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場上還發生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往年這時節, 付霜霜都會回天山,今年因故沒有返回,便受邀做了特許評審。她坐在觀戰區, 翹著腿同童子道:“叫徐芊芊往后讓一讓,這影子晃來晃去, 妨礙我觀賽。”
擂臺對面懸停著徐芊芊的芝蘭車。
此車駕五色祥云, 兩只金尾靈鶴撲扇著翅膀, 光華流轉,在諸多車駕中,最是華美奪人眼目。
路過的弟子都會忍不住看上一眼, 亦有許多弟子被晃了眼,影響對戰。
過了片刻,徐芊芊的侍女親自來回稟, 她說:“小姐在此處觀賽已有多年, 往年亦沒有干擾賽程, 還請夫人換個更方便的地方。”
付霜霜鐵扇一拍, 挺起身子,被徐抱樸拉住了手捏了捏, 才沒有當面發作。
沈溯微路過得不巧,叫付霜霜一眼瞧見,招手叫了過來:“三師弟, 你來。”
沈溯微只得走了過去。
“你來評評理, 你們這妹妹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 我自打與你師兄結為道侶, 天山的名貴丹藥像流水一樣地往她閣子里送, 不見她對我這個嫂嫂有半點尊敬。”付霜霜哼道, “溯微你去,叫她給我退開。”
“怎么,為難了?”付霜霜見他不語,眼珠一轉,冷聲道,“這些年你手上仙丹,嫂嫂沒有短過你吧,你是站在我這邊,還是站徐芊芊那邊?”
沈溯微容色淡然地看向瘋狂同他使眼色的徐抱樸:“宗門規矩尊師敬長,我自是和大師兄一邊。”
徐抱樸面含微笑地剜了他一眼。
好聰明的答法,這不又將難題轉嫁到了他的頭上?
付霜霜倒是樂了,大師兄被她拿捏,那不就等于站在她這邊,一揮手將沈溯微赦免:“去吧,叫她退開十步,光影不準落在擂臺上。”
沈溯微看一眼臺上。付霜霜亦是劍修出身,對擂臺條件要求極高,所言不無道理;徐芊芊未曾入道,意識不到這點。他便走至對面。
還未靠近,環繞金芒的芝蘭車已經緩緩落地,繡八瓣蓮的深藍色呢絨轎簾掀開一角,沈溯微橫劍一擋,示意徐芊芊不必下車。
故而轎簾后只露出一張沒有血色的瘦削面頰。徐芊芊一雙眼睛,凝神看著他。
自上次一別,二人已經一年未曾說話,來人姿容如舊,且因結了元嬰,身上雪氣更濃,容色更冷艷,徐芊芊眼神中便帶了些枯寂又期許的意味。
沈溯微看一眼頭頂樹冠,斟酌道:“此處炎熱,請小姐退至樹蔭內觀賽。”
徐芊芊別無二話,立刻叫車駕向后退進了樹蔭內。
“這不是你師兄么?”走在路上,阮竹清伸手一指。
在賽場上碰見師兄,實無什么稀奇的。林殊月的信蝶一只一只地來,叫她今夜就去術法宮玩耍,徐千嶼回復的速度遠不如她快,若是來不及回復,林殊月便會追加一只,徐千嶼手忙腳亂地回復,一回頭,便定住了。
那芝蘭車的五色祥云晃眼,光芒包裹著沈溯微如雪的衣衫。他立在車架前,同車內的人說話,并沒有看到這邊。
再走兩步,便能看到車駕內的人手臂細瘦,扶簾的是個面色蒼白的少女。
徐千嶼又向前走兩步,凝眸盯著她看。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徐芊芊。
前世她入宗門時,徐芊芊已然病故,是個活在回憶里的人。
在徐千嶼看來,陸呦的確很像徐芊芊,但二人氣質卻迥然相異。
陸呦是小家碧玉,如琉璃花朵一般精致,惹人生憐;徐芊芊則有一種蒼白破碎的病氣,如孱弱幽蘭。由于徐芊芊一直未曾修煉,氣質更像是徐千嶼在南陵看到的那些閨秀,文雅而嫻靜。
比她個子高些,四肢修長,且更成熟窈窕,更像個“女人”。
徐千嶼在兩人側影中,奇怪地看出了一種歲月靜好的感覺,故而又接住一封信蝶時,她喃喃道:“他為什么彎腰說話?”
阮竹清覺得她的問題很奇怪:“不彎腰車里的人聽不見啊。這是沈師兄體貼,禮數周正。”
徐千嶼自然知道沈溯微禮數周正。
不過,對著她,和讓她看到他對著旁人體貼是兩回事。她看到了,便覺得這禮數,很有些礙眼。
但徐芊芊并未入門修煉,平素二人之間想來交集不多,她便隨口道:“他們兩個相熟嗎?”
阮竹清:“啊,肯定熟啊,不是差點訂了親?”
徐千嶼:?
懷疑自己聽錯了。
在她眼中,沈溯微絕情棄愛,原來她不知道的紅塵牽絆,竟有這樣多。
被曬蔫了的虞楚一個激靈醒了過來,繞到了阮竹清的另一邊:“什么時候的事,快說說!”
“你們別說出去,哎呀我是聽師父說的,不一定真。”阮竹清一時嘴快,被虞楚架著,悔不當初,“就是千嶼進門前后。聽說,芊芊喜歡沈師兄,但不知道為什么就沒成。”
徐千嶼道:“比我進門還早?”
“就在你進門之前啊。”
徐千嶼感覺心重重地跳起來,陽光不知為何如海水滲入眼中,刺目起來。她想再看一眼那兩人的畫面,印證一下是不是這回事,但師兄已離去,不得印證。
林殊月的信蝶又來了兩封,徐千嶼看了兩眼,字跡模糊,沒看進去,索性腳尖一點,直奔術法宮。
……
沈溯微行禮告退后,徐芊芊睫毛顫動,如有所失,同侍女道:“沈師兄劍上的祈愿紅繩,我見許多弟子都有,是在哪里求的?我想給我和二哥也求一條。”
侍女領命而去,不多時,便從法修弟子那里拿了兩條差不多的紅繩回來,奉給徐芊芊。
擔心她分不清,侍女道:“這個雙魚紅繩是小姐您的,雙葫紅繩是徐師兄的。”
“小姐,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適?”見她神色不對,侍女不由擔心起來。
徐芊芊強笑一下,搖了搖頭,捏緊紅繩,臉上褪盡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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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如她猜測:凡女修的八字,得出的繩墜便是雙魚,男修的繩墜則是雙葫。
她亦送過沈溯微寶劍,他收下,卻未曾用過一次,也許是不喜歡。
如今他手上拿的那把劍,銹跡斑斑,形狀如柳葉,貌不驚人,她從沒見過,中間發生多少事,她亦不能知曉,不由倍感失落。他這般低調的人,通身樸素,劍上卻肯掛一縷紅,成矛盾奇異之景。
那紅繩上掛雙魚,屬于某個女修。
林殊月叫徐千嶼去術法宮吃飯,徐千嶼本以為只有她們兩人,去了才發現,原來同去的還有十個叫不上名字的弟子。男修女修都有,全是林殊月叫來的,并且每個人都以為只有自己和林殊月相約。
十個人面面相覷,有些尷尬。
林殊月不覺有什么不妥,笑嘻嘻道:“不認識的,吃頓飯便熟悉了嘛。都是朋友,人多熱鬧。”
也無妨,記不清名字,不影響徐千嶼推杯換盞。她本就擅交朋友,一頓飯下來,就有些喧賓奪主了:那些弟子不見得與林殊月有多少深入了解,卻都認識了掌門座下有個叫徐千嶼的劍修小師妹,性格很爽朗,出手也驚人大方。
她從蓬萊外叫了剛制的冰點和酒,人人管飽,堪稱奢靡無度。
酒過三巡,要備戰翌日擂臺的弟子便先走了,剩下的幾人一起去術法宮的靈池內游水嬉戲;游完了水,眾人又上岸擲骰推牌,又因太困睜不開眼,走了一批人。過了夜半,就只剩下林殊月和徐千嶼兩個人。
徐千嶼覺得這些弟子有些太不禁玩兒了。
林殊月拉著她,相見恨晚:“你不要回去了,陪我一起睡。”
徐千嶼今晚也不想回去了,便同她一起宿在了術法宮的弟子苑。
林殊月依照承諾,送她一枚法器。此法器有杏子大小,方便握于掌中,按動機括便會噴射出出桃花瓣組成的陣,和對戰那日的陣相似,陣中每一片花瓣都是鋒利銳器。
徐千嶼試了一下,很是喜歡:“你只能用攻擊向法陣嗎?”
“不一定。”林殊月道,“我們法修筑基第八層后,每個人會覺醒不同的天賦。我不久前才覺醒我的天賦,不過不知道有什么用。”
“什么天賦啊,試一下?”
“這個……需要很多的靈氣。”
徐千嶼自練習畫符以后,隨身攜帶丹砂符咒,便在桌下現畫了數張符遞給她。
林殊月被她的闊綽震驚:“你買這么多聚靈符,得花不少靈石吧。”
花青傘叫她低調,徐千嶼便點了點頭。
聚靈符排開撐在空中,化為數道靈氣柱涌入林殊月體內。她雙手飛速結印,一雙笑眼睨過來。徐千嶼觀察四周,一切如常,什么都沒有發生:“這是?”
“你扔一顆杏子過來。”
果盤里的杏子丟出來,徐千嶼瞳孔微縮,眼看著它在空中定格了一瞬。那瞬間,仿佛有一股無形的氣波向下壓制,凍凝室內的空氣,隨后杏子滾落在桌上。
四張符紙全部燒毀,林殊月似用盡力氣,氣喘吁吁道:“就是它了,寸光陣!”
“你可以讓時間暫止!”徐千嶼反應過來,“你怎么能說它沒用?”
“聽上去倒是唬人。但就只有一下,能頂什么用。”
徐千嶼問:“你能覆蓋多大范圍?”
林殊月環顧四周:“也就這間屋子大小吧。”
徐千嶼直勾勾地盯著她道,“有這一瞬,頂級劍修能出五劍,我能出三劍;你這么厲害,一定要進前十,簪花大會我要跟你一塊兒。”
“好。”林殊月眼里晶亮亮的,似乎被她的魅力折服,嫣然一笑,忽然勾住脖子在她臉上親了一口。徐千嶼瞪大眼睛,愕然擦了下臉。林殊月已經撿起杏子啃著,鉆進了自己的被筒。
還不忘用意念發信蝶。
徐千嶼有些不高興。林殊月叫她陪著睡,卻顧不上理她,一直在和別人發信蝶。
“我有五個潛在道侶,都在發展中。”林殊月感覺到她的目光沉沉地掃過來,一邊蜂蝶環繞。一邊解釋道,“這兩日弟子大會,有的贏了有的輸了,有人要慶賀有人要安撫,是有些忙。你等我一下啊。”
徐千嶼點了點頭。
林殊月等了一會兒,沒有聽到她發表任何看法,這在女弟子中頗為罕見,便問:“千嶼,你有道侶嗎?”
“我……”徐千嶼對有五個潛在道侶這件事全無概念,想了一想,沉吟道,“我入門之前,有十個男丫鬟。”
林殊月霍然抬頭,見徐千嶼嬌艷的面龐上鎮定自若,妙目瞪圓,心中嘆服:“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
已至夜半,昭月殿的燈火仍然黑著。
今日并不是徐千嶼慣常夜歸的日子,沈溯微眼看三更已過,推門進屋,看到梳妝臺上一張字條:“我今晚不回來了,明日直接去賽場。”
沈溯微抬眼望向窗外夜色,反手折起字條。
沒有給他發信蝶,也沒解釋具體緣由,甚至沒叫一聲“師兄”。
他望著瓶中插花,有些不安。
不知道徐千嶼以前在外門如何,自進內門以來,雖然偶有晚歸,但徹夜不歸還是第一次。
沈溯微按耐許久,壓住了以元神探她具體位置的沖動。這對元嬰真君來說輕而易舉,若是想看,甚至能直接追蹤到她在做什么,但對著師妹監視,便是窺探太過。
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在他心中一向有清晰的分界。
他單是閉目,探一下她的方位,得知人平安無虞,還醒著,便收回神識。
不是在無真的閣子的方向,也不是花青傘那里。
好像是術法宮的方向。
沈溯微面色如常地從芥子金珠內拿出水壺,給幾盆蘭花各澆了一些。
心中紛亂思緒,并不影響他手中分寸。這幾日澆水適量,昭月殿幾株暗夜幽蘭葉片挺立起來,重歸生機勃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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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掃了一眼陶罐內,倏忽看到了冰藍色的芽尖。
浮草申崇種出來了。
沈溯微注視著它,眸光漆黑而沉靜,仔細地給它渡了一些靈氣。
做完這些,黑暗還是沉滯在雙肩和頭頂。似有千鈞之重,令人難以呼吸。
徐千嶼不在,這屋里顯得極為空蕩,和冷寂。與之相反的是心中靈光一閃的猜疑。
他突然想到,無真在重傷療養前,便住在術法宮。
沈溯微睫毛微顫,再次壓抑住窺探的欲望,單是伸手,掌心落下一只金色信蝶。
無論在做什么,他現在發一封信,都是一種打斷。
但要寫字,卻凝神,不知該用什么理由,夜半擾人。
在弟子苑的小房間內,徐千嶼翻來覆去。她本來想,反正今日都不回去了,索性反叛到底,也不要背書了。可還是有些不踏實,便拱著被子坐起來,背起今日的半頁紙。
但她沒能看進去,她鬼使神差地想:可能有件事情被她忽略了。
此前她一直覺得師兄喜歡陸呦,但卻莫名緣由,安知不是因為他和芊芊青梅竹馬,陸呦又長得像徐芊芊?
系統:“不是,越想越跑偏了,我真的沒有寫過這樣的感情線!”
徐千嶼道:“那為什么他們這一世會定親呢?”
系統也啞口無言。世界重啟后錯亂的五年,致使太多事情發生變化。
徐千嶼又感覺到那種空洞的缺失感,不能凝神背書,令她十分煩躁。
林殊月叫徐千嶼的動靜驚醒,也捻亮了燈:“幾點了我看,哎呦,才三更!你們劍修都是這么可怕嗎?”
雖然她困倦至極,但也在這種氛圍中拿起了一本術法典籍,半夢半醒地翻看,仿佛不看便會落后于人。
兩人無效閱讀了一會兒,徐千嶼忽然問:“殊月,如果被喜歡的人殺了,應該有什么樣的感覺?”
“啊?”
林殊月冷靜片刻,清醒過來:“那得看是第幾個喜歡的人。我嘛,只有初戀驚天動地。我若是被他殺了,恐怕會又驚又痛又懼,又后悔,可能還會找些理由,比如他殺我也是無可奈何,這樣會讓我少難受一點。后面的潛在道侶,也就那樣,他們若敢殺我,我變成鬼也要拖他們下地獄。”
徐千嶼心想,她缺失的內容真夠復雜的。
林殊月雖然對她的十個男丫鬟極為好奇,但也不敢貿然多問:“你是做噩夢了嗎?你欣賞什么樣的人呢?”
徐千嶼道:“我希望他誰都不喜歡。”
林殊月:“誰都不喜歡,神像,雕塑?”
“不。要活的,能跑能跳能說話。”
林殊月小心道:“那你喜歡廟里的和尚,道士那類的?”
徐千嶼沉默了片刻:“要比他們再多些偏愛,只許對我,不許對旁人。”
“……”林殊月放下書,“那他怎么會誰都不喜歡呢,你不就是要他喜歡你嗎?”
她又道:“你這樣,不就是喜歡他,又想讓他喜歡你嗎?”
徐千嶼默然躺了下去,瞳子睜得很圓。
她喜歡師兄,又想讓他喜歡自己。
這觸碰到了潛藏在內心最深處、從未承認過的隱秘渴望,令人渾身戰栗。
但她仍然不太明白喜歡是什么滋味。
這一世,徐千嶼只明白想要“得到”的欲望,和得到內門弟子的名額,得到第一名,并無多少差別。
她想得到沈溯微。
只是她明白沈溯微心向大道,注定無法得到,故而停留在了渴盼和向往。
偏在此時,沈溯微的信蝶繞著她盤旋飛舞。
徐千嶼今夜不回去,原也想過師兄會給她發信。但不知道他會說什么,約莫是提醒她注意安全,在外也要記得背書之類的。
也不想他這么晚還沒睡,她原以為他第二日早上才會發現字條。難道是師尊有要緊事吩咐她?
但此時心跳未平復,竟不敢拆,半晌,她挾住信蝶,卻是一凝。
上面空無一字。
是空白。
徐千嶼反復確認信蝶正反的確沒有內容,便將信蝶收起。
沈溯微說話做事很謹慎,從不會有似是而非之舉。倘若不小心發錯了,一會兒必有更正。
她閉眼一炷香時間,又是一只信蝶飛來。
徐千嶼打開一看,還是空白,可見不是發錯,是故意為之,腦子里如嗡然弦響,額上生了一層薄汗。
兩只空信蝶,仿佛一種未被言明的撩撥和暗示。
徐千嶼夾在書里,沒有回。
又過了一會兒,第三只信蝶翩翩飛來。
還是空無一字。
天未大亮,徐千嶼突然開始穿衣起床:“我去賽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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