攆走了二人，青瞳復又默默地坐下，身體像是給人抽走了一根骨頭似的，慢慢向座位上塌了下去。終于，她整個人趴在桌子上，側過頭，用左邊臉頰貼著桌子，慢慢伸直右臂。</br>
她將右臂伸到極限，離自己的眼睛不能再遠，才緩緩張開右手。陽光從一側打進來，正好照在她的手心上。</br>
本來毫無異狀的右手手心里，在陽光中一點點浮現出一只紅色的鷹。青瞳就默默地、靜靜地看著，看著那只鷹越來越紅，越來越清晰，最后纖毫畢現地出現在自己手中。</br>
手心里有兩條淡淡的疤痕，那是握住元修劍留下的，當時流了很多血，現在已經不大看得出來了，卻讓那只雄健的鷹多了點滄桑感。</br>
青瞳仔仔細細地看，一根羽毛一根羽毛地看，一根線條一根線條地看，好像從來沒有看過，可實際上，這只鷹什么樣，任何一個細節她都記得清清楚楚。</br>
任平生悄無聲息走了進來，他已經在一旁凝視了很久，好大好大的一張桌案，青瞳緊靠桌子的一角，歪著頭趴著，那姿勢像一個頑皮的孩童。她的頭發隨著頭側過來，像一條源遠流長的河，鋪滿了案幾的一側，又順著桌腳一直流淌下來。</br>
陽光浸透了她每一根發絲，讓每一根發絲都閃爍著波光。她盡力伸著自己的右手，可是還沒有在那張大桌案上占據一半的位置。面前那般廣闊都是一無所有，一張大桌子就將她的身形顯得小小的，她的面前，除了那只右手，一無所有。</br>
她不哭不笑、安安靜靜、沒有任何表情地看著自己的右手，看了很長很長時間，連眼睛也沒有眨一下。</br>
任平生走到她身邊，和她一起凝視著那只紅色的鷹，終于輕輕嘆息了一聲。</br>
“我以為他可以托付……”青瞳終于開口了，“我看了很久，聽了很久，也觀察了很久，我還以為他可以托付……可是現在我發現他不能托付了，你說，我怎么辦……”青瞳仍舊看著自己的右手，不像是在和任平生說話，倒像是在和自己的手喃喃自語。</br>
任平生無言以對，只能看著她說完這句話，看著她用無比憐惜的目光看著那只鷹，然后輕輕收回已經僵硬無比的右手，再輕輕屈起手指，將拳頭一點點合了起來。</br>
那只紅鷹隨著握手的動作變得扭曲、擠壓、折疊，最終消失不見。如果它也有感覺，一定會為這動作疼得鳴叫吧？</br>
合上了手，青瞳緊緊咬著下唇，繼續合，用力握，直到握得再也不能更緊。右手的皮膚本就帶著不健康的蒼白，此刻被她用盡全力握著，血管和骨骼的形狀都突了出來。</br>
她靜靜地坐了一會兒，長長吸了一口氣，坐直身子，重新露出笑容，道：“沒事了，我知道我該做什么！”她用力握著自己的右手，顯然是極力忍耐，身體在微微顫抖著，可她臉上卻在笑：“沒事，我知道自己該做什么！”</br>
任平生突然臉色一沉，喝道：“張開手！”說著一把抓過她的手，推她的手指，讓她打開拳頭。</br>
青瞳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也懶得知道，她只是不知為什么，突然犯了犟勁，死握著不肯松開，使勁閃躲著他，怒氣沖沖地和他推搡，都不知道自己心中從哪里來的憤怒。</br>
任平生也不和她廢話，兩指微屈，在她脈門上一彈。</br>
青瞳手指頓時失去力氣，軟軟地張開了，不會武功的人遇上會武功的人，那真是半點反抗的余地也沒有。</br>
一張手，鮮紅的血頓時跟著流了出來。原來，她握得太緊，這只手又幾乎沒有痛感，以至于指甲深陷肉中，將手掌刺破了幾個小洞她也絲毫沒有發覺。</br>
這么一推一搡似乎打破了什么硬殼，血從手心里流出來，完全不疼，可眼淚也同時流出來了，洶涌澎湃，越流越多。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前面的眼淚剛剛到了眼角，后面的眼淚又形成了，迫不及待地將前面的淚珠擠了出去，后面的還沒有站穩，又有另一顆淚滴將它推了出去，紛紛跌落，當真像斷了線的珍珠。</br>
她緊緊咬著嘴唇，忍著不讓自己哭出聲，將下唇都咬成深紅色的了。</br>
“抓了那里又咬這里！你發什么瘋！”任平生喝道，“給我張開嘴！”說著就去掐她的兩頰。</br>
青瞳自己張開了嘴，痛哭聲也跟著出來了：“任大哥！我以為他可以托付！我以為我可以脫身了，我以為我可以去找阿蘇勒，可是……現在一切都完了，我不能走！我不能走了！”</br>
青瞳從來沒有這么稱呼過他，這一聲任大哥，讓任平生的身子也微微晃了晃。</br>
青瞳卻沒有察覺，她開了聲，便不想再停住，痛哭道：“蕭瑟想到了遷民的辦法，你不知道我多高興，多喜出望外！老天對我這么好，給我一個可以托付國家的人，也給我一個可以托付自己的辦法……我還以為我就快可以走了呢。年過去了，冬天也要過去了，等雪化了，等花開了，我以為我就可以走了……可是為什么？他聽信了朝中哪個人出的主意？他做出這種事，他不行！他不行！他能不能當一個好皇帝，這件事蕭瑟可以不管，元修可以不管，他們誰都可以不管，可是……我能不管嗎？我就不能走！任大哥！我不能走了……”她痛哭失聲。</br>
“未必，青瞳，這可未必。你想走，可以走。”任平生輕聲道，“他不行，苑室總有人行！不過是時間問題，拖上兩年，你自己多做一點事！再找個放心的人，你想想看啊，不能解決的事情都解決了，不過是個皇位的人選，算什么呢？”</br>
青瞳眼睛漸漸地亮了，是啊！她怎么就沒有想到？不過就是個皇位的人選，算什么呢？姓苑的人那么多，光是她的兄弟也有十幾個，她還找不到嗎？</br>
現在一切都剛剛安定，所以要求很嚴格，她需要一個前幾年能有手段、堅韌不拔地推行新政，隨后幾年又能安守成果、給國家休養生息的時間的人。</br>
這樣的人很難找，所以當發現九哥可以時，她會那么驚喜。然而這一出兵，打破了她的希望，她才這么難過。可是任平生一說，她就發現自己是鉆了牛角尖了。找個又能推行新政又能安心守成的人的確很難，但是光是后者，那就容易極了。</br>
找不到兩者都能做的人，她可以先做前一部分啊！那只是幾年的時間而已！等過幾年，新政鞏固了，邊民也安定了，對于皇帝的人選，要求就沒有那么高了，她還愁自己找不到嗎？只不過是自己再多做幾年，多堅持幾年，那么多困難都挺過來了，這一點兒問題算什么呢？</br>
哪里值得她心灰絕望？哪里值得她哭成這樣？真是的……她怎么，就沒有想到呢？</br>
想到這，青瞳不好意思地笑了。她剛剛露出笑容，對面任平生明顯出了一口長氣，顯然他是一直緊緊盯著自己的。</br>
青瞳心中一顫，不由低下頭。她沉默了很久，咬咬牙，終于道：“對不起，我和你說這些。”她的聲音低了，“我知道你……喜歡我，我還和你說這些，任大哥，對不起，是我太自私……”</br>
頭上始終沒有聲音，青瞳不由抬眼望去，只見任平生正仔仔細細地看著她，那目光像是要把她刻下來，牢牢地刻在心里。青瞳突然覺得心里一下子劇痛，這目光讓她覺得心碎，一向鐵人一般的任平生居然也能有這樣溫柔的目光。青瞳的心慌了，只需要一眼，就知道自己給他帶來的傷害會有多深：“任平生，我……”她驚慌地說，“你是個很好的人，只是我們認識得晚了，太晚了……我也沒有辦法……我實在很對不起，可是……”</br>
任平生卻微笑了：“你說錯了，我不是喜歡你。”</br>
青瞳吃驚地抬起頭，聽他那樣高大的人，用那樣輕的聲音道：“青瞳，我是喜歡你快樂……”</br>
一瞬間，青瞳就哭了出來：“任平生，對不起！我以前覺得就是對不起阿蘇勒，可是現在我明白了，我真的對不起你！為什么我總要辜負一個人？我不想這樣，可是我真的沒有辦法，這件事，我沒有辦法……”</br>
她哭得像個打碎了貴重物品的孩子，又驚又怕，又是后悔，又是不知所措。</br>
“有辦法。”任平生突然打斷她，一本正經地道：“你以后把自己掛起來，就沒有這么多事了！”</br>
“掛起來？”青瞳帶著一臉淚珠，哽咽地看著他。</br>
“對，掛起來！”他右手比量一個很高的高度，“大眼睛，你自己是塊油餅，偏又扔在地上，能怨有狗搶？以后不喜歡一個人，就別和他太客氣，兇一點傲一點！擺出點架子來！掛得高高的，別人就不會輕易靠上來了，像現在這樣……”</br>
說著一邊嗚嗚嗷嗷地學狗叫，一邊抬腿做踢狀，呵斥連連。</br>
青瞳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可是笑著笑著，眼淚卻也滾滾滴落。一邊笑一邊盡情地流出眼淚，活這么大，似乎也沒有這樣哭過。</br>
這個樣子，你還喜歡嗎？（未完待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