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顏嘆了一口氣,這些屬臣看不清楚當前形勢,其實回去已成定局,僵持到足夠時間就回去本來就是他一早就決定下來的了。</br>
在蕭圖南要一步步推進的時候,忽顏察覺西瞻內部已經動蕩,知道老天不會給西瞻耐心等待的時機了,于是堅決不同意。但蕭圖南沒有征得他同意,破釜沉舟沖了出去,倒讓他眼前一亮,看到了希望。徹底吞下一個和本國國力相當的大國,對于帝王是極大的誘惑,忽顏也是一生征戰的馬上皇帝,有希望的時候,他當然也想試試。</br>
但他現在的年紀和身體狀況已經輸不起了,所以他這個試試,也真的只是試試而已,調集大軍壓在前線上,一點一點緩緩地推進,時刻注意保存自己的實力。蕭圖南成,他就會大軍壓上相助;不成,他就會及時收回。</br>
蕭圖南從青州一路殺出、勢如破竹的時候,他也頗為振作,進軍勢頭很猛。鐵林軍鉆入圈套被困京都時,他也像個野生狐貍一般停下來和苑軍僵持起來。所以這次出兵,時間已經足夠長了,既然再留下去已經沒有好處,那就應該當機立斷地走。</br>
他眼睛掃向下面的人群,這些人是個麻煩,回去之后,如果不想西瞻境內大亂,就只能由國家出面安撫,好在蕭圖南這幾年一直在積蓄糧食,拿出來倒也能度過這次危機。</br>
忽顏正想著,卻見薛延陀部落的大將赴離正用一個巧妙的角度看著他,他心中一動,沖他招招手:“赴離,你到我身邊來。你是薛延陀酋長最喜愛的戰將,一定心中有數,你來說說,如果朕想打,應該以何處為目標呢?”</br>
赴離吃了一驚:“打……嗯,這個……關中六州……先打……這個……”他說了幾句話之后才把話說完整,“大苑關中六州中最富的是滁陽,如果能拿下滁陽,足以彌補我們在整個草原的損失?!?lt;/br>
忽顏心中有數,滁陽最富不假,但滁陽是關中六州中離他們最遠的一個。赴離說的雖然沒錯,卻屬于一個漫無邊際的假設而已,如果真的想打,他就不會沒有半點籌劃。薛延陀部落是僅次于可賀敦的大部落,西瞻皇室愿意拿錢出來白送給他,他們一定盡可能地要,此長彼消,有什么不好?</br>
他心中主意已定,正要說話,門外突然進來一個侍衛,走上幾步單膝跪下,道:“陛下,青羽傳信,馴鷹人在帳外等候,是否現在召見?”他也知道這個時候打擾不應該,所以說起話來聲音低低的。</br>
“青羽?”忽顏愣了一愣,將舌尖的話咽回去,“讓他進來吧?!?lt;/br>
竹筒必須馴鷹人自己拿,沾了別人的氣味,鷹都不肯再用了,所以馴鷹人自己提著大氣走進中帳,將雙手舉高,讓忽顏看清楚,然后在半空中掰開竹筒蠟封,將疊在一起的細絹掏出來,高舉過頭,雙手呈上。</br>
侍衛從他手中接過細絹,躬身遞給忽顏。</br>
忽顏接過看了起來,突然,他一直晦暗的老眼驟然睜圓了。蕭定西只覺手中一沉,老父的身子向他身上倒了一下,他剛要張口驚呼,手上被死死按了一下,忽顏卻自己又站住了,只有像他離得這么近,才能看出老人的身子有些搖搖欲墜。</br>
“父皇,您怎---”蕭定西欲開口,卻對上忽顏一個警告的眼神,他便將后面的話咽了回去,只是扶著父親的手臂用上更大的力氣,忽顏卻輕輕甩開他,手背青筋暴起,似乎用很大力氣拿著這張細絹,身形慢慢穩住,雙眼也慢慢恢復成原來的樣子。</br>
整個大帳一片死寂,都驚訝地看著他們的皇帝。忽顏從來沒有這樣失態過,到底發生了什么大事?</br>
忽顏平靜下來,沖大家微笑著揚揚手中細絹,道:“振業王傳來消息,他已經回到聘原,說給我們支援的糧草很快就送來,他說諸位部落遭受的災禍,他先補上,不過你們搶來的東西,可要挑好的給他?!?lt;/br>
薛延陀部落的赴離似乎無意地上前一步,仔細去看忽顏手中的東西,但是忽顏只晃了一下,就收回手中,笑道:“呵呵……這小子,和叔叔伯伯開起玩笑了,你們不用理會他?!?lt;/br>
聽說是這件事,眾俟斤都松了一口氣,速離俟斤大喜,道:“多謝振業王!多謝振業王!下臣保證,搶來什么一定都給了振業王!”他轉向四周,喜氣洋洋地道:“現在沒什么可說的了吧?打吧!”</br>
其余人也大喜:“好啊!打吧!”</br>
“入夜之后點起篝火,每二十個人烤一只羊,開一壇酒!”忽顏吩咐,“我們將這個好消息告訴戰士們,免得他們記掛家鄉親人,不能好好作戰!”</br>
人人都露出大喜之色,羊肉還罷了,缺別人的也不會缺這些俟斤老爺的,但行軍打仗,酒可是整整幾個月沒有喝到啦!尤其是忽顏在南苑府庫里繳獲的幾窖好酒,那真是聞著都要醉了。</br>
一行人陸陸續續離開,蕭定西高興地道:“父皇,阿蘇勒這么快就回到聘原了?上次得到他的消息,他還在酈城呢。我算算他的腳力,現在最多剛剛到捕魚兒海周圍,怎么這么快,連消息都傳回來了!他說了什么?”</br>
忽顏看著這個兒子,眼角微微抽搐,轉念一想也罷了,四個兒子中,倒是年紀最小的兒子遇事才能沉得住氣,長子定西還算好的了,如果換了鎮東,剛剛在眾人面前恐怕就叫起來了。</br>
他緩緩道:“這個是你二弟傳來的,不是阿蘇勒,我猜他也還沒來得及回去。”</br>
蕭定西奇怪地看著父親,忽顏領兵出征,振業王也不在,本來是要留著自己在聘原坐鎮的。不過因為蕭定西從小便知自己與皇位無緣,所以他比別人更重視親情。父皇身體已經是強弩之末,他不放心父親長途征戰,便硬是跟來了。忽顏知道他的心意,也不勉強,于是坐鎮聘原的任務就給了二皇子,為此三皇子鎮東還十分不滿。既然是二弟來信,為什么父親要和眾人說是四弟的消息呢?他遲疑問:“二弟在聘原還好嗎?他說了什么?”</br>
忽顏將細絹遞過去:“你自己看看吧。”</br>
他等兒子接過便收回手,身子搖晃兩下,似乎用盡了力氣一般坐了下來休息,他得賽斯藏內功續命,本來是潮紅色的臉頰,此刻已經失去血色,變成一片蒼白。兩邊臉頰松弛,皺紋密布,似乎這片刻工夫,他就變得更加衰老了,突然就從威風八面的西瞻皇帝,變成了一個衰弱無力的遲暮老人。</br>
蕭定西沒有注意老父的神色,笑吟吟接過細絹,剛看了幾眼,臉色驟然大變。他惶恐萬分地抬頭看了父親一眼,卻見父親雙目疲憊,沖他點點頭,示意他盡可相信自己沒有眼花。</br>
蕭定西勉強自己再看下去,但雙手已經開始顫抖,眼睛幾乎不好使了,哆哆嗦嗦看了許久才看完。</br>
看完之后,蕭定西已經面無人色,大帳中一片死寂。蕭定西幾乎虛脫,臉色如同死人一般:“父……父皇……”他求助似的看著忽顏,“這是真的嗎?聘原被北褐大軍包圍,那二弟他……我們的家人、族人,豈不是都……都……”</br>
消息是二皇子傳來的,可賀敦人與北褐早有勾結,草原通信不像中原那般方便,北褐軍隊在內奸的掩護下,一直行進到聘原才被發現。但是聘原守軍人數不敵,只好退守求援。</br>
忽顏眼睛驟然張開,寒光一閃,他坐在那里仿佛疲憊不堪,但這一眼過后,卻仿佛力量又重新回到他身上,威嚴不可對抗。蕭定西心中一驚,不敢再往下說了。</br>
“好了!你把它燒了,我們還得在大苑關中好生打幾仗,在那之前,不能給任何人知曉!”</br>
蕭定西跳了起來:“父皇,那您還說要打南苑的關中?我們快回去吧!管什么南苑,快回去吧!”</br>
“你給我坐下!”忽顏低聲喝道,“你想叫得整個軍營都聽見嗎?”</br>
蕭定西急道:“出了這么大的事,他們遲早會知道!父皇,別管那么多了,聘原若是沒了,我們在南苑搶到再多東西,又有什么用?還是趕緊帶兵回去,支援二弟吧!”</br>
“賀蘭勃,我要就這么宣布了消息,肯定沒法子把軍隊帶回去,你信不信?”</br>
賀蘭勃是蕭定西的西瞻名字。他聽父皇這么說,勉強壓抑住焦躁,靜下來想了想,道:“父皇,您是不是怕隊伍中那些還想搶財物的俟斤不同意?唉!顧不得他們了!他們也該分得清輕重緩急,如今還有什么是比聘原失陷更要緊的事?他們若是不同意,父皇您就強自下命令好了。我們本部也有十萬大軍,何必怕他們?”</br>
忽顏搖搖頭:“賀蘭勃,你想得太簡單了,你以為我們的對手就單單是北褐嗎?”</br>
“還有南苑?!笔挾ㄎ飨胍膊幌氡憬涌凇?lt;/br>
忽顏搖搖頭,不準備和這個兒子玩誘導了,他直截了當地道:“你記?。‖F在對我們威脅最大的,是帳篷外那些部落!”</br>
蕭定西莫名其妙地看著他,一臉不解:“草原上的部落,便是最大的薛延陀、可賀敦、賀谷全集中在一起,也不是我西瞻的對手啊?!?lt;/br>
忽顏道:“如果我們能將兵力集中,他們自然不是西瞻部的敵手。不過現在情況不同了,如果我告訴他們,我們的都城已經被敵人圍困,我不能理會他們了,必須回去解救我的兒子,答應給他們救急的糧食也沒有了,我們幫不上他們的忙,只能讓他們自生自滅,他們會怎么做?賀蘭勃,你想一想,我們不管他們了,撤兵回去,憑著他們小部落一千兩千的兵力,不但無法繼續在大苑搶到東西,還隨時可能全軍覆沒。他們還有活路嗎?便是聘原皇宮里有存糧,他們也會去搶了。”</br>
蕭定西道:“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比起整個國家,只有幾百幾千人的小部落算得了什么?不是還有賀谷部落、額那期部落沒有受到太大的災難嗎?薛延陀部說得可憐,實際上遠不是那么回事,我收到消息,草原惡魔那群馬匪只有幾千人,根本沒有去動像薛延陀這樣的大部落,最多是搶了薛延陀幾個下屬小部落,他們留下的東西還有很多呢。父皇可以命令他們救助這些小部落?!?lt;/br>
忽顏嘆道:“我就是怕他們知道!賀蘭勃你記住,草原奉行強者為尊的天道,我們西瞻部落在草原鵲起,建立了國家,可以說是一個創舉,那是將無數粗粗細細的繩子擰成了一股,發揮了草原最大的力量。所以我們才能創立一個國家,一個可以和有幾千年歷史的中原民族并稱的國家。但西瞻部落說到底,也是草原無數部落中的一個。我們壓得住他們的時候,這些部落就會誠心誠意地跟隨你,甘心情愿將自己余下的財物奉獻給你。但如果讓他們知道我們處于危險之中,讓他們知道他們有了機會,那他們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了!你看一群狼中間雖然有狼王,但是其余的公狼哪一只不是時刻注意著機會?要知道我們危險了,薛延陀部落有八萬精兵,豈能甘心一直屈居人下?”</br>
蕭定西遲疑道:“這……薛延陀部未必會有這個膽子吧?”</br>
忽顏冷哼一聲:“消息沒有傳來之前,你想到可賀敦部有這個膽子了嗎?即便沒有這個心思,你讓他們拿出財物來救援小部落,薛延陀部落豈有不趁機吞并這些小部落、擴大自己實力的道理?等他們實力大增,我們還在聘原首尾不能相顧,他們趁機打過來,如何抵擋?”</br>
蕭定西魂不守舍,道:“那怎么辦?父皇,我們不告訴他們,我們也回不去……二弟他……聘原……怎么辦?”</br>
“誰說我們不回去?”忽顏冷冷地道,“我們當然要回去!聘原是我的都城,我焉能不救!”他的眼睛慢慢瞇成一條縫,又恢復成昏昏欲睡的老態,那縫隙之中,分明有刀鋒般銳利的寒光一閃。(未完待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