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溯微說, 徐冰來夢中的這個地方,是九州西南部的弦葭。
“是我入仙門前的家鄉。”他道,“城中有一條運河, 叫做凌渡, 南北向穿城而過,我們現在便在河邊。”
徐千嶼聽到這個, 馬上清醒過來:“是你的家鄉啊?”
四周景致陌生, 但一但想到這里是沈溯微生長的地方,她便產生一種異樣的感覺。她開始仔細地看煙柳、游船和行人,幻想它們與他的關聯。
沈溯微對從前絕口不提,也不知道他入道前是什么樣, 關于他的一切, 她都很好奇。
她問:“師兄, 你以前也走過這條路嗎?”
“沒有。”
徐千嶼“哦”一聲,又問他城中有沒有什么好吃好玩的地方,有沒有賭場,哪里養馬,哪里是錢莊。
沈溯微想了半晌:“都不太清楚。”
徐千嶼大失所望, 怎么感覺他對自己的家鄉一無所知。是她太愛玩了么?南陵各處在她心里繪成一張圖,若旁人問起,她能如數家珍。
不過師兄進宗門已久, 不記得這些細節也情有可原。
“那你還記得你的家在哪嗎?”徐千嶼道, “我們可以回去看看。”
“我沒有家。”沈溯微背著她,平淡道, “我在弦葭, 只是做了幾年的囚徒。”
徐千嶼心內一顫, 他忽然帶她御氣十里, 沖霄而上,翻進一座高塔。
這座塔有百尺之高。方才在煙云當中,只有一道指天劍一般的細影,飛近了,才發現它極大,每一塊磚上都有雕花。沈溯微說這是皇室建造的,稱為“摘星樓”。
不過內里的家具都蒙了一層塵埃。兩人一進去,塵埃飛舞,徐千嶼拂拂袖子,丟開一只蜘蛛:“蜘蛛網。”
“此處只是齋戒祭祀那幾日所用,平日上鎖,沒有人來,所以會這樣。”沈溯微以霜寒劍氣覆蓋房內每個角落,白霜消去時,連懸垂下來的紗帳都煥然一新。
徐千嶼拂過金絲帳子,在其中走來走去,目光驚嘆地從頭頂的佛蓮壁畫掃到雕花梁柱,再到柔軟寬闊的大床。
“待在這里可以么?”沈溯微問她。
徐千嶼點點頭。
太可以了,比她在水家的閨房還奢華,也不知他怎么找到這個地方。
摘星樓為六邊形,壁上六張舷窗,徐千嶼隨沈溯微走到其中一扇窗邊俯瞰,弦葭的街道與河流如棋盤,盡收眼底。
她便明白沈溯微選此處的深意:從這六扇窗可以俯瞰整個弦葭,可以用最少的力氣,第一時間發現徐冰來的行蹤。
沈溯微將神識分出三縷,纏繞在三扇窗上,徐千嶼放置另外三個,便大功告成。
沈溯微轉身時,衣擺上還留著兩道劍痕。那是尹湘君的神劍的劍氣所留的,恢復不了,難免有些狼狽。
徐千嶼抿抿唇,想起自己芥子金珠內帶了一件精心挑選的披風,是蠶紗刺繡的,很是漂亮,原本便想叫他穿上試試,便悄悄取出,踮腳從身后給他披上。
她披得躡手躡腳,沈溯微向前一走,披風自然滑落,徐千嶼慌忙接住。沈溯微覺察身后的動靜,步履停住,默然撩擺蹲了下來,背對著她。
徐千嶼一怔,這是,方便她披的意思?
她走到跟前,不熟練地展開披風,要披時,也不知哪根筋搭錯了,壞心大起,將披風往沈溯微頭上一蓋,便躥了出去。
再回頭,沈溯微已從容地從披風中鉆出,側臉如白玉,單手系上帶子。他看過來,徐千嶼便笑道:“我不是故意的……啊!”
她整個人被提起領子,騰空而起,嘩啦落進水中。
水花漸落。水中熱氣滲進毛孔,令人打了個哆嗦。徐千嶼睜眼看見這是一個極大的浴桶,她坐在里面,熱水剛好沒至肩頭。
她禁不住看向面前站立的沈溯微,他開口道:“引城中之水,然后以取火珠熱的。”
隨后他反手拉過三折孔雀屏風,在她手邊放下一只匣,便走到屏風后。
徐千嶼眸光一閃,想起自己隨口說的話。
真的有熱水澡啊。
自從習得清潔法術,她已經許久沒有泡過澡,此時裙擺飄起,渾身酸痛的肌肉都在熱水中放松下來。只是沒脫衣裳有些古怪,但她也沒力氣脫了。
攤了半晌,她才勉強將鞋襪脫了,丟出來。打開師兄放的木匣,香氣飄出,內里滿滿一匣花瓣。
看著這匣花瓣,徐千嶼心情忽而變得極好,嗅了好幾下:“謝謝師兄。”怕他聽不到,又向屏風外揚聲道:“謝謝哥哥。”
她高興起來,聲音又脆又甜,聽得人心中敞亮。沈溯微沒有做聲,但也很滿意,聽見花瓣入水,又從懷里取一枚取火珠,精準地穿過屏風,丟進水中。
徐千嶼緩緩向下滑坐,令熱水沒過肩頭。過了片刻,想起什么,慌忙從水中撈出通訊木牌,用靈力烘干。
別將通訊木牌泡壞了。
沈溯微看屏風上的影,隱約見她坐起身,便問:“怎么?”
徐千嶼坐在浴桶內擺弄木牌:“我給云初發信。”
外面一陣靜默,徐千嶼反應過來,師兄不喜歡她與云初往來,正想解釋,便聽沈溯微語氣如常地“嗯”了一聲:“你叫他自己保命吧。”
他是被易長老強帶回去的,下場不會好到哪里去。
徐千嶼將洛水這邊的事情簡要發給云初,又發信給虞楚保持聯絡。陸呦的訊息忽然跳出來。
陸呦:“救”
“命”
徐千嶼:?
陸呦貿然進了徐冰來的夢,在弦葭舉目無親,便問徐千嶼在哪,說有關于洛水的事情告訴她。
以陸呦的性子,情報不知是真是假,騙她現身才是真。徐千嶼頭一陣陣疼,不肯暴露自己的位置,叫她先找個地方藏好,倒時約在運河河畔見。
少女背脊纖細,手臂搭在浴桶邊緣,兩只狐耳似的發髻一動不動,很是專注。沈溯微不知她與云初說了什么,竟這樣久,但他只是繼續擦劍,時而抬眼看她,沒有以神識窺探。
聯絡同門正常,但傳過去的訊息會攜有水汽,也許還有花瓣的香氣,不免惹人遐思。他不喜歡,但不想因太強的控制欲令她不快。
徐千嶼發完才意識到,屏風外悄無聲息許久,不知為何有些心虛,“咔噠”地丟下木牌:“發完了。”
外面還是沒聲音。
徐千嶼等了片刻,有些急了,將外裳和裙子解開,丟出浴桶,又探頭看屏風外,沈溯微還是無聲無息。
徐千嶼想到頭發還沒洗,將發髻拆了,用花瓣揉搓發絲,忽生一計,斂了氣息,向下一沉,抱著膝鉆入水中。
過了一息,沈溯微的身影無聲到了浴桶邊。
他將手撐在沿上,看著平靜而空無一人的水面,不知這是做什么。徐千嶼潛藏在水下,水中黑發飄著,覺察到他靠近,便是一笑,憋不住氣,一連串氣泡“咕嘟咕嘟”地浮上來。
“……”沈溯微直接將手探入浴桶內,穿過浮動的發絲,觸碰到她溫熱的面頰。修長的手指滑過臉頰,捏住下頜,向上抬。
徐千嶼偏不抬頭,反而一把絞住他的手臂,用靈力將他往水下拽,誰知沈溯微巋然不動,緩緩將手臂向上抽,徐千嶼感覺她像抱柱的小猴,竟然被他單憑臂力,一點點地“拔”了出來。
離了水面的瞬間,徐千嶼慌亂掙扎,沈溯微已拿衣袍將她裹住,抱在懷里。又以劍氣做繭,數步內烘干身上水珠。
徐千嶼看清裹自己的衣衫,不由陰沉下臉:“這不是我剛送你的披風嗎?你又脫下來給我!”
只是披風他方才穿過,帶上他身上的松雪香氣,一陣陣往她鼻中鉆,便好像和她芥子金珠內取出來的那件又不同了。
沈溯微似乎很偏執地喜歡用帶自己氣味的衣服裹她,泄露出些許侵占欲。
這么一想,她不知怎么便聯想到那個有茉莉香的雨夜,不由臉上發熱。
沈溯微將她放在床上,正想幫她穿羅襪,誰知徐千嶼“刷”地將腳藏進披風內。她整個人都裹在披風里,只露出額頭的鮮艷的朱砂和一雙眼睛,眼眸亮亮的,警醒道:“不要了。”
沈溯微看著她,一時不解:“什么?”
這便是會錯意了。徐千嶼閉了閉眼:“沒什么。”
沈溯微興許是看她害怕,坐在床邊不動了,又似在琢磨她剛才的話。徐千嶼白皙的足,慢慢地從披風中伸出來,蜿蜒到他如雪的衣擺旁。
徐千嶼素來驕矜,若是旁人,她用腳蹬上去、踩上去都是常有的事情。但面對沈溯微,她卻總有一種敬畏,不敢拿腳在他身上亂踩,只是停在剛剛觸到的位置。黑的床單,白的足,反倒有種別樣的引誘意味。
沈溯微垂下長睫,目光落在她的腳上。
他冷不丁握住她的腳踝一拉,徐千嶼低呼一聲倒在床上,沈溯微將她的雙腿放在膝上。
她腿上有兩道劍傷,一塊撞上的淤青,格外顯眼。他取出冰蟾水,涂在傷口上。
冰蟾水的觸感清涼,沈溯微動作仔細,上藥時并不會痛,微涼的指腹撫過皮膚,反而令人有種被撫慰的感覺。徐千嶼以披風遮住嘴,看著帳頂,眼珠亂轉,慢慢放松了警惕。
沈溯微默然涂藥,半晌,忽然問:“上一次,你是不是很不舒服?”
“是很不舒服啊,很痛。”徐千嶼全然沒意識被套了話,“還是第一次那樣比較好。”
沈溯微聞言沉默了。
等冰蟾水涂好,他淡道,“睡吧,往里面些。”
徐千嶼慢吞吞地滾到床里。等他躺在她身邊,她便道:“當時在去妖域的戰船上,你說洛水和尹湘君可能是聯起手騙我的。當時我不信你,卻是錯了。真叫你說中了。”
沈溯微道:“我未必永遠是對的,只是比你多些經驗罷了。這不算錯,倘若洛水真的有難,你也不至因為疑心而做了后悔的事。”
徐千嶼聽了,心中稍慰,看向他。
美中不足的是,沈溯微睡得極為規矩,兩人中間隔有半個人的距離,似乎是專程如此。
徐千嶼很是心癢,手緩緩地向旁邊探,碰到了他的手,師兄整個身子都僵住了。
但他沒有動,任憑她的手指胡亂鉆進他指間,拉住了他的手,又將他的手一點點拖過了分界線。
過了一會兒,他似是無聲地一嘆,隨即轉過身,微張手臂。
徐千嶼立刻滾進他懷里,緊緊抱著他,大為滿足。
這懷抱并不柔軟,也不溫暖。沈溯微做了十余年的劍君,懷中冷寂,帶著幾分拘謹,他并不習慣跟人挨得很近,敞開亦是勉強。
但徐千嶼在這個懷抱中,總有種悸動,覺得她缺失的東西得到了填補,便忍不住地無度索求,總是央著他向她敞開。
她只穿著貼身衣物,柔軟的曲線,緊緊貼在他懷里,修士感知異常敏銳,對沈溯微無異是種折磨。
但他知道,徐千嶼很喜歡被人這么抱著。
他便忍著沒有動,閉上了眼。
叫她在這里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