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英,實不相瞞,皇兄要孤幫他控制住整個京營,這里邊的含義,你明白么?”忠惠王終于不再繞圈子,直入核心,目光炯炯,注視著馮紫英:“但孤就不明白了,皇兄想要孤怎么做?或者說,怎么做才能達(dá)到皇兄的要求?另外孤還有一個問題,就目前的情形,皇兄似乎在擔(dān)心什么,紫英你能看出來些什么端倪么?”
又是交淺言深,忠惠王這么突如其來的詢問,讓馮紫英有些難以回答。
若是忠順王,馮紫英或者斟酌一下就回應(yīng)了,若是廉忠王,馮紫英就會輕描淡寫地打發(fā)了,但忠惠王,不親不疏,不遠(yuǎn)不近,還有忠順王的這一番囑咐,似乎還真不好信口打發(fā)了,那就有些得罪人了。
馮紫英沉吟著不語。
皇上有意整肅京營不是秘密,而且一直在著手進(jìn)行,至少到目前做得很成功,仇士本控制了神樞營,是皇上心腹。
神機(jī)營全面換血,皇上親手提拔了一大批年青將領(lǐng)和武官,肅清了原來的武勛群體,又選了一個錢國忠來出任主將,也算是控制住了神機(jī)營。
剩下就是一個五軍營。
雖說五軍營兵力最強(qiáng),但是有一句說一句,這么多年來五軍營一直沒怎么出動打仗,其演武架勢倒是做得很足,但是真正打起仗來如何,不好說。
但這始終是一個隱患,如果說皇上要徹底控制京營,那么肯定應(yīng)當(dāng)是針對五軍營。
五軍營大將陳繼先是老資格武勛,在軍中根基深厚,尋常人即便是出任京營節(jié)度使,也很難和陳繼先爭奪,但忠惠王不一樣。
這是真資格親王,皇帝親弟弟,太上皇的親兒子,和北靜王、東平王、西寧王這些異性郡王不一樣。
他出任京營節(jié)度使,意味著能夠得到皇上的絕對信任和青睞,有些想法的武將軍官難免不動心,而且京營節(jié)度使更是三大營的主帥,他要提拔嘉獎哪一位,任誰都不能阻擋。
但忠惠王短板一樣明顯,從未掌過兵,而且這么些年來一直閑散在家,養(yǎng)尊處優(yōu),別說軍務(wù),就連朝政都沒怎么接觸過,現(xiàn)在驟然被放在這個位置上,連馮紫英都要好生揣摩一下皇上這樣安排的心思。
馮紫英內(nèi)心大略有一些猜測,但是不確定,因為沒有太多根據(jù),只能從仇士本和錢國忠的這樣安排來猜測。
忠順王之所以被排除在外,只怕是皇上也擔(dān)心忠順王可能和祿王——梅妃一系走得太近了。
雖然皇上可能現(xiàn)在傾向于祿王,但是卻還沒有真正敲定,畢竟這種事情一天沒有塵埃落定,一天都有變數(shù),還別說還有一個年齡更小一些的恭王。
同樣恭王也被人認(rèn)為與永隆帝很相像,祿王恭王更像是一母同胞,而恭王之母郭妃受寵程度,并不亞于梅妃。
那么皇上選擇忠惠王來出任京營節(jié)度使是不是用來平衡忠順王,或者說本來就是小小地敲打一下忠順王,暗示對方不要摻和進(jìn)皇上的幾個兒子的奪儲之戰(zhàn)中去?
抑或又是想要選擇一個完全效忠于自己,和幾個皇子都沒有任何瓜葛的王弟來幫助自己執(zhí)掌京中兵權(quán)?
“王爺,您這個問題可真的把我給考住了,而且這個問題也不該我這個外臣來置喙啊。”馮紫英假意推脫。
“紫英,若是你再這種虛情假意的話語,那就當(dāng)孤看錯了人,……”忠惠王爺假意生氣作惱。
“好,好,好,那我就姑妄一說,王爺姑且聽之。”馮紫英撓了撓腦袋,“皇上擔(dān)心京中有事,可是和秋狝有關(guān)?”
忠惠王心中一抖,下意識地道:“怎么會?秋狝獵捕,除了京營一部隨行外,其他皇室宗親也好,武勛外戚也好,除了皇上允許的一干臣僚本人外,其他任何人都不允許帶護(hù)衛(wèi)保鏢,即便是隨從也控制在一二人之內(nèi),誰還能做什么?”
“那王爺覺得皇上會帶哪一部隨行?”馮紫英再問。
“應(yīng)該是神樞營。”忠惠王遲疑了一下,若是以往這個問題自然毫無懸念,但是現(xiàn)在,仇士本的風(fēng)險已經(jīng)開始出來,而皇上也許會選擇神機(jī)營?
“王爺應(yīng)該是去請教過九王爺了吧?”忠順王在熟識的人中也被稱為九王爺或者順王爺,馮紫英問道。
“嗯,孤去問過九哥,但九哥不愿意多說。”忠惠王也是頗為不解,以他的看法,皇兄應(yīng)該是最信重九哥的,九哥也是赤膽忠心,怎么這 怎么這種事情上九哥也還有些避嫌的味道了?
“王爺,天家無私事。”馮紫英頓了一頓,看了忠惠王一眼,似乎在斟酌言辭,“但誰人又無私情?九王爺不肯回答,那自然有其原因,王爺您也該理解才是。”
忠惠王抿了抿嘴,似乎品出點兒味道來,半晌不語。
一句天家無私事,再來一句人皆有私情,這還能不明白么?
皇上不希望諸位兄弟摻和到他的兒子們中的事情中去,甚至覺得他最信任的九弟都有些態(tài)度傾向了,為了避免日后釀成兄弟間無謂的紛爭,有傷兄弟情分,所以才借此來敲打提醒忠順王了。
不過九哥似乎也明白這一點,皇兄不是對九哥不信任了,而是不愿意九哥參與到這些事情中去,以防萬一,才會如此。
而自己被皇兄突然提拔起來出任京營節(jié)度使,自然是因為自己素來不問政務(wù),而且還因為自己喜歡飛鷹走狗,斗雞賽馬,素來被皇兄幾個兒子所疏遠(yuǎn),深怕被皇兄視為同類與皇位絕緣,所以和幾個皇子都沒什么瓜葛,現(xiàn)在出任京營節(jié)度使,自然可以沒太多傾向,一切為皇兄之意為準(zhǔn)。
“紫英,你說的,孤大體明白了,不過孤覺得這里邊肯定還有其他一些意思。”忠惠王沉吟著道:“你提到秋狝,京師三大營會隨行一部,五軍營肯定不會隨行,可若是任誰一部隨行,都必然會讓另一部不滿,甚至有可乘之機(jī),……”
“為什么不能是五軍營?”馮紫英突然問道,“讓神樞營和神機(jī)營任何一部隨行,的確可能會讓另一部不滿,但要說可乘之機(jī),除非是有人在其中作祟,王爺就這么對京中局面不放心么?”
忠惠王大吃一驚,五軍營是陳繼先的人馬,而陳繼先一直首鼠兩端,怎么可能讓他隨伺?他甚至忽略了馮紫英后邊兒略帶揶揄的問話。
目光盯著馮紫英,忠惠王看著馮紫英:“紫英,你覺得這是一個機(jī)會?”
“為什么不可以?”馮紫英悠悠地道:“皇上最不放心的不就是五軍營么?王爺不妨建議由陳繼先出任淮揚(yáng)鎮(zhèn)總兵,讓其選精干部屬移鎮(zhèn),王爺以京營節(jié)度使大義對五軍營進(jìn)行重組,……”
忠惠王怦然心動。
為什么不動五軍營?自然是因為投鼠忌器,擔(dān)心陳繼先徹底死心塌地倒向義忠親王,為義忠親王趁機(jī)得利,另外要讓陳繼先移鎮(zhèn),他完全可以尋找各種理由來拖延,而一旦拖延下來,說不定就要給義忠親王一個機(jī)會了。
“只是淮揚(yáng)鎮(zhèn)總兵這邊,怕是沒有那么容易吧,孤不了解這其中的內(nèi)情,……”
忠惠王畢竟對朝務(wù)疏遠(yuǎn)已久,雖然近期正在惡補(bǔ),但是淮揚(yáng)鎮(zhèn)總兵這個職位她也是知曉輕重的,這不是皇上一家能決定的,內(nèi)閣和兵部,南北之爭,都牽纏其中,哪有那么容易就由自己一紙建議就能行了?
“王爺只管提出來,自然有人愿意為此努力。”馮紫英見忠惠王沉吟不語,知道不給對方透露一些內(nèi)情,對方也不敢輕易作此決定的。
看得出來這位王爺并非對朝務(wù)毫無興趣,只不過可能是上面有更受皇上信重的忠順王,他沒太多機(jī)會,所以才會擺出一副對朝務(wù)毫無興趣的姿態(tài),也是,這天家中人,又有幾個真的對權(quán)勢毫無興趣的?
“王爺,淮揚(yáng)鎮(zhèn)是江南士紳們提出來的,朝中其實并不太感興趣,但是江南民意如此,朝廷又不能不給與回應(yīng),那么這個總兵人選上就不能不考慮了。”馮紫英進(jìn)一步道:“陳繼先算是武勛出身,但其祖籍在哪里?”
忠惠王目光閃動,“徐州。”
“對,徐州地處南北交匯之地,江南不會視其為江南,但它卻又屬于南直隸管轄,陳繼先出任,誰都不樂意,但誰都說不出什么反對意見來,而且論資格,他也是最適合的。”馮紫英拋出第一個理由來。
“紫英,話雖如此,但是孤以為這難以作為說服朝中諸公和江南的理由啊,便是皇上也未必答應(yīng)。”忠惠王有些意動,但還是知曉如果只是這個未免有些兒戲了。
“當(dāng)然不夠。”馮紫英好整以暇,“五軍營大將的身份,陳繼先在這幾年的表現(xiàn),是不是讓皇上和那邊都有些拿捏不準(zhǔn)呢?”
忠惠王微微頜首,心中卻是越發(fā)觸動心驚。
這位小馮修撰可真的是比一般文臣膽子大多了,哪邊是哪邊,心照不宣,別的文臣對這等事情,都避而遠(yuǎn)之,他卻毫不忌諱,難怪九哥會讓自己到他這里來問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