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有多久。

　　盧易答不上來這個問題。他高中念完考上了大學，畢業之后又回到了自己的學校，做老師。一起長大的伙伴要么出了村子，到外面寬廣的世界去，要么平靜的選擇留下。考出去的人很少有回來的，每個人都在別處生根，過上另一種生活。

　　有的人一輩子都不必跑太遠，他們一生都在出生的地方度過，但他們和所有其他人一樣幸福，就好像盧易。

　　村子的條件比以前好很多，前幾年政府還投資建了工廠，盧洲在里面上班，每個月也能賺一些錢。當時盧易念完大學決定回來做老師的時候，盧洲臉漲得紅紅的，有些抖抖的說：“小易，我以為你不會想回來了。”

　　盧易抿著嘴巴笑，溫和的說：“哪能呢……”

　　村子里的人對盧易回來覺的很奇怪，于是私下說盧易在城里混的不好呦，呆不下去才回來的。盧易也不解釋，收拾了行李大大方方回家，然后就去了學校應聘老師。

　　王洋還在兢兢業業教書，他向校領導推薦了盧易，因為盧易以前是自己學校的學生，上面倒也沒考慮多久，就同意了。

　　他搬到了學校里面住，和王洋做了同事。剛工作那會，王洋問過盧易是不是為了什么事才回來的，盧易本來不想說實話，但是一想王洋是大人，其實他應該什么都知道吧……

　　所以盧易點點頭，說是。

　　王洋咧嘴笑，非常平靜的說：“值得么？那個人應該不會再回來的。”

　　盧易抓抓頭，故作輕松的說：“反正我也是想回家的，做老師挺好，不管他會不會再來，我就這么等著就可以了。”

　　王洋點點頭，看起來想說什么，但是猶豫了一下，最后還是什么都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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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媽媽總是催促盧易說，你什么時候給你哥找個媳婦，就算是你學生也行啊！！

　　盧易每次都點頭說好，然后該做什么做什么，好像沒往心里去。盧洲在一邊默默的聽著，從來不在這個事情上插嘴。

　　以前盧易偷偷問過哥哥，喜歡什么樣子的女生。盧洲想了想，低下頭說，不知道。

　　盧易明白哥哥的心思，他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別人做了什么說了什么，都會默默的記在心里。哥哥雖然反應比較慢，但是他不傻，村里人私下都會傻子傻子的叫他，這是誰都知道的。

　　盧易覺的哥哥大概不會想去結婚或者什么的，他還是像小時候一樣純粹，熱心又單純，但是結婚這種東西，似乎離盧洲太遠了。

　　盧易念高中時，上面就撥款把學校翻修了一下，小孩的宿舍也推倒重建，里面安了暖氣，房間和床鋪都多了很多，再也不用兩個人擠一張床。等盧易做上老師的時候，住校的老師已經可以每人一個小房間，里面擠擠的好像清掃間，只能放一張床，一張桌子，衣服什么的需要塞到床底下。

　　王洋住在盧易隔壁，倆人每天早上一起起床，一起上課。王洋時不時還會拿出老師的樣子教訓人，盧易不再像小時候那樣調皮，只會嬉皮笑臉的說，知道啦。

　　盧易教初中數學和高中的語文，他是學校里最年輕的老師，又去過城里，幽默又風趣，小孩子們都喜歡他。他很喜歡小孩子，尤其關心平時不太合群，不愛說話的小孩。做作業啊，掃衛生啊，盧易總是要叫上他們一起，做的好了還會買零食給他們。

　　他做老師不到一年，村里人就改了口風。大家都說，盧易這孩子小時候討人嫌，長大了真是不錯呀。盧易媽媽聽了止不住樂，每次話題的結尾都是，那你瞅著哪家姑娘好，給我家兒子介紹一下吧。

　　只可惜盧易總說自己念大學的時候有女朋友了，現在遠距離戀愛，所以不算單身。村里人聽的云里霧里，也不明白盧易到底是個什么心思。這個借口用的多了，村里人就漸漸不再提女朋友的事情，轉而把注意力集中在盧洲身上，想看看哪家姑娘能看上這個傻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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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期五盧易回家的時候，果然又看見潘祥賴在自己家，盧洲邊做飯邊和他說話，兩個人看起來很融洽。

　　潘祥看見盧易，趕緊拘謹的站起來。“——老，老師，你回來啦。”

　　盧易看了他一眼，揚起眉毛：“作業都做完了么就跑過來？”

　　潘祥抿著嘴，看了一邊的盧洲一眼。盧洲剛要張嘴，盧易抬起手一副[我知道]的樣子。“哥你別替他說話，這都幾次了，一放學就往咱家跑。——潘祥，小時候也沒發現你這么粘著我哥啊，是不是你姐看上我哥了，托你來說媒？”

　　潘祥立刻臉紅了一大片，盧洲想了一下也反應過來，結結巴巴的說：“小易，沒，沒這回事。”

　　盧易雙手抱著胸，不耐煩的咂咂嘴。“趕緊回去看書去，明年你就高考了，還這么不緊不慢，到時候哪都考不上，我看你怎么辦。”

　　潘祥又看了一眼盧洲，咕噥說：“那我就去工廠做工人。”

　　盧易皺起眉，很嚴厲的說：“——做工人？離村子這么近？潘祥我告訴你，你要是就這么點志向，趁早給我滾蛋。村里人你還不知道么？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又是嚼舌根的性子，你好意思說要去工廠？要么你就給我考的遠遠的，要么你就離我哥遠點，我告訴你，要是我發現村里人戳我哥的脊梁骨，我就打斷你的腿。”

　　潘祥低下頭，沒說話。

　　盧易皺著眉，朝門邊歪了一下腦袋：“滾蛋。”

　　小孩嘟囔了一句老師再見，就跑出去了。

　　盧洲有點不安，他局促的看著弟弟，訕訕的說：“……小易，你是不是不喜歡家里來人啊？那我以后都不讓他進來了。”

　　盧易對著哥哥又換上笑臉。“沒有的事，我不嚇唬嚇唬他，這孩子不知道上進呢。——哥，你覺得潘祥怎么樣？”

　　盧洲想了一下，說：“挺好的啊，他總過來陪我說話，也不會笑話我，我說話慢他也沒有不耐煩。”

　　盧易點點頭，看起來比較滿意。“哦……他還太小了，不定性，等我再觀察觀察吧。”

　　“觀察什么？”

　　盧易看著哥哥困惑的眼神，嘿嘿笑了一下。“隨便啦，人品什么的……哦，晚上吃什么？”

　　盧洲被岔開了話題，就把剛才的問題拋在腦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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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盧易不教潘祥，但是他們是一個村的，對這個男生有印象。學校里有挺多女生下課會偷偷討論他，無非就是個子高，長的好看。其他教過潘祥的老師對這孩子有一個比較統一的評價，調皮。反正不管課上課下，就是一個活性人，學習一般，人很實在。

　　盧易對這個評價不是很舒心。性格活潑倒是和哥哥可以互補，但是學習一般，就很有可能考不上大學，考不上大學就沒法光明正大出村子，出不了村子就沒法和盧洲在一起。盧易有些頭疼，小孩目光放的太近，看不見以后的磕磕絆絆。

　　其實要說打工去城里也好，但是盧易覺的打工會很苦，肯定比不上考完大學在城里找工作。他怕自己哥哥出去受苦，又愁盧洲如果真的被潘祥接走了，在城里能做些什么？去便利店結賬倒是不錯，但是那個時候潘祥已經是大學生了，會不會嫌棄盧洲？

　　他想得越多越覺得不靠譜，最后如果走廊遇見潘祥，盧易會狠狠瞪著他，就像看仇人。潘祥緊張的一見盧易就躲，去找盧洲也是偷偷摸摸的，見一小會就趕緊走。

　　后來盧易就每次摸底考試都去和潘祥的班主任要成績，果然是不好不壞，就是不知道努努力能不能再往上提提。不過有時候體育課看見潘祥生龍活虎的樣子，盧易就又拿不準該不該逼他了。

　　到底還是個小孩子吧，又不能鼓勵他早戀，真是難做。

　　盧易嘆口氣，暫時不想去想這些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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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是2月份過年，一月末就陸陸續續有人從外面往家趕，怕趕不上春運的車。許讓帶著女朋友回來，算是比較早的一批，盧易去接的他，兩個人很久沒見，只覺得親熱。

　　許讓當時考的是大專，然后就在城里生活了。這次回來大概是抱著帶媳婦回來見父母的心思，買了很多東西。兩個人一路搭著伴回家，各自簡單說了一下這幾年的事情，許讓女朋友看起來挺安靜的一個人，自己默默在一邊聽著，也不插嘴。

　　盧易心里還是很開心的。許讓看起來成熟了很多，不知道是不是在女朋友面前裝的，反正很內斂的樣子，和盧易說的都是他們公司怎么怎么。盧易聽的似懂非懂，只好不停的說，哦，是嗎，這樣啊。

　　這幾句說的多了，許讓的女朋友就不由自主看過來，眼神說不出來是什么意思，但是嘴角卻微微上翹，露出一個很淡很淡的譏笑。

　　盧易有點不舒服起來，許讓還在說著他們公司年終聚會去洗溫泉什么的，盧易就岔開話題說：“這次回來，是準備結婚啊？”

　　許讓呆了呆，隨即敷衍的笑了一下，嘴上說：“——啊，是啊，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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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本來應該是放假時期，但是學校組織了補課，期末考試每個班后十名一律來上學。盧易照常上下班，基本也不回家。

　　補課補了三四天，許讓突然來學校找他。盧易雖然有些吃驚，但是又覺得心里早就有預感許讓會來找自己。他們倆像以前一樣去食堂坐著，邊吃邊說。

　　許讓漫無天際的說了好一會，盧易也不打斷他，只是耐心的等下文。最后許讓找不到話題，才用筷子戳著碗里的米飯，嚅囁著說：“——阿易，其實，我有點事情想找你幫忙。”

　　盧易抬眼看看他，平靜的說：“說吧。”

　　許讓舔舔嘴唇，看看四周的小孩，然后壓低聲音說：“——吳琦她，她懷孕了。”

　　盧易沒準備好，把嘴里的湯擠出來一點。他趕緊去擦，眼睛瞪著許讓。

　　許讓顯的很尷尬，他有些結巴著說：“現在大家不都這樣么，我聽說你在外面也有女朋友，你倆就沒做過？”

　　盧易下意識的說：“沒有！”說完了又覺的惱火。他皺著眉，直截了當的說：“怎么會弄出孩子？你也太著急了吧。”

　　許讓為自己辯解說：“鄉下這是守舊。”

　　盧易把湯推到一邊，問：“你要怎么辦？”

　　許讓抓抓頭發。“要打掉，但是沒有錢。”

　　盧易有些困惑：“不是回來結婚嗎？她現在也看不出來懷孕了，快些結婚不就什么事都沒有。”

　　許讓嘆口氣，慢慢說：“她家那邊不同意我倆，得拖著。而且突然就要結婚，我家一下子也拿不出這么多錢，所以只能先把孩子打掉。”

　　盧易張張嘴，神情有些古怪的說：“許讓……你是不是不想和你女朋友結婚。”

　　許讓心虛的看了盧易一眼，說：“——你借我點錢就好了，以后我肯定還給你。”

　　盧易猶豫了一下，慢慢點了一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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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月初，因為快過年了，補課變成了大家的玩樂課。王洋教小朋友剪窗花，然后大家一起貼到門或者黑板上，盧易帶著年齡大的小孩打掃衛生，不過也不是那種很認真的大清掃，一群孩子和盧易用掃帚互相拎著玩，輸了的要擦一層的樓梯。

　　一群人正樂的開心，突然從下面跑上來一個小朋友。盧易認出是二年級的，就問：“怎么啦？”

　　小孩細細的說：“老師，王洋老師讓你下去一下，來了一個叔叔。”

　　盧易收起笤帚，以為許讓又來了。他回頭叮囑其他高年級的：“繼續掃啊，輸了的不準賴賬，等會我回來檢查。”

　　大男生們拖著長音說：“知——道——啦。”盧易拿掃帚揮舞幾下，然后跟著小孩下去了。

　　小朋友跑的挺快，盧易怕他摔著了，就喊：“慢點慢點，不著急。”小孩回頭說：“王洋老師著急，說讓你快點。”

　　盧易只好也小跑起來。他心里琢磨著難道是許讓也和王洋借錢了？這種事情他怎么好到處說啊，他女朋友的臉面怎么辦。

　　一大一小跑到了一年四班的教室，小朋友最先沖進去，扯著嫩嫩的聲音說：“盧易老師來啦。”

　　盧易緊跟著也跑進去，他看也不看就說：“許讓——”

　　他沒能說完，就把硬生生把話頭停住了。王洋正站在里面微笑看著自己，他的旁邊站著一個人，微微低著頭，眼睛卻一直看著自己。

　　杜審言來的這么突然，就好像他走的時候一樣，讓人措手不及。

　　盧易瞬間緊張的手心里往外突突直冒汗。他錯不開眼睛的盯著杜審言，這人長高了，小時候的樣子蕩然無存，大概是因為長途跋涉過來，盧易甚至看見他下巴上有點青的胡子茬。

　　王洋見兩個人就是互相盯著看，什么都不說，就咳嗽了一聲，示意盧易說話。

　　盧易驚了一下，然后反應過來。他不知道該說什么，杜審言就站在自己面前，這個場面他幻想了很多年，但是真的面對了，卻又不知道應該怎么辦。

　　盧易沉默了好久之后，終于艱難的開口：“——咱們，咱們去打掃衛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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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年有多久。

　　王洋把兩個人趕回盧易的宿舍，說衛生他來管就好。盧易知道王洋是想給個人一點空間，就帶著杜審言去了自己的小房間。

　　現在他看著杜審言正坐在自己床上，有些好奇的打量來打量去，忽然覺得，這十年真的是太久了。

　　兩個人都成了大人，小時候的稚嫩和青澀都無跡可尋。曾經那么想說出口的道歉，見了面之后卻不知道從何說起。

　　屋子實在太小，盧易只好擠擠坐在杜審言身邊。兩個人還是尷尬的，杜審言打量完房間，就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么，盧易本想換個姿勢，卻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

　　兩個人都是一縮，然后又互相看了一眼，不由自主的笑。

　　盧易放松了一點，他說：“什么時候來的啊？”

　　杜審言指指表：“就剛才。——哦，我給你帶了一些東西。”

　　他俯下-身去翻自己大包，從里面掏出各種各樣的零食，最后還翻出一套秋衣。“你和老師，一人一套。快過年了，我也不知道該買什么好，可能不合身……”

　　他把秋衣放到床上，想了想又要去掏什么，盧易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東西先放著，咱倆說說話。”

　　杜審言的耳朵紅了，他沒有抽出自己的手，只是故作輕松的說：“好啊。”

　　盧易問：“你去看你爺爺了嗎？”

　　杜審言立刻就緊張了一點。“沒有……我覺得他不想見我。——你覺得他會想見著我嗎？”

　　盧易見他的樣子，也不忍心說什么，就說：“那你住哪呢。”

　　杜審言動動嘴唇，小聲說：“住你這里可以么，我不會亂動你的東西。”

　　盧易忍不住一笑。“等過年了，學校里面就一個人都沒有。你自己住，不害怕啊？”

　　杜審言沒說話，他看著秋衣，說：“我覺得好像買小了……”

　　盧易突然一發力，拽著杜審言往自己這邊靠了靠。“住我家吧，你別嫌棄。”

　　杜審言沒說話。他好像有點冷，有些微微發抖。然后他伸出胳膊，擁抱住了盧易。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