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素華站起身來,負手慢慢踱到那黃衣女子身前,雙眼精光畢現,朝那女子逼視過去,叱問道:“敢問這位姑娘,是你家主子教你的規矩,以半杯薄茶敬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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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眾人這才明白過來陰素華發怒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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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冼鳳奇站起身,行到兩人身邊,笑道:“董飛卿,這位荒草上賓,來自域外之地,乃是衡襄王派來此處送信的特使,算是個朝堂上不讓須眉的女謀士,你怎能如此怠慢于她。還不速速謝罪,重新斟一杯香茶與她賠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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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這董飛卿,長了雙細彎彎吊梢眉,杏仁眼,顴骨頗高,秀鼻薄唇,瓜子臉蛋,七分姿色中透出八分伶俐,再帶上兩分勢利模樣,乃是十足一個鬼靈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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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她聽冼鳳奇如此高抬這肌膚黝黑,打扮如鄉下村姑的女子,心中大為不滿,冷冷哼道:“女謀士!奴家曾聽聞,這顯周天下千百萬佳麗,其中最皎皎者,莫過于三人。第一當數當今太后娘娘瑰麗姬,艷麗無雙,尊貴無比;第二乃是我家王爺身邊的寵妃梅寒蕊,才絕天下,秀外慧中;這第三嘛,就是大齊國上造匠首莫干之女--莫青擷,據聞此女年方二八,尚待字閨中,貌美如花,心靈手巧,得其父家傳技藝,善作百般機巧之物,無人可比。”她一雙眼刻薄地掃過陰素華,不屑道,“莫非,她這樣子,還能比過這三位奇女子去?若是如此,不用鳳奇先生說項,奴家情愿三跪九叩向她賠禮謝罪,再求我家娘娘親手煮來一壺七絕茶,請這位姑娘一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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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冼鳳奇開口正要呵斥,陰素華揚起一手,止住他,淡然道:“董姑娘說得沒錯,我貌不比太后,才不比王妃,技不如那位莫青擷姑娘,故而今日想得董姑娘你三跪九叩,難于上青天。”她一手支住下巴,揚首朝天,做出一副十分苦惱的樣兒,道,“只是這七絕茶,聽名兒倒是有點意思,本姑奶奶很想品嘗一二,見識一下究竟是什么稀罕玩意兒。”她猛一拍巴掌,沖董飛卿笑道:“為了這七絕茶,今兒姑奶奶我可要豁出去了。董姑娘,你且說說,我要如何做,才能算是比過這三位奇女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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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董飛卿適才說的,本是奉上命隨口譏諷陰素華的話,沒想到陰素華打蛇隨棍上,干脆糾纏上來。若叫她劃出道來,她又說不出一二,正為難之際,簾幕后傳來一聲女子輕咳,稍后一位綠衫少女轉出簾外,走到她身邊,附耳嘀咕幾句,抿嘴含笑瞅陰素華一眼,轉身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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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陰素華這才明白過來,原來這董飛卿如此囂張,是背后有大靠山,說不定她是奉強秦王之命,故意羞辱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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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董飛卿雙眉斜揚,薄唇微啟,哂然笑道:“荒草上賓,美貌,才能,技藝,這三者,你若能贏得兩種,就算你比過前面我所說三位佳麗,從此后,天下美人雖眾,當屬你為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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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第一不第一的,我不稀罕。那七絕茶,今兒我定然要飲得一壺,才能如意。我的容貌,爹娘天生所賜。在我爹娘的眼中,無論天下誰家女子何等的驚艷動人,都不如我在他們心中的容貌萬分之一美麗。”陰素華說于此處,想起前世的爹娘,想來爹爹此刻,該是在那張長長的案桌前忙于裱糊書畫,偶爾停下手中活兒,興許會思念自己獨生的愛女,淚灑衣襟。想于此,她不由鼻中一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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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父親曾經說過,無論她身在何處,只要活得精彩,活得快樂,就不枉父母辛苦養育她一場。她驅走心中酸楚,振奮精神,道,“這容貌,我就不和前三位女子相比,至于才能,技藝,如何比試,姑娘且請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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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那好!”董飛卿素手抬起,輕輕合掌一拍,適才那綠衣少女捧著一幅卷軸,走出簾外,走來遞到董飛卿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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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此幅畫,名曰寒梅傲雪圖,乃是我家娘娘今兒一早興之所至,草草畫就。”她小心展開畫卷,眾文士紛紛起身,趨步向前圍而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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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陰素華定睛細看,只見一張裝裱好的淡黃畫布上,落雪紛紛,一枝寒梅傲雪獨立,綻然怒放。這畫手筆靈動,寒梅枝節遒勁,風骨奇佳。更有一奇處,在于這畫布非絲非帛,而是尋常百姓人家手工制作的細麻布。雖然做工精細,若想在這麻布上著墨畫出如此好畫,這本事,就連一代名手大家,也得打起全副精神,小心為之。只因用細麻布作畫,一般都是先把畫布裝裱好再畫,如有一絲差錯,一幅好畫也成了次品。如此一來,足顯畫此畫之人,功力非同凡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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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一群文士評鑒一番,盡皆自嘆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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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董飛卿得意笑道:“我家娘娘為了畫出此畫,殫精竭慮,已是才盡力竭。本想請鳳奇先生抽空題跋,再獻與我家王爺,以博其展顏一笑。今兒可巧荒草上賓欲試才藝,成就佳名。故而奴家斗膽,請荒草上賓為之題跋。若是荒草上賓的題跋切合畫意,詞句精妙,書法足堪媲美此畫,這才女佳號,我家娘娘拱手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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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莫非你家娘娘,就是那位人稱‘梅蕊一展百花才’的********夫人梅寒蕊?”屈皓文走前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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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董飛卿仰頭傲然答道:“我家娘娘的芳名,也是你這等濁世男兒能夠隨意提在口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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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陰素華忽地伸出左手,道:“取筆墨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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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那綠衣女子從案桌上取來毛筆硯臺,陰素華左手接過筆,去硯臺中蘸墨半飽,淡淡吩咐董飛卿道:“你可得為本姑奶奶拿好此畫,若是你的手抖得一抖,出了半分差錯,毀了此幅好畫,你家王爺怪罪下來,可怨不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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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說畢,她舉著筆,細細瞅著那畫,磨蹭得董飛卿雙臂酸軟,又不敢動彈分毫,欲哭無淚,就不下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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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董飛卿這才領教到陰素華的焉兒壞,只是此刻她也發作不得,只得拼命咬牙忍著,心里暗暗祈禱老天保佑,叫這個黑鬼丫頭趕緊下筆,了結這趟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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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董飛卿仗勢是娘娘身邊紅人,每常眼高于頂,說話行事尖酸刻薄。故而眾文士見她著了陰素華的道兒,都不替她出頭,暗自好笑,湊在一邊瞧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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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其實陰素華提筆不肯著墨,也有這畫布吸水上的講究。她眼見董飛卿一副眼淚忍不住要掉下來的樣子,估摸毛筆吸墨已飽,自己折磨她也是差不多了,這才含笑提筆,去那畫布上,筆走龍蛇,一氣呵成寫下數行行草。寫完,把筆朝硯臺里一扔,也不管墨汁四濺,搞得那綠衣女子胸前一片狼藉。轉身回到自己座位上,淡然坐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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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眾文士湊上前去,仔細一看,盡皆倒抽一口冷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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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冼鳳奇從畫布邊轉身排開眾士,走到陰素華幾前,彎腰施禮道:“荒草上賓,你身為女流,而能得六皇叔青眼賞識,果非凡質。老夫從心底里佩服!”說完,回身走到董飛卿面前,從她手中小心取下畫卷,親自捧著那畫,朝簾后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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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眾士回到自己位置,看陰素華的眼神,比先前更帶上幾分崇敬。屈皓文笑得合不攏一張嘴,不知如何夸贊她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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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大帳之中,一時靜了下來。只有董飛卿呆呆站立原地,進退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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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片刻之后,冼鳳奇退出簾外,站到案桌左下側,肅立當場。眾士一見,盡皆起身排班隨在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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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簾幕輕晃,一人邁著方步踱出來,眾士舞蹈跪拜,齊聲道:“吾王千歲千歲千千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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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那人走上那張鋪設虎皮的太師椅,緩緩坐下,嘴里道:“眾卿起身歸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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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陰素華仔細看去,只見椅上那人頭帶一頂金冠,身穿一襲團龍袍,年約五十,高壯癡肥。一雙魚泡眼中精光四射,獅子鼻中吐息粗重,絡腮胡子翻卷四翹,大嘴張開,聲如洪鐘問道:“誰是荒草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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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我是荒草!”陰素華站起身,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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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強秦王仔細打量她幾眼,呵呵笑道:“‘梅雪爭春未肯降,騷人閣筆費評章。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難為姑娘才思敏捷,寫出此等好詩。詩句切合畫意,本就精妙,更兼姑娘左手妙寫書法,形神俱備,傲骨崢嶸。一幅寒梅圖,成就姑娘佳名。本王愛妃的才女名頭,只得拱手相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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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多謝王爺謬獎!”陰素華作揖答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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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回稟王爺,適才奴家斗膽讓這位荒草上賓為娘娘畫卷作跋,還請賜罪!”董飛卿雙股戰栗,跪下請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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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賜什么罪?若沒你斗膽,哪來如此完美的一幅寒梅圖,該獎!”呂先政魚泡眼瞇成一條縫,笑道,“只是這軍中,一時沒準備什么合適的物事,賞賜于你,這可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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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多謝王爺!奴婢斗膽,還請王爺恩準,讓奴婢取出去年娘娘賞賜奴婢的一件玩物,請荒草上賓參照一二,再做一件新奇好玩,更勝一籌的玩意兒,獻給王爺,王爺再把它賜給奴婢,不就成了賞賜之物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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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哈哈……還是飛卿聰明!本王就依你所奏。”呂先政笑瞇瞇答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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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兩軍對陣,刀兵大事,還會容得宮女私帶玩物隨來游玩,這強秦王若非荒謬之極,就是想難為我,找我的麻煩。我可得小心應付才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