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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寒露(5)

    皇帝來前其實設想過, 這個問題問出口會引發她怎樣的反應。姑娘的這種事兒最隱秘, 等閑不愿意讓人知道,結果他一個爺們兒家, 上來就問她月事是什么時候,已經不是唐突冒犯之類的詞兒能形容的了。
    皇帝很難堪,他是沒有辦法,希望她不要誤會。不過那句嗔怨, 竟聽得他心神一通蕩漾,看來龜齡集的功效到了。她現在就算沖他嘬牙花兒, 他可能也覺得他的皇后靈動有趣,且充滿難以言說的誘惑力。
    她的臉很紅,裊裊眼波收住了, 落在不住絞動的手指上, 支吾說:“誰讓您……問這個的?是不是老佛爺?”
    所以她是真的通透,可能有一瞬覺得他瞎胡鬧,但很快就理清了思路。皇帝自己也有些不自在, “這事兒不能怨朕, 是你在慈寧宮夸了海口,說朕和你怎么怎么了……如今皇祖母來問朕,朕哪里答得出來, 只好親自來問你。”說著又挺起腰桿子, 裝出一副不耐煩的模樣來,“朕堂堂一國之君,如今竟要管你這些小事兒, 朕龍顏不悅,你看出來了嗎?”
    他這么問,她果真仔細瞅了他一眼,哪里有什么不悅,分明滿臉好奇。
    嚶鳴雖確實害臊了片刻,但皇帝永遠能夠讓你快速緩解尷尬,因為他本人就是更大的尷尬。其實好些時候她也想好好和他說話,無奈他就是能把你氣得血不歸心。那片潮紅從臉上褪去了,嚶鳴上桌前倒了兩杯茶,分了他一杯,淡聲道:“萬歲爺看來是小事兒,在我看來卻是大事兒。宮里有個老古話,說不受待見的皇后大婚必選在月事期間,這么著帝后不能圓房,就像當年您和先皇后一樣。”
    皇帝怔了下,他并不知道這里頭竟還暗藏這樣的玄機,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不管當夜孝慧皇后方不方便,他都不可能在她那里過夜。
    “朕記得,你才進宮的時候朕曾調侃過你的名字,朕也瞧出來了,你確實是個重朋友義氣的人。”皇帝坐在圈椅里,難得像今天這樣,這么平等嚴肅地同她說起這件事,“薛尚章是你干阿瑪,是孝慧皇后的父親,不得不承認,朕很忌憚他。朕不知道你對他印象如何,但在朕心里,他擅權干政,就在大前日,他還當著所有軍機大臣的面公然反駁朕,朕是皇帝,絕不允許這樣的人存在于朕的朝堂上。你和薛深知是摯友,但朕希望你明白一點,既入了帝王家,一切當以江山社稷為重,無需覺得對不起先皇后。朕與先皇后沒有半分夫妻之情,朕也不可能同她圓房,因為朕不愿意有一半薛尼特氏血統的孩子坐鎮我大英的江山,更不愿意我的兒子成為第二個漢昭帝,他日被薛尚章玩弄于股掌之間。”
    他說了很多,嚶鳴靜靜聽著,聽得心平氣和。
    確實沒有什么可激動的,像盾牌的兩面,她看見的是堅實溫暖,而他看見的是冷硬陰寒。不能說誰一定錯了,臨崖而立的人,對風向的憂懼遠大于站在院子里放風箏的人。他說無需覺得對不起先皇后,這句話多少解了她的困窘,連他也知道,深知一直是她邁不過去的坎兒。
    皇帝見她低頭不語,終于覺得有些忐忑,“皇后,朕希望你是個明事理的人,別因為自己和誰有交情,就不辨是非,一味的幫腔。”
    嚶鳴說自然,“各有各的立場,對錯也不由我來定。”
    他略略放下心,又想起她才剛說的話,大婚當夜順不順利在她看來是大事兒,那就說明她是在乎這樁婚事的,至少不愿意走先皇后的老路。
    皇帝很歡喜,太嚴肅的話題并不適合他們倆,他不過是來問問信期的日子,扯出那些掃興的事兒做什么,還算言歸正傳為好。
    “那么……皇后愿意大婚當夜和朕圓房嗎?”他壯起膽兒問,“你早早告訴朕,朕也好作準備。”
    這人……真是拿驢腦子形容都不為過。嚶鳴皺著眉,很不屑地瞧著他,“這種事兒要作什么準備?老佛爺不是天天兒喂您龜齡集嗎。”
    說的也是,可他就是覺得心里不踏實,得了一句準話,便能全心期待大婚了。不過這點兒心事不足為外人道,他還在試圖周全,“朕的意思是你要報個準日子,別弄錯了,回頭不吉利。”
    那倒是,大婚對她來說一輩子只此一次,還是希望順順利利的,便道:“日子向來很準,每月也沒有大變動,都是十二。”
    “那歷時呢?”他一本正經地求教,“你上回說過,有的人一月兩回,每回十天,但愿皇后不是這樣的。”
    嚶鳴懵了下,“我說過這話?”
    皇帝看她的模樣就知道是說謊穿了幫,自己挖下的坑太多,連自己都記不得了。有時候他還是很佩服她的,她不光能蒙后宮嬪妃,連他也不放過,“皇后真是藝高人膽大!”
    “哪里。”她勉強笑了笑,“我不敢瞞騙主子,主子要不信,問問德祿就知道了。”
    門外站班兒的德祿聽見點名就要進去,再一琢磨不對,這個問題他哪兒知道呀。皇后娘娘這又在坑人呢,他站定了腳,看見邊上的猴崽子竊笑,他一瞪眼,撅嘴吹出了一聲氣音:“去!”
    皇帝覺得別人怎么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你究竟是幾天?十天?二十天?”
    嚶鳴忙搖頭,“我倒不是這樣的,畢竟沒那么些血可流,我就七天而已。”說完謙虛地笑了笑。
    皇帝善于思考,開始算日子,“十二……今兒是十六……這就是說你正在信期呢?”
    嚶鳴像看怪物一樣看著他,“我告訴您,是讓您來給我算日子的?不許算了,照原樣告訴老佛爺就成了,老佛爺明白。”
    她口氣不大好,大概因為惱羞成怒了。皇帝想點頭,忽然發現這樣好像沒什么威嚴,便擺出一副臉子來,“你好大的膽子,再瞪著朕試試。”
    她是個狗腿子,勢利眼,你好說話的時候她耀武揚威,你要是沖她高嗓門兒,她立刻就服了軟,賠笑道:“主子怎么惱了?我生來長了這么一雙眼睛,不是瞪著您吶,是正經瞧您。”
    皇帝哼了聲,“這世上的人,缺什么就愛標榜什么,你多早晚看見好人天天兒說自己是大善人來著?”
    嚶鳴被他擠兌了,有點兒不服氣,也不說話,扭身坐到鏡前梳妝去了。
    她手里舉著梳篦,一下下梳理自己披散的頭發,一面透過鏡子覷他臉色。太后說過,訓男人就像馴馬,千萬不能慣著。雖然太后本人一敗涂地了,但嚶鳴覺得道理是不錯的。果然他自己生了一會兒氣就過來了,站在她身后問:“昨兒佟家的姑娘,你還記得嗎?”
    嚶鳴的動作頓住了,心說到底繞不開這個,該來的還是要來,便放下梳篦淡聲說是,“我瞧姑娘挺不錯的,萬歲爺和我說她干什么?”
    挺不錯的?皇帝有些失望地想,別到最后娶了個賢后,樂見他擴充后宮,也不介意和別人分享丈夫,這樣的話就要擔心她對他有沒有真情了。
    他輕嘆了口氣,“先頭太皇太后上乾清宮來了,說想聽聽朕的主意。”
    她頷首,“然后呢,您是怎么想的?”
    他從鏡子里看著她的倒影,沉默了下說:“朕來問你的意思,你別忙打聽朕的想法。”
    她的意思?她的意思哪里有那么重要!她自然不愿意后頭有人進宮,可那種事兒豈是她能左右的。她如今的職責不過是盡好本分,將來妥善管理后宮罷了,至于丈夫喜歡什么女人,想納誰為妃,都不是她能決定的。
    不過皇后有一宗好,一般皇帝屬意誰,悄悄給個暗示,后頭晉什么位分由皇后定奪。冊封的詔書也不從御前發出,必須以她的名義下懿旨,那么發得早還是晚,當然由她說了算。
    “我有句實在話,想對您道一道。”她轉過身來肅容說,“您坐下,坐下了好說話。”
    皇帝聽了左右找落座的地方,沒找見,她便從梳妝臺底下掏了一張紫檀繡墩,給他推了過去。
    兩個人面對面坐著,她沉吟了會兒才道:“我記得您說過一句話,皇后之尊,與朕同體,是不是?我既然當了皇后,您就該顧全我的臉面,這不光是為我,也是為您自己,您說對嗎?”
    皇帝緩緩點頭,“說得很是,接著說。”
    “咱們是天下第一家,最講究規矩體統,饒是百姓家里定親,也沒個一頭放定,一頭趕在接親前往家納妾的道理。這要是傳到女家耳朵里,就算過了大定人家也要退親的,因為正經人家姑娘不能受這份侮辱,您明白我的意思嗎?”她一字一句緩和著說,又擔心自己心潮澎湃,不留神過激了,盡量再把語氣放軟乎些,溫存道,“其實我也明白主子的難處,朝堂上的聯姻關乎社稷,我哪兒能有二話呢。我是這么想的,等大婚過后再接佟姑娘進宮來,時候略緩緩,也不至于讓我被人瞧笑話,您說這么辦成不成?”
    皇帝的表情一片空白,他似乎在很仔細地聽她說話,僅僅是仔細聽著,話的內容也許根本沒有傳達進他腦子里。
    嚶鳴說完了,等他最終給句準話,先前她意氣地想要和潤翮一道做姑子去,到底是不切實際的幻想。這會子和他打商量,甚至要擺著卑微的姿態求他賞她臉面,細想想真是太令人委屈了。她等了老半天,他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她的心終歸懸著,又喚他一聲:“萬歲爺,您拿個主意?”
    皇帝是因為就近看她,看得有點兒發呆了。
    午后的陽光從支窗底下探進來,把她的半邊面孔都照亮了。她是那么細膩的肉皮兒,像上等的精瓷,易碎卻大美。他看著那紅唇優雅地開闔,想起昨兒夜里她含在唇間的石榴,心里一陣陣激蕩起來,仿佛那粒石榴籽兒就是他。這種幻想簡直要沖破他的理智了,他想一把奪過她,想狠狠地□□她,讓她哀聲求他。可是他不敢,皇帝窩囊地想,他能決策乾坤,就是不敢冒犯她。她和后宮那些等待臨幸的女人不一樣,他的初一十五都歸她,她不需要像她們似的邀寵,她只要坐在自己的宮里,他就得按祖制乖乖送上門,所以她格外有底氣。
    剛才她的那番話,他多少也聽見了些,說實在的不是滋味兒,一個太識大體的女人雖然合乎皇后的要求,但難免讓他覺得不受重視,可有可無。
    他輕輕攏著一雙手,斟酌著該怎么回答才不失風度,可是想不出頭緒來,只管點頭,“你說得有道理,就按你的意思辦吧。”
    嚶鳴臉上掛著笑,這個答案分明順了她的意啊,可不知為什么,還是讓她感到悵惘。她重新拿起梳篦來,慢慢梳理那一綹頭發,很想和他說既然已經給佟家加官進爵了,就不必搭上自己了。滿朝文武皆丈人的場面有什么好的,她暗自嘀咕著,可想完了又氣餒,自己不也正是因為這個才進宮的嗎,有什么立場去反對呢。
    皇帝心里有了成算,站起身道:“朕該走了,上慈寧宮回皇祖母話去……”走了幾步回頭望她,“這件事朕會妥善處理的,你不必擔心。”
    嚶鳴站起來恭送他,福才蹲了一半,一時沒來得及應他,他也不管,轉身便往宮門上去了。
    皇帝前腳走,松格后腳就進來,探脖兒問:“萬歲爺和您商量佟家姑娘的事兒啦?”
    嚶鳴不愿意和她細說,裝出大度的模樣來,取了點兒粉在手心揉搓,胡亂往臉上拍了一層,“往后這種事兒多著呢,沒什么可稀奇的。”
    松格噢了聲,也不去琢磨佟家的事兒了,把手里一面木牌呈了上來,說:“主子,薛福晉上報內務府,要進宮面見皇后娘娘。這會子人在西華門上,才剛萬歲爺在,奴才沒敢進來回稟,這會子您瞧怎么辦?”
    嚶鳴接了牌子,上面拿小楷端端正正寫著薛門圖佳氏。薛福晉娘家姓圖佳,入關后改了漢姓圖,只有入宮才用老姓兒。她捏著這牌子斟酌,按說求見的章程并沒有什么可挑眼,但薛齊兩家畢竟在風口浪尖上,這么堂而皇之地進來,似乎不是什么好事兒。她原可以不見的,卻不能不瞧在深知的面子上。況且齊家和薛家到底牽扯太深,她也害怕錯失了消息,把阿瑪置于險境。
    小小的木牌子擱在了梳妝臺上,她發話準她進來,抓緊時間叫海棠梳頭,薛福晉入頭所殿的時候,她已經在明間里坐著了。
    “奴才圖佳氏,恭請皇后主子萬福金安。”薛福晉上前幾步叩拜下去,匍匐在青磚上。
    嚶鳴忙起身攙扶,“干額涅快請免禮吧。”一面引她進次間,在南炕上坐下。宮女奉了茶,她抿唇笑了笑,“您今兒怎么進宮來了呢?”
    薛福晉先是抹眼淚,感懷一下先皇后,后來才說:“娘娘不知道,大前兒個皇上發了上諭,命你干阿瑪率領地支六旗趕赴車臣汗部。你干阿瑪早年為朝廷出生入死,落了一身的傷,如今要派遣他遠赴喀爾喀,只怕他身子受不住。好孩子,我拿你當深知一樣看待,實在沒了主張,今兒才急著進來見你。不論怎么,和萬歲爺美言幾句,請朝廷另派良將吧。”
    可嚶鳴知道,他們擔心的是人離開京城太久,皇帝會趁著無人掣肘大肆動作。也許外人不明白,為什么薛家到這會兒還在和皇帝作對,原因很簡單,就是騎虎難下。
    “干額涅,我知道您的想頭兒,干阿瑪離了京到底不好。可這回我就算去求了皇上,皇上也應準不叫干阿瑪帶兵上蒙古了,然后呢?躲得了一時,躲得了一世么?況且上諭既然下了,不是我一個后宮的人能插嘴的,橫豎不去,正好給了皇上彈壓的借口;若去,前途兇險,變數難料,干額涅品品,是不是這個理兒?”
    薛福晉望著她,倒不曾想過當初不哼不哈的丫頭,如今有了這樣的見識。
    “那么依您看,咱們該怎么應對才好?”
    嚶鳴自然希望能找到一個折中的手段,既保全薛家,又讓皇帝順利清除朝中敵對的勢力。可是這個愿望實現起來很難,必有一方得大大退讓,只看薛家愿不愿意接受罷了。
    她握住了薛福晉的手,溫聲道:“干額涅,我和深知是姐妹,雖不是生在一家子,可我們之間的情義比親姐妹還要深。我知道干阿瑪處境艱難,倘或不愿意去喀爾喀,也不是沒法子搪塞,只要稱病臥床就是了。可單單臥床還不夠,還要上表朝廷請辭,只說是退隱養病……干額涅,眼下局勢您也看見了,唯有如此才是保全性命和家業的良方兒,您就聽我一句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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