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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篇

    宮人們將畫軸逐一卷好,準備jiāo予我帶回。我肅立等待間,忽聽殿外傳來喧嘩聲,有女子在外哭喊:“皇后,我母女受人所害,你不愿做主懲治jian人也就罷了,何以連官家都不讓我見?”
    張惟吉蹙了蹙眉,欲疾步出去查看,卻被皇后止住,命宮人道:“讓她進來。”
    極快地,一名云髻散亂的女子奔入殿內,跪倒在皇后面前,將懷抱的孩子給皇后看,泣道:“幼悟都病成這樣了,皇后就不能讓官家見見么?”
    想是心憂那孩子之病,此女雙目哭得紅腫,面目甚憔悴,但仍可看出她容貌艷美,若妝容修飾妥當,應屬絕色。她所抱的是名三四歲的女童,此刻緊閉雙目沉重地呼吸著,小臉上一片病態的cháo紅,像是高熱不退。
    皇后和言道:“我已命太醫仔細為幼悟診治,張美人不應帶她出來,再著了涼就不好了。官家這幾日宜靜養,之前已下過令,不見嬪御。”
    張美人卻擺首:“皇后并非不知,這孩子的病是遭人詛咒所致,太醫治標難治本,若要幼悟痊愈,定得處罰害她的小人。妾知皇后不屑理這等小事,不敢以此相煩,但為何妾求見官家一面皇后都不許?”
    我曾聽人提過,今上最寵的娘子是美人張氏,想必就是眼前這位了。現下她言辭囂張,咄咄bī人,果然是恃寵而驕的模樣,而皇后居然也未動怒,淡然應道:“美人多慮了。而今天氣變幻無常,幼悟不過是偶感風寒,服幾劑藥便會好,與人無關。”
    “與人無關?”張美人冷笑,揚手將一物拋在地上:“這東西是昨日自后苑石下搜出來的,妾已命人向皇后稟報過,皇后竟還說與人無關?”
    一個布做的小人,身上寫有字跡,幾枚閃亮的針深深地插入它頭胸之間。
    這是宮廷中向來嚴禁的巫蠱之術。見張美人陡然拋出這人偶,殿內宮人都有驚惶之色。
    皇后側目視人偶,沒說什么,神色如常。但聽張美人又道:“前日夜間,內人馮氏目睹徽柔在后苑湖畔對月禱告,偏又這么巧,昨日就有人在湖畔大石下搜出這物事。馮氏已向皇后奏明,皇后為何不理?適才我親去詢問徽柔,她可是對前晚去后苑之事供認不諱呢!”
    徽柔?這名字給我帶來的驚訝尤甚于那插針的人偶令我感知的。我重思張美人的話,迅速明白,她意指徽柔——那個月下禱告的女孩——前夜去后苑是行巫蠱之術,以詛咒她的女兒幼悟。
    我猶豫著,不知以我卑賤的身份,是否應該在此時擅自介入這兩位尊貴宮眷的jiāo談,道出我看到的景象。
    皇后沉吟,并不表態,宮人們亦屏息靜氣,唯張美人要求嚴懲徽柔的含怒哀聲在殿中回響:“人證物證俱在,皇后為何還不下令懲治,以肅宮禁?”
    終于,對徽柔面臨禍事的擔憂大過對我自身狀況的考慮,那小姑娘單薄的身影和含淚說出的只言片語竟給了我別樣的勇氣。我略略出列,向皇后躬身:“娘娘,臣有一事,想求證于張娘子。”
    我的陡然插言令皇后及殿內諸人都有些訝異,然而皇后還是頷首,允許我說。
    我側身朝向張美人,行禮后低首道:“敢問張娘子,你所指的那位姑娘是名叫徽柔么?”
    張美人尚未回答張惟吉便已出聲呵斥:“放肆……”
    皇后揚手阻止他說下去,但和顏示意我繼續。
    張美人冷眼瞧著我,唇際古怪的笑似別有意味:“不錯,這丫頭是叫徽柔。”
    我再問她:“馮內人看見她在后苑湖畔對月禱告,可是在前夜子時?”
    張美人想了想,說是。
    我再轉身,對皇后說:“前夜臣送畫入柔儀殿,離開時夜已深,因不熟識內宮路,誤行至內苑,無意中看見一白衣跣足的小女孩正對月禱告,自稱徽柔……此前臣隱約聽見更聲,應是子時。”
    “哦?”皇后問,“她禱告時說的是什么?”
    我道出實情:“她說父親病了,為此再三吁天,愿以身代父。”
    皇后薄露笑意:“并無行巫詛咒他人罷?”
    我搖頭,肯定地答:“沒有。因被人窺見,徽柔祈禱后即刻離開后苑,臣并未聽見她詛咒他人。”再顧張美人拋在地上的人偶,補充道,“也未見她帶此物去,應該不是她放在后苑石下的。”
    “一派胡言!”張美人適才稍稍抑止的怒氣又被我這一番話激起,“不是她能是誰?誰還會像她那樣擔心幼悟分去官家寵愛?”
    我的思維被她問句攪亂,這才隱隱感覺到,徽柔的身份應不像我此前想的那么簡單。
    “你分明是受人指使,才罔顧天威,敢作假證!”張美人朝我步步bī近,一抬手,纖長指尖幾欲直戳我面,卻又暗銜冷笑,目光有意無意地掃過皇后:“說,指使你的是誰?是徽柔,還是另有他人?”
    她的盛勢令我略顯局促,退后兩步,但仍堅持道:“臣不敢妄言。句句屬實。”
    一記耳光閃電般落在我頰上,那一瞬間的聲響有她聲音的銳利。她收回手,摟緊女兒,朝我高傲地揚起下頜,輕蔑地笑:“現在呢?還是句句屬實?”
    我漠然垂首。類似的折rǔ在我數年宮中生涯中并不鮮見,如何悄無痕跡地將此時的羞恥與惱怒化去,是我們所受教育的一部分。就忍rǔ而言,我尚不是最佳修煉者,做不到主子打左臉,再微笑著把右臉奉上,但至少可以保持平靜的表情,沉默的姿態。
    “夠了。”皇后這時開口,“跟內臣動手,有失身份。”
    張美人一勾嘴角,狀甚不屑。
    皇后一顧我,轉告張美人:“他是前省內臣梁懷吉,前日首次入內宮,連徽柔是福康公主閨名都不知道,又能受何人指使?”
    福康公主。今上長女,宮中除皇后外最尊貴的女子。
    那點疑惑因此消去,心下卻又是一片茫然。皇后一語如風,把那人間小女孩的白色身影忽然從我記憶中chuī起,讓她悠悠飄至了云霄九重外。
    回過神來,我伏拜在地,請皇后恕我不知避諱之罪。
    張美人在旁依然不帶溫度地笑,幽幽切齒道:“好一場唱作俱佳的戲!”
    皇后說不知者不為過,命我平身,再吩咐張惟吉:“把福康公主請到這里來。”
    少頃,但聞環佩聲起,殿外有兩位成年女子疾步走進。她們皆梳高冠髻,著小袖對襟旋襖,用料jīng致,一為譙郡青縐紗,一為相州暗花牡丹花紗,有別于尋常女官內人,應屬嬪御中人。
    她們匆匆向皇后施禮,旋即齊聲為福康公主辯白,皆說此事不會是公主所為。其中著青縐紗旋襖者神情尤為焦慮哀戚,施禮后長跪不起,含淚反復說:“徽柔年紀小,哪里會懂這些巫蠱之術!何況她一向疼惜幼妹,絕不會做出這等事。萬望皇后做主,還她個清白。”
    皇后命內人攙她起身,溫言勸她:“苗昭容既相信徽柔,便無須擔心。”目示左右,“賜張美人、苗昭容、俞婕妤坐。”
    后兩位娘子亦屬今上寵妃,又都曾生過皇子皇女,故其名號我也曾聽過。苗昭容是今上rǔ保之女,福康公主生母,與俞婕妤私jiāo甚篤。可惜俞婕妤和苗昭容所生的皇子先后夭折,今上一直未有后嗣,就連小公主們也接連薨逝,如今官家膝下只有二女:長女福康公主和張美人所生的第八女保慈崇祐大師幼悟。
    苗昭容戚容稍減,與俞婕妤先后坐下,張美人在內人勸導下亦勉qiáng入座,但仍是一副不甘妥協的模樣,眼瞅著苗昭容只是冷笑。
    這時內侍入報,福康公主到。隨后公主緩步入內,雙目微紅,猶帶淚痕,但衣飾整潔,垂髫辮發梳得一絲不亂。在眾人注目下走近,微垂兩睫,頭卻并未低下,尤其在經過張美人面前時,她甚至小臉微仰,下頜與脖頸勾出上揚的角度,目不斜視,神情冷漠。
    走至皇后跟前,公主鄭重地舉手加額齊眉,朝皇后下拜行大禮,又向母親及俞婕妤欠身道萬福,隨后竟垂手而立,對張美人無任何表示,完全視若無睹。
    皇后微笑對她說:“徽柔,見過張美人。”
    公主口中輕輕稱是,但卻一動不動,毫無行禮之意。張美人剜她一眼,冷道:“罷了,這也不是第一次了……我這卑賤之人原受不起公主這一禮。”
    公主聽了張美人之話仍無反應,皇后出言問她:“徽柔,你前日夜里去過后苑么?”
    她頷首承認:“去過。”
    “去做什么?”
    公主猶豫,一時不答。皇后再問,她沉默片刻,才又出聲,卻是輕問:“爹爹……好些了么?”
    皇后轉視張惟吉,目露寬慰神色。張惟吉含笑欠身,想必是表示公主所言暗合我的證詞,可以證實她是清白的。
    于是皇后和言再問公主:“你是去后苑對月祝禱,為爹爹祈福罷?”
    公主訝然,脫口問:“孃孃怎么知道?”
    國朝皇子皇女稱父皇亦如士庶人家,為“爹爹”,稱嫡母為“孃孃”,位為嬪御的生母則為“姐姐”。
    除張美人外,殿內聽到我適才所言的人皆面露微笑。張惟吉遂將此前原由解釋一遍,苗昭容聞后轉顧我,眼中頗有感激之意,俞婕妤亦舒了口氣,與苗昭容相視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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