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嘴不斷撇著,氣不斷喘著,又問了句:“沒事吧?”眼眶紅著。
“真的沒事?”嘴巴不斷撇著,像是抑制不住情緒的小孩。
我在旁,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房子建了將近半年,落成的時候,我都上大學了。那房子最終的造價還是超標了,我只聽母親說找三姨和二伯借了錢,然而借了多少她一句話都不說。我還知道,連做大門的錢也都是向木匠師傅欠著的。每周她清點完加油站的生意,抽出賺來的錢,就一戶戶一點點地還。
然而,母親還是決定在搬新家的時候,按照老家習俗宴請親戚。這又折騰了一萬多。
那一晚她笑得很開心,等賓客散去,她讓我和姐姐幫忙整理那些可以回鍋的東西——我知道將近一周,這個家庭的全部食物就是這些了。
抱怨從姐姐那開始的,“為什么要亂花錢?”
母親不說話,一直埋頭收拾,我也忍不住了:“明年大學的學費還不知道在哪呢?”
“你怎么這么愛面子,考慮過父親的病,考慮過弟弟的學費嗎?”姐姐著急得哭了。
母親沉默了很久,姐姐還在哭,她轉過身來,聲音突然大了:“人活著就是為了一口氣,這口氣比什么都值得。”這是母親在父親中風后,第一次對我們倆發火。
平時在報社兼職,寒暑假還接補習班老師的工作,這老家的新房子對我來說,就是偶爾居住的旅社。
一開始父親對這房子很滿意。偏癱的他,每天拄著拐杖坐到門口,對過往的認識不認識的人說,我們家黃臉婆很厲害。
然而不知道聽了誰的話,不到一周,父親開始說:“就是我家黃臉婆不給我錢醫病,愛慕虛榮給兒子建房子,才讓我到現在還是走不動。”
母親每次進進出出,聽到父親那惡毒的指責,一直當作沒聽見。但小鎮上,各種傳言因為一個殘疾人的控訴而更加激烈。
一個晚上,三姨叫我趕緊從大學回老家——母親突然在下午打電話給她,交代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話:“你交代黑狗達,現在欠人的錢,基本還清了,就木匠蔡那還有三千,無論發生什么事情怎么樣都一定要還,人家是幫助我們。他父親每天七點一定要吃幫助心臟搏動的藥,記得家里每次都要多準備至少一個月的量,每天無論發生什么事情,一定要盯著他吃;他姐姐的嫁妝其實我存了一些金子,還有我的首飾,剩下的希望她自己努力了。”
我趕到家,看到她面前擺了一碗瘦肉人參湯——這是她最喜歡吃的湯。每次感覺到身體不舒服,她就清燉這么一個湯,出于心理或者實際的藥理,第二天就又全恢復了。
知道我進門,她也不問。
“你在干嗎?”先開口的是我。
她說:“我在準備喝湯。”
我看那湯,濃稠得和以前很不一樣,猜出了大概。走上前把湯端走。
我和她都心照不宣。
我正把湯倒進下水道里,她突然號啕大哭:“我還是不甘心,好不容易都到這一步了,就這么放棄,這么放棄太丟人了,我不甘心。”
那一晚,深藏于母親和我心里的共同秘密被揭開了——在家里最困難的時候,想一死了之的念頭一直像幽靈般纏繞著我們,但我們彼此都沒說出過那個字。
我們都怕彼此脆弱。
但那一天,這幽靈現身了。
母親帶我默默上了二樓,進了他們的房間。吃飽飯的父親已經睡著了,還發出那孩子一般的打呼聲。母親打開抽屜,掏出一個盒子,盒子打開,是用絲巾包著的一個紙包。
那是老鼠藥。
在父親的打呼聲中,她平靜地和我說:“你爸生病之后我就買了,好幾次我覺得熬不過去,掏出來,想往菜湯里加,幾次不甘愿,我又放回去了。”
“我還是不甘心,我還是不服氣,我不相信咱們就不能好起來。”
那晚,我要母親同意,既然我是一家之主,即使是自殺這樣的事情也要我同意。她答應了,這才像個孩子一樣,坐在旁邊哭起來。
我拿著那包藥,我覺得,我是真正的一家之主了。
當然,我顯然是個稚嫩的一家之主。那包藥,第二周在父親亂發脾氣的時候就暴露了。我掏出來,大喊要不全家一起死了算了。全家人都愣住了。母親搶過去,生氣地瞪了我一下,又收進自己的兜里。
接下來的日子,這個暴露的秘密反而成了一個很好的防線。每次家里發生些相互埋怨的事情,母親會一聲不吭地往樓上自己的房間走去,大家就都安靜了。我知道,那刻,大家腦海里本來占滿的怒氣慢慢消退,是否真的要一起死,以及為彼此考慮的各種想法開始浮現。怒氣也就這么消停了。biqubu.net
這藥反而醫治了這個因殘疾因貧窮而充滿怒氣和怨氣的家庭。
大三暑假的一個晚上,母親又把我叫進房間,抽出一卷錢。
我們再建兩層好不好?
我又想氣又想笑。這三年好不容易還清了欠款,扛過幾次差點交不出學費的窘境,母親又來了。
母親很緊張地用力地捏著那卷錢,臉上憋成了紅色,像是戰場上在做最后攻堅宣言的將軍。“這附近沒有人建到四樓,我們建到了,就真的站起來了。”
我才知道,母親比我想象的還要倔強,還要傲氣。
我知道我不能說不。
果然,房子建到第四層后,小鎮一片嘩然。建成的第一天,落成的鞭炮一放,母親特意扶著父親到市場里去走一圈。
邊走邊和周圍的人炫耀:“你們等著,再過幾年,我和我兒子會把前面的也拆了,圍成小庭院,外裝修全部弄好,到時候邀請你們來看看。”一旁的父親也用偏癱的舌頭幫腔:“到時候來看看啊。”
然后第二年,父親突然去世。
然后,再過了兩年,她在鎮政府的公示欄上看到那條線,從這房子的中間切了下來。
“我們還是把房子建完整好不好?”在鎮政府回來的那條路上,母親突然轉過身來問。
我說:“好啊。”
她嘗試解釋:“我是不是很任性,這房子馬上要拆了,多建多花錢。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一定要建好。”
她止不住號啕大哭起來:“我只知道,如果這房子沒建起來,我一輩子都不會開心,無論住什么房子,過多好的生活。”
回到家,吃過晚飯,看了會兒電視,母親早早躺下了。她從內心里透出的累。我卻怎么樣也睡不著,一個人爬起床,打開這房子所有的燈,這幾年來才第一次認真地一點一點地看,這房子的一切。像看一個熟悉卻陌生的親人,它的皺紋、它的壽斑、它的傷痕:
三樓四樓修建得很潦草,沒有母親為父親特意設置的扶手,沒有擺放多少家具,建完后其實一直空置著,直到父親去世后,母親從二樓急急忙忙搬上來,也把我的房間安置在四樓。有段時間,她甚至不愿意走進二樓。
二樓第一間房原來是父親和母親住的,緊挨著的另外一間房間是我住的,然后隔著一個廳,是姐姐的房間。面積不大,就一百平方米不到,扣除了一條樓梯一個陽臺,還要隔三間房,偏癱的父親常常騰挪不及,罵母親設計得不合理。母親每次都會回:“我小學都沒畢業,你當我建筑師啊?”
走進去,果然可以看到,那墻體,有拐杖倚靠著磨出來的刮痕。打開第一間的房門,房間還彌漫著淡淡的父親的氣息。那個曾經安放存款和老鼠藥的木桌還在,木桌斑斑駁駁,是父親好幾次發脾氣用拐杖砸的。只是中間的抽屜還是被母親鎖著。我不知道此時鎖著的是什么樣的東西。
我不想打開燈,坐在椅子上看著父親曾睡過的地方,想起幾次他生病躺在那的樣子,突然想起小時候喜歡躺在他肚皮上。
這個想法讓我不由自主地躺到了那床上,感覺父親的氣味把我包裹。淡淡的月光從窗戶透進來,我才發覺父親的床頭貼著一張我好幾年前照的大頭貼,翻起身來看,那大頭貼,在我臉部的位置發白得很奇怪。再一細看,才察覺,那是父親用手每天摸白了。
我繼續躺在那位置把號啕大哭憋在嘴里,不讓樓上的母親聽見。等把所有哭聲吞進肚子里,我倉促地逃離二樓,草草結束了這趟可怕的探險。
第二天母親早早把我叫醒了。她發現了扛著測量儀器的政府測繪隊伍,緊張地把我拉起來——就如同以前父親跌倒,她緊急把我叫起來那無助的樣子。
我們倆隔著窗子,看他們一會兒架開儀器,不斷瞄準著什么,一會兒快速地寫下數據。母親對我說:“看來我們還是抓緊時間把房子修好吧。”
那個下午,母親就著急去拜訪三伯了。自從父親去世后,整個家庭的事情,她都習慣和三伯商量,還有,三伯認識很多建筑工隊,能拿到比較好的價錢。
待在家里的我一直心神不寧,憋悶得慌,一個人爬到了四樓的頂上。我家建在小鎮的高地,從這房子的四樓,可以看到整個小鎮在視線下展開。
那天下午我才第一次發現,整個小鎮遍布著工地,它們就像是一個個正在發膿的傷口,而挖出的紅土,血一般地紅。東邊一條正在修建的公路,像只巨獸,一路吞噬過來,而它挪動過的地方,到處是拆掉了一半的房子。這些房子外面布著木架和防塵網,就像包扎的紗布。我知道,還有更多條線已經劃定在一座座房子上空,只是還沒落下,等到明后年,這片土地將皮開肉綻。
我想象著,那一座座房子里住著的不同故事,多少人過去的影子在這里影影綽綽,昨日的悲與喜還在那停留,想象著,它們終究變成的一片塵土飛揚的廢墟。
我知道,其實自己的內心也如同這小鎮一樣:以發展、以未來、以更美好的名義,內心的各種秩序被太倉促太輕易地重新規劃,摧毀,重新建起,然后我再也回不去,無論是現實的小鎮,還是內心里以前曾認定的種種美好。
晚上三伯回訪。母親以為是找到施工隊,興奮地迎上去。
泡了茶慢慢品玩,三伯開口:“其實我反對建房子。”
母親想解釋什么。三伯攔住了,突然發火:“我就不理解了,以前要建房子,你當時說為了黑狗達為了這個家的臉面,我可以理解,但現在圖什么?”
我想幫母親解釋什么,三伯還是不讓:“總之我反對,你們別說了。”然后開始和我建議在北京買房的事。“你不要那么自私,你要為你兒子考慮。”
母親臉憋得通紅,強忍著情緒。
三伯反而覺得不自在了:“要不你說說你的想法。”
母親卻說不出話了。
我接過話來:“其實是我想修建的。”
我沒說出口的話還有:其實我理解母親了,在她的認定里,一家之主從來是父親,無論他是殘疾還是健全,他發起了這個家庭。
事實上,直到母親堅持要建好這房子的那一刻,我才明白過來,前兩次建房子,為的不是她或者我的臉面,而是父親的臉面——她想讓父親發起的這個家庭看上去是那么健全和完整。
這是母親從沒表達過,也不可能說出口的愛情。
在我的堅持下,三伯雖然不理解,但決定尊重這個決定。我知道他其實考慮的是我以后實際要面對的問題,我也實在無法和他解釋清楚這個看上去荒誕的決定——建一座馬上要被拆除的房子。
母親開始奔走,和三伯挑選施工隊,挑選施工日期。最終從神佛那問來的動土的日子,是在一個星期后——那時我已經必須返回北京上班了。
回北京的前一天下午,我帶著母親到銀行提錢。和貧窮纏斗了這大半輩子了,即使是從銀行提取出來的錢,她還是要坐在那一張張反復地數。清點完,她把錢摟在胸前,像懷抱著一個新生兒一樣,小心翼翼地往家里走。
這本應該興奮的時刻,她卻一路的滿腹心事。到了家門口,她終于開了口:“兒子我對不起你,這樣你就不夠錢在北京買房子了吧。”
我只能笑。
又走了幾步路,母親終于鼓起勇氣和我說了另外一個事情:“有個事情我怕你生氣,但我很想你能答應我。老家的房子最重要是門口那塊奠基的石頭,你介意這房子的建造者打的是你父親的名字嗎?”
“我不介意。”我假裝冷靜地說著,心里為被印證的某些事,又觸動到差點沒忍住眼淚。
“其實我覺得大門還是要放老房子父親做的那對,寫有你們倆名字的對聯。”
然后,我看見那笑容就這么一點點地在她臉上綻放開,這滿是皺紋的臉突然透出羞澀的容光。我像摸小孩一樣,摸摸母親的頭,心里想,這可愛的母親啊。
同事的邀約,春節第一天準時上班的人一起吃飯慶祝。那個嘈雜的餐廳,每個人說著春節回家的種種故事:排隊兩天買到的票、回去后的陌生和不習慣、與父母說不上話的失落和隔閡……然后有人提議說,為大家共同的遙遠的故鄉舉杯。
我舉起杯,心里想著:用盡各種辦法讓自己快樂吧,你們這群無家可歸的孤魂野鬼。
然后獨自慶幸地想,我的母親以及正在修建的那座房子。
我知道,即使那房子終究被拆了,即使我有一段時間里買不起北京的房子,但我知道,我這一輩子,都有家可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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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兄!”
“嗯!”
沈長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會打個招呼,或是點頭。
但不管是誰。
每個人臉上都沒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對什么都很是淡漠。
對此。
沈長青已是習以為常。
因為這里是鎮魔司,乃是維護大秦穩定的一個機構,主要的職責就是斬殺妖魔詭怪,當然也有一些別的副業。
可以說。
鎮魔司中,每一個人手上都沾染了許多的鮮血。
當一個人見慣了生死,那么對很多事情,都會變得淡漠。
剛開始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沈長青有些不適應,可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
鎮魔司很大。
能夠留在鎮魔司的人,都是實力強橫的高手,或者是有成為高手潛質的人。
沈長青屬于后者。
其中鎮魔司一共分為兩個職業,一為鎮守使,一為除魔使。
任何一人進入鎮魔司,都是從最低層次的除魔使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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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一步步晉升,最終有望成為鎮守使。
沈長青的前身,就是鎮魔司中的一個見習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級的那種。
擁有前身的記憶。
他對于鎮魔司的環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沒有用太長時間,沈長青就在一處閣樓面前停下。
跟鎮魔司其他充滿肅殺的地方不同,此處閣樓好像是鶴立雞群一般,在滿是血腥的鎮魔司中,呈現出不一樣的寧靜。
此時閣樓大門敞開,偶爾有人進出。
沈長青僅僅是遲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進去。
進入閣樓。
環境便是徒然一變。
一陣墨香夾雜著微弱的血腥味道撲面而來,讓他眉頭本能的一皺,但又很快舒展。
鎮魔司每個人身上那種血腥的味道,幾乎是沒有辦法清洗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