自的閉目養(yǎng)神。
葉真鬧了一會自己累了,氣哼哼的靠在樹洞壁上,不時用憤怒的眼神看黑澤一眼,心說果然小日本天生就帶了莫名其妙的血統(tǒng),說話做事都這么奇怪,這就是個神經(jīng)病一般的民族啊。
不過這話他也就心里想想,沒有當(dāng)著黑澤的面說出來。因為黑澤總是用那種奇特的、溫軟的、從來沒在別人眼里出現(xiàn)過的目光盯著他,有時弄得葉真非常不自在,不好意思在黑澤面前罵得太過放肆。
當(dāng)時他只覺得,小日本雖然壞,但是黑澤的眼神卻跟別人都不一樣,仿佛糯米團團一樣讓他覺得溫柔、甜香、能把人整個暖洋洋的包裹起來。
葉真不知道那目光代表著什么,便安慰自己說那是因為黑澤是個串串,跟中國人不一樣,但是跟日本人也不同,自然有他的奇怪之處。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才知道為什么當(dāng)時黑澤的目光那么奇特。
那是因為每當(dāng)他看著葉真的時候,眼神里藏著他對于一個少年深深的思慕,和竭力掩飾卻仍然無法完全隱藏的,無法克制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