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這里的人看來,這是去陽界和陰間的夾縫見個靈魂,一不小心冒犯到什么,或者被什么不小心纏住,那終究會帶來諸多麻煩。
母親還很猶豫是否讓我同行,據說,親人越多,靈體就越能找到準確的地方,出來和親人見面。然而,太過年輕的靈魂,在陰間人看來,生命力是最讓他們迷戀的,最容易招惹什么。
母親把心中的猶豫和我說了,因為內心的好奇,我倒是異常踴躍,而對于母親的擔心,我提議,為什么不找你的神明朋友幫幫忙,請她給我出個符紙什么的。
母親一下子覺得是好主意。出去一個下午給我?guī)砹耸畮讖埜鱾€寺廟里的護身符,以及一整包香灰。
母親告訴我,許多神明不是那么同意去“找靈”的,神明大概的意思是,死生是命數,孽障能否在這一世清結完畢也是命數,沒有必要去打擾探尋,多做努力。“但我反問神明,那活著的人一定要做善事是為了什么,就是力求在這一代把罪責給清了不是嗎?他現在往生了,但他還可以再努力下。”我知道母親一向頑固的性格,以及她向神明耍賴的本事。
“結果神明贊同了我們的努力。”母親滿意地說。
母親先請一炷香,嘴里喃喃自己是哪個鎮(zhèn)哪個地區(qū)想要找什么人。
我再請一炷香,描述這個人什么時候往生,年齡幾何。
然后一起三次叩首。
做完這些,巫人的助手就叫我們到庭院里等著。
這巫人住的房子是傳統民居,兩列三進的石頭紅磚房,看得出祖上是個大戶人家。至于為什么有個子孫當上巫人,而且似乎其他親人都離開了這大宅,倒無從知曉了。
那巫人就在最里面的大房里,大房出來的主廳,擺設著一個巨大的神龕,只是和閩南普通人家不一樣,那神龕前垂著一塊黃布,外人實在難以知道,里面祭拜的是什么樣的神鬼。
任何有求于巫人的來客,都先要燃香向這些神龕背后的神鬼訴說目的,然后做三叩首,便如同我們一樣,被要求退到第二進的庭院里。人一退到第二進的房子,第一進的木門馬上關住了,那木門看得出是有些年頭的好木,很沉很實,一閉合,似乎就隔開了兩個世界。
我們退出來時,第二進的庭院里滿滿都是來找靈的人,他們有的在焦急地來回踱著步,仔細聆聽著第一進那頭傳來的聲音,大部分更像是在疲倦地打盹。
然后第一進里傳來用戲曲唱的詢問:“我是某某地區(qū)某某村什么時候剛往生的人,我年齡幾歲,可有妻兒、親戚來尋。”
合乎情況的人就痛哭出聲:“有的,你家誰誰和誰誰來看你了。”
然后門一推,里面一片夾雜著戲曲唱腔的哭聲纏在一起。
事先在敬香的時候,巫人的助手就先說了:“可不能保證幫你找到靈體,巫人每天要接待的亡靈太多,你們有聽到自己的親人就應,不是就改天再來。”
其實坐下來觀察一會兒,我就對這套體系充滿質疑了。自己在心里尋思,可能是巫人派人到處收集周圍所有人的死訊,并了解初步的情況,然后隨機地喊著,有回答的,那巫人自然能假借“亡靈”之口說出個一二三。
我正想和母親解釋這可能的伎倆,里面的戲曲唱腔響起:“可有西宅某某某的親人在此,我拄著拐杖趕來了。”
母親一聽拄著拐杖,哇一聲哭出來。我也在糊里糊涂間,被她著急地拉了進去。
進到屋里,是一片昏暗的燈光。窗子被厚厚地蓋上了,四周彌漫著沉香的味道。那巫人一拐一拐地向我們走來,我本一直覺得是騙局,然而,那姿態(tài)分明像極了父親。
那巫人開口了:我兒啊,父親對不起你,父親惦念你。我竟一下子遏制不住情緒,號哭出聲。
那巫人開始吟唱,說到他不舍得離開,說到自己偏癱多年拖累家庭,說到他理解感恩妻子的照顧,說到他掛念兒子的未來。然后停去哭腔,開始吟唱預言:“兒子是文曲星來著,會光耀門楣,妻子隨自己苦了大半輩子,但會有個好的晚年……”
此前的唱段,字字句句落到母親心里,她的淚流一刻都沒斷過。然而轉到預言處,卻不是母親所關心的。M.??Qúbu.net
她果然著急地打斷:“你身體這么好,怎么會突然走,你夜夜托夢給我,是有什么事情嗎?我可以幫你什么嗎?我到底能為你做什么?”
吟唱的人,顯然被這突然的打斷干擾了,那巫人停頓了許久,身體突然一直顫抖。巫人的助手生氣地斥責母親:“跟靈體的連接是很脆弱的,打斷了很損耗巫人的身體。”
顫抖一會兒,那巫人又開始吟唱:“我本應該活到八九七十二歲,但何奈時運不好,那日我剛走出家門,碰到五只鬼,他們分別是紅黃藍青紫五種顏色,他們見我氣運薄弱,身體殘疾,起了戲耍我的心,我被他們欺負得暴怒,不想卻因此得罪他們,被他們活生生,活生生拖出軀體……”
母親激動地又號哭起來。剛想插嘴問,被巫人的助手示意攔住。
“說起來,這是意外之數,我一時無所去處,還好終究是信仰之家,神明有意度我,奈何命數沒走完,罪孽未清盡,所以彷徨迷惘,不知何從……”
“那我怎么幫你,我要怎么做。”母親終究忍不住。
“你先引我找個去處,再幫我尋個清罪的方法。”
“你告訴我有什么方法。”
母親還想追問,那巫人卻突然身體又一陣顫抖,助手說:“他已經去了。”
最終的禮金是兩百元。走出巫人的家里,母親還在啜泣,我卻恍惚醒過來一般,開始著急要向母親拆解這其中的伎倆。
“其實一看就是假的……”我剛開口。
“我知道是你父親,你別說了。”
“他肯定打聽過周圍地區(qū)的亡人情況……”
母親手一擺,壓根不想聽我講下去:“我知道你父親是個意外,我們要幫你的父親。”
“我也想幫父親,但我不相信……”
“我相信。”母親的神情明確地表示,她不想把這個對話進行下去。
我知道,其實是她需要這個相信,她需要找到,還能為父親做點什么的辦法。
還是神明朋友幫的忙,在各寺廟奔走的母親,終于有了把父親引回來的辦法:“只能請神明去引,只不過神明們各有司命,管咱們陽間戶口的是公安局,管靈體的,就是咱們的鎮(zhèn)境神。”母親這樣向我宣布她探尋到的辦法。
我對母親此時的忙碌,卻有種莫名其妙的了解和鄙夷。我想,她只是不知道如何面對自己內心的難受。我察覺到她的脆弱。
她在投入地奔忙著,我則不知所措地整天在街上晃蕩。因為一回家,就會真切地感知到,似乎哪里缺了什么。這樣的感覺,不激烈、不明顯,只是淡淡的,像某種味道。只是任它悄悄地堆積著,滋長著,會覺得心里沉沉的、悶悶的,像是消化不良一般,我知道,這可能就是所謂的悲傷。
按照神明的吩咐,母親把一切都辦妥了。她向我宣布,幾月幾日幾點幾分,我們必須到鎮(zhèn)境神門口去接父親。“現在,鎮(zhèn)境神已經找到,并在送他回來的路上了。”
我卻突然不愿意把這戲演下去,冷冷地回:“你其實只是在找個方式自我安慰。”
母親沒回答,繼續(xù)說:“你到時候站在寺廟門口,喊著你爸的名字,讓他跟你回家。”
“只是自我安慰。”
“幫我這個忙,神明說,我叫了沒用,你叫了才有用,因為,你是他兒子,你身上流著的是他的血。”
第二天臨出發(fā)了,我厭惡地自己徑直往街上走去。母親見著了,追出來喊:“你得去叫回你爸啊。”
我不應。
母親竟然撒腿跑,追上我,一直盯著我看。眼眶紅紅的,沒有淚水,只是憤怒。
終究來到了寺廟門口。這尊神明,對我來說,感覺確實像族里的長輩。在閩南這個地方,每個片區(qū)都有個鎮(zhèn)境神,按照傳說,他是這個片區(qū)的保護神,生老病死,與路過的鬼魂和神靈的各種商榷,為這個地方謀求些上天的福利,避開些可能本來要到來的災害,都是他的職責。從小到大,每年過年,總要看著宗族的大佬,領著年輕人,抬著鎮(zhèn)境神的神轎,一路敲鑼打鼓,沿著片區(qū)一寸寸巡邏過去,提醒著這一年可能要發(fā)生的各種災難,沿路施予符紙和中藥。
按照母親的要求,我先點了香,告訴鎮(zhèn)境神我來了,然后就和母親站在門口。
母親示意我,要開始大喊。
我張了張嘴,喊不出來。
母親著急地推了推我。
我才支支吾吾地叫了下:“爸,我來接你了,跟我回家。”
話語一落,四下只是安靜的風聲。當然沒有人應。
母親讓我繼續(xù)喊,自己轉身到廟里問卜,看父親是否回來了。
寺廟里,是母親擲珓的聲音。寺廟外,我一個人喃喃地喊著。
喊著喊著,聲音一哽,嘴里喃喃地說,“你如果真能聽到,就跟我回來,我好想你了。”
里面母親突然激動地大喊,“你父親回來了。”
我竟然禁不住,大聲號啕起來。
在父親被“引回來”的那幾天,家里竟然有種喜慶的味道。
母親每天換著花樣做好了飯菜,一桌桌地擺上供桌。她還到處約著巧手的紙匠人,今天糊個手機,明天糊個摩托車……那都是父親殘疾時念叨著想要的。
又幾天的求神問卜,母親找到了為父親“清罪”的辦法——給一個神靈打下手,做義工,幫忙造福鄉(xiāng)里——有點類似美國一些犯小罪過的人,可以通過社區(qū)勞動補償社會。我和母親開玩笑地說:“神明的方法還這么現代啊。”
母親嚴肅地點點頭:“神明那也是與時俱進的。”
又經過幾天的求神問卜,母親為父親找到了做“義工”的地方:白沙村的鎮(zhèn)海宮。
白沙村是小鎮(zhèn)聞名的旅游地。老家那條河,在這里瀟灑地拐了個彎,然后匯入了大海,呈三角狀的白沙村,因而三面鋪滿了細細的白沙。從小到大,學校所謂郊游的旅游地,毫無疑問是白沙。
鎮(zhèn)海宮就在那入海口的犄角處。小時候每次去白沙,都可以看到,在老家的港灣休憩好的漁船,沿著河緩緩走到這個犄角處,對著鎮(zhèn)海宮的方向拜一拜,然后把船開足馬力,徑直往大海的深處行駛而去。
父親做海員的時候,每周要出兩三趟海,“這廟因此被他拜了幾千遍了,所以這里的神明也疼他,收留他。”第一次去“探視”的路上,母親和我這么說。
送父親到這寺廟做義工,對他來說,似乎是簡單的事情。母親點燃了香燭,和家里神龕供奉的神明說,“鎮(zhèn)海宮已經答應接受我丈夫去幫忙,還請神明送他一程。”然后,我們就趕緊帶上貢品,跟著到鎮(zhèn)海宮來探視。
我是騎著摩托車帶母親去的。從小鎮(zhèn)到白沙村,有二十多公里。都是沙地,而且海風刮得兇,我開得有點緩慢,這讓母親有充分的回憶機會。她指著那片沙灘,說:“我和你父親來這里看過海。”路過一家小館子說:“你父親當年打算離開家鄉(xiāng)去寧波時,我們在這吃的飯……”
到了鎮(zhèn)海宮,一進門,是那股熟悉的味道,一切還是熟悉的樣子。我總覺得寺廟是個神奇的所在,因為無論什么時候進來,總是同樣的感覺,那感覺,或許是這肅穆又溫暖的味道塑造的,或許是這年復一年在神靈案前念誦經文、乞求愿望的俗眾聲音營造的。
廟里的主持顯然已經知道了父親的事。他一見到母親,就親切地說:“你丈夫來了,我剛問過神靈了。”他泡上了茶,遞給母親和我:“別擔心,這里的神明肯定會照顧好他的,他從小就和這里的神明親。”
茶很香,太陽很好。爬進寺廟,鋪在石頭砌成的地板上,白花花的,像浪。
“那他要做什么事情啊?”
“他剛來,性格又是好動的人,估計神明會打發(fā)他跑腿送送信。”
“但他生前腿腳不好,會不會耽誤神明的事情啊?”
“不礙事,神明已經賜給他好腿腳了。你家先生是善心人,雖然有些糾葛還沒解完,但他做了那么多好事,神明會幫的。”
“那就好。”母親放心地瞇瞇笑。
接下來的話題,是關于父親和這座廟宇的各種故事。
坐了一個下午,母親不得不回去準備晚飯了。臨行前,猶豫再三的母親終于忍不住問:“他忙完了,做得好不好啊,會不會給神明添麻煩了,你能幫我問問嗎?”
主持心領神會地笑了,徑直到案前問卜了起來。
“笨手笨腳的,做得一般,但神明很理解。”
母親一下子沖到案前,對著神龕拜了起來:“還請神明多擔待啊,我家先生他從來就是笨手笨腳的。”然后似乎就像對著父親一樣小聲地教訓起來:“你啊,多耐心點,別給神明添麻煩。”
母親確實不放心,第二天吃完中午飯,雖然看不見也聽不見那個“正在做義工的父親”,母親還是堅持讓我?guī)齺硖揭暋?br/>
主持一樣泡了茶,陽光一樣很好。他們一樣聊著父親和這寺廟的各種事。臨行前,母親同樣忍不住問主持,主持一樣當即幫忙問卜。這次的答案是:今天表現有進步了。
“真的啊,太好了,值得表揚,我明天做你愛吃的鹵鴨過來。”于是又三四十分鐘的摩托車車程。
再隔天,吃完午飯,母親又提出要來探視,當然還帶上鹵鴨……
慢慢地,主持的答案是“不錯了”、“做得越來越好”、“做得很好,神明很滿意”。母親每次要到鎮(zhèn)海宮時,總是笑容滿面的。
算起來,父親的義工生涯滿滿一個月了。按照母親此前問卜的結果,父親先要在這做滿一個月,如果不夠,再轉到另外一座廟——那意味著還要找另外收留的神明。
這天午飯后準備出發(fā)時,母親像是一個準備去看揭榜的人,意外地心神不定。一路上,她一直追著問:“你覺得你父親這個月表現合格了嗎?他肯定要犯些錯,但神明會理解嗎?你覺得你父親在那做得開不開心?”
我一個問題都回答不上來。
我們一進到寺廟,主持果然又泡好了茶。
母親已經沒有心思喝茶:“我先生他合格了嗎?”
主持說:“這次別問我,你坐在這休息一下,傍晚的時候你自己問卜。”
這次,母親顧不上喝茶、說故事了。她搬了廟里的那把竹椅,安靜地坐著,慢慢地等著陽光像潮水般退去,等待父親接下來的命運。
或許是太緊張,或許太累了,等著等著,母親竟然睡著了。
站在鎮(zhèn)海宮往外望,太陽已經橙黃得如同一顆碩大的橘子,正一點點,準備躲回海里了。
我輕輕搖醒母親,說:“該問卜了。”
被我這一搖,母親突然從打盹中醒來,醒來時臉上掛著笑。
“不用問卜了。”母親說。
她說她看見了,看見父親恢復成二十出頭的樣子,皮膚白皙光滑,肉身才剛剛被這俗欲打開完畢,豐滿均勻,尚且沒有歲月和命運雕刻的痕跡。他剪著短發(fā),身體輕盈,朝母親揮揮手,就一直往隱秘模糊的那一方游過去。身影逐漸影影綽綽,直到完全的澄明。
“他走了。”母親說,“他釋然了,所以解脫了。”
說完,母親的眼眶像泉眼一樣流出汪汪的水。
我知道,有多少東西從這里流淌出來了。
要離開鎮(zhèn)海宮的時候,母親轉過頭,對鎮(zhèn)海宮里端坐著的神明笑了笑。
我則在一旁,雙手合十,喃喃地說著:“謝謝您,母親的神明朋友們。”
我再一次相信神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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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兄!”
“嗯!”
沈長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會打個招呼,或是點頭。
但不管是誰。
每個人臉上都沒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對什么都很是淡漠。
對此。
沈長青已是習以為常。
因為這里是鎮(zhèn)魔司,乃是維護大秦穩(wěn)定的一個機構,主要的職責就是斬殺妖魔詭怪,當然也有一些別的副業(yè)。
可以說。
鎮(zhèn)魔司中,每一個人手上都沾染了許多的鮮血。
當一個人見慣了生死,那么對很多事情,都會變得淡漠。
剛開始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沈長青有些不適應,可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
鎮(zhèn)魔司很大。
能夠留在鎮(zhèn)魔司的人,都是實力強橫的高手,或者是有成為高手潛質的人。
沈長青屬于后者。
其中鎮(zhèn)魔司一共分為兩個職業(yè),一為鎮(zhèn)守使,一為除魔使。
任何一人進入鎮(zhèn)魔司,都是從最低層次的除魔使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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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一步步晉升,最終有望成為鎮(zhèn)守使。
沈長青的前身,就是鎮(zhèn)魔司中的一個見習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級的那種。
擁有前身的記憶。
他對于鎮(zhèn)魔司的環(huán)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沒有用太長時間,沈長青就在一處閣樓面前停下。
跟鎮(zhèn)魔司其他充滿肅殺的地方不同,此處閣樓好像是鶴立雞群一般,在滿是血腥的鎮(zhèn)魔司中,呈現出不一樣的寧靜。
此時閣樓大門敞開,偶爾有人進出。
沈長青僅僅是遲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進去。
進入閣樓。
環(huán)境便是徒然一變。
一陣墨香夾雜著微弱的血腥味道撲面而來,讓他眉頭本能的一皺,但又很快舒展。
鎮(zhèn)魔司每個人身上那種血腥的味道,幾乎是沒有辦法清洗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