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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亡國第一百一十四天

    秦箏就這么在徐州大營住了下來。
    楚承稷口中那封契書,  她一時半會兒瞧不到,細問楚承稷都寫了什么,楚承稷又不肯說,  只得作罷。
    軍醫(yī)說要讓楚承稷靜養(yǎng),  秦箏除了照料他飲食起居,送到楚承稷這里來的折子,她也幫忙處理了那些日常瑣碎的政務(wù),  關(guān)乎軍機大事的,  才由楚承稷親自過目。
    偶有因不熟悉徐州基本情況拿不準確法子的,  秦箏便直接問楚承稷。
    這日在看到一封關(guān)于徐州征稅充盈府庫的折子時,她眉頭皺得緊緊的:
    “徐州地廣人多,  怎地田賦還不及青州?城內(nèi)多坊市,  收上來的商稅也這般低?”她看向楚承稷:“官府進項除了鹽、鐵、茶,  就是賦稅,再這樣下去,  只怕徐州銀庫在軍需上都周轉(zhuǎn)不過來。”
    田賦是官府對田地征收的稅款,  軍中的軍糧和官府糧倉里囤積的賑災(zāi)糧都是這般征上來的。
    商稅跟后世的納稅類似,  都是商賈向官府繳納稅款。
    徐州通運發(fā)達,可以說是江淮一帶的貿(mào)易中心,  南北商販都在此轉(zhuǎn)賣貨物,同時也給徐州帶來了源源不斷的財富。
    但如今田賦商稅明顯遠低于徐州應(yīng)有的數(shù)額,  秦箏有些擔心
    楚承稷半靠在床頭,  身后墊著兩個軟枕,  手執(zhí)一卷書,姿態(tài)閑散,  為了不勒到傷口,  雪白的中衣領(lǐng)口微微敞開些許,  露出好看的鎖骨和一小截繞過肩頸的紗布,黑發(fā)隨意地披散著,其中一縷正好落在他纏繞紗布的地方,襯著他那張清雋如玉的臉,自有一股風(fēng)流意態(tài)。
    他長臂一伸,就把秦箏拉近了幾分,下巴擱在她肩頭,握住她拿折子的手抬高幾分,看清折子上寫的內(nèi)容后,語調(diào)略有幾分疲懶:
    “徐州地處要塞,戰(zhàn)亂不斷,原本南北通貨頻繁,近幾年因為戰(zhàn)火,來往商販減少,我下令減免了稅收,引商賈們重回徐州經(jīng)商。”
    這樣一來,商稅低下倒是解釋得通了。
    秦箏嫩白的手指繼續(xù)在折子上指:“田賦低下也是因戰(zhàn)亂導(dǎo)致田地無人耕種?”
    楚承稷捏住了那根在他視線里晃來晃去的手指,不急不緩道:“戰(zhàn)亂是原因之一,徐州地勢不如青州平坦,又無江河過境,耕種和灌溉都比不得青州。”
    秦箏聽得認真,對徐州的經(jīng)濟來源也有了基本認知。
    青州臨江又屬平原地帶,可大力發(fā)展農(nóng)業(yè),憑借元江也能靠漕運帶動貿(mào)易。
    徐州的地形卻不適合主推農(nóng)業(yè),楚承稷是想繼續(xù)發(fā)揮交通樞紐的作用,在戰(zhàn)亂之后形成貿(mào)易中心,作為南北貨物的一個交匯地。
    目前的結(jié)癥在于,徐州的貿(mào)易往來因為戰(zhàn)亂已經(jīng)大不如前,雖然楚承稷減免了賦稅,但短時間內(nèi)也難見成效。
    到時候很頭疼的局面就是,百姓吃不上飯,官府也征不上糧,一個地方窮得飯都吃不起了,傻子才跑來這里做生意,還談什么發(fā)展貿(mào)易、充盈府庫?
    秦箏想了想道:“今年青州的田地盡數(shù)耕種,收上來的新糧可以援助徐州,但徐州境內(nèi),除了慢慢盤活南北貿(mào)易,來年農(nóng)業(yè)上至少也得自給自足。”
    “我看徐州將田賦里的地稅由原本的‘十五稅一’改為了‘三十稅一’,一畝地只需向官府交半斗糧食,賦稅雖是減輕了,可耕地、種子這些都是問題。未免有地的百姓不愿耕種,愿耕種的百姓無地可耕,可由官府統(tǒng)一分配耕地和作物種子,再按村配給耕牛,免稅三年。”
    楚承稷聽她說得頭頭是道,嘴角輕扯出一個弧度:“你如今處理起這些倒是熟稔。”
    秦箏白他一眼:“我好歹也跟著宋大人他們學(xué)了這么久,關(guān)于青州的農(nóng)耕的策略,是親耳聽著他們一條條討論出來的,關(guān)于徐州流民的安置,可效仿青州的制度。”
    楚承稷卻道:“城內(nèi)流民,無技傍身的,先前陸則已將他們落戶到了周邊村落歸耕種,剩下的這些,大多有一技之長,我留他們有用。”
    秦箏一聽,就猜到他是想用這些人,把徐州的貿(mào)易發(fā)展起來,她眉心又蹙了起來:“你也說了徐州的南北通貨因戰(zhàn)事受阻,等徐州戰(zhàn)亂平息各地商賈前來做生意,這得等到猴年馬月?讓這些匠人留在城內(nèi),目前來說是平添負擔。”
    楚承稷微微偏過頭看她:“各地商賈很快就會來徐州。”
    見她滿臉寫著不信,楚承稷頗有閑心地道:“要不要下個注?”
    秦箏認可他在打仗上運籌帷幄的能力,可這事關(guān)經(jīng)濟貿(mào)易的自然發(fā)展,便是淮陽王兵敗,這年頭消息傳播出去也得費些時日,怎么可能有商賈立馬跑來徐州經(jīng)商?
    她抬頭問:“下什么注?”
    因為這動作,她刻意放下來的烏發(fā)散開了些,頸側(cè)一抹紅痕若隱若現(xiàn),嫣紅的唇也帶著微微的腫,偏偏臉上一本正經(jīng),眼神也純粹不含一絲雜質(zhì)。
    楚承稷眸色幽涼,俯身在她耳邊說了什么,秦箏一張臉慢慢升起紅暈,轉(zhuǎn)頭怒視他:“你有傷在身能不能正經(jīng)些?”
    楚承稷很會抓重點:“雖然現(xiàn)在也不是不行,但你的意思是……傷好后就可以?”
    秦箏狠狠瞪他一眼,把剩下的一摞折子全留給他:“你自個兒看吧!”
    看著她氣沖沖離開大帳的背影,楚承稷難得笑出了聲。
    面皮還是這么薄啊。
    塢城。
    日薄西山,夕陽的殘紅爬滿了半片天空。
    幕僚將探子帶回來的消息上報:“前楚太子的確負傷生死不明,前楚太子妃前天夜里,帶著醫(yī)官匆匆趕往了徐州城。世子,眼下攻打青州,正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沈彥之坐在案前,眉眼隱匿在一片暗色中,“青州現(xiàn)為何人守城?”
    幕僚喜答:“董成小兒不足為懼,宋鶴卿那老匹夫不過一介文臣,也擋不住世子大軍。”
    沈彥之抬起眼,目光兇戾陰冷:“那便攻打青州。”
    她帶著醫(yī)官連夜趕去徐州,就這么怕楚成基死了?
    手中將那個起了毛邊的荷包攥得死緊,依舊緩和不了心底似被毒液腐蝕的灼痛感。
    幕僚退下后,陳欽端著湯藥進屋來:“主子,該喝藥了。”
    沈彥之掩唇低咳兩聲,面色蒼白似雪,眼底卻裹挾著無盡戾氣:“李信那邊的人手安排得怎么樣了?”
    陳欽道:“那總管太監(jiān)在李信上位后,沒少收各方勢力的好處,他雖是李信的人,可您掌握了他收禮的賬簿,捅到李信跟前,以李信多疑的性子,必留不得他。他如今只能上咱們的船,那雙染了毒漆的箸,他一直給李信用著,過不了多久,李信就會‘中風(fēng)’臥病在床了。”
    李信為人謹慎得過分,但凡入口的東西,都會事先叫內(nèi)侍試毒,吃食上動不得手腳,沈彥之這才命人打造了一雙涂了毒漆的箸。
    李信身邊的總管太監(jiān)在宮里手眼遮天,神不知鬼不覺換了李信用膳的箸不在話下。
    沈彥之冷笑:“聽說文侯近日被罰俸閉門思過了?”
    閔州戰(zhàn)敗后,李信借題發(fā)揮,大力打壓沈家,將沈嬋從貴妃降為嬪。但朝堂最講究制衡之道,沒了沈家?guī)椭钚胖改拇蚰模嫠诚乱磺泻阱仯钚抛匀坏锰岚涡沦F。
    適逢文侯送進宮的女兒誕下一子,李信便封了文家女為貴妃,開始重用文侯。
    陳欽聞言點頭:“確實如此,您以大皇子的名義私下給朝中權(quán)貴送禮,李信已懷疑大皇子有反心,在朝堂上幾番公然苛責,百官都看得出大皇子已繼位無望。您讓大皇子手底下的人假意轉(zhuǎn)投文侯門下,李信現(xiàn)在又懷疑文侯結(jié)黨營私,狠狠打壓了文侯一黨。”
    沈彥之眼底浮起譏誚:“李信視權(quán)如命,剛登帝位,哪容得旁人覬覦。局已經(jīng)做好了,且等他歸西吧。”
    二皇子背有挖皇陵的惡名,文不成武不就,滿朝文武不會擁立這樣一個君主遭天下人唾罵。
    大皇子在百官眼中已遭李信厭棄,現(xiàn)在又只是他手上一個傀儡,同死人無異。
    李信成年的兩個兒子都已廢了,尚未成年的皇子中,也只有文侯一黨勢大,他用計讓李信打壓文侯,又暗中拉攏了不少朝臣。
    等李信毒發(fā),沈嬋回宮,這江山,便該易主了。
    沈彥之起身,踱步走至窗前,夕陽的最后一縷余暉也隱入了遠處的山巒,薄紅的光暈里,他面色終于不是慘淡陰冷的白,嘴角揚起的弧度很是好看:“大皇子已沒什么用處了,發(fā)兵青州前,用他的血祭旗吧。”
    陳欽被他這番話震到,一時間沒回過神來,沈彥之側(cè)目看來時,他才慌忙垂首應(yīng)是,后背已是汗津津一片。
    且說大皇子的心腹幕僚替大皇子送完和離書后,回來就再也沒見過太皇子。
    唯一一次見到,還是李信派來的人前來責問大皇子,大皇子卻拒不接見,最后欽差持圣諭直闖大皇子府,只見一片酒池肉林,大皇子和一群姬妾衣不遍體倒在一起,滿屋酒氣,醉得不省人事。
    欽差氣得連夜回京,上報李信后,李信大怒直接在朝堂上摔了玉盞,痛斥大皇子。
    幕僚是大皇子府上的常客,卻發(fā)現(xiàn)了不同尋常之處——府上的婢子、侍衛(wèi)全換了。
    他當即意識到大皇子怕是被軟禁了,沈彥之手握重兵,幕僚不敢明著表惑,只得暗中查訪,借著給大皇子送美人的由頭,摸清大皇子的關(guān)押地后,就召集大皇子的舊部,打算挖一條地道救出大皇子。
    沈彥之打算用大皇子祭旗的風(fēng)聲一傳到幕僚耳中,幕僚嚇得面如土色,讓手底下將士通宵達旦地挖地道,才將大皇子給救了出去。
    大皇子被割舌后磋磨多日,口不能言,借助紙筆才將沈彥之軟禁他的由來寫出來了。
    得知沈彥之借著自己的名頭做的那些事,大皇子恨不能生啖其血肉,他沒了舌頭,自知爭那龍椅已無望,唯一的念頭就是報復(fù)沈彥之。
    沈彥之攻打青州還需安元青的助力,為了讓安家和沈彥之的結(jié)盟破裂,他讓幕僚將自己的親筆信交到安家手上。
    等安家人知曉當初讓抓她們?yōu)橘|(zhì)的,就是沈彥之,又是一出狗咬狗的好戲。
    幕僚帶著大皇子的信前去安府,說明來意后,接見他的卻是安家大小姐安若妍。
    “家母身體不適,便由我代為接見貴客了。”安若妍笑容溫婉,“不知先生大駕,有何貴干?”
    幕僚連忙作揖:“不敢不敢,在下佩服安將軍一身虎膽,不忍安將軍為奸人所利用,特來報信。”
    安若妍臉上露出幾分恰到好處的困惑:“先生這話是何意?”
    幕僚將大皇子的信遞了過去:“安姑娘且看這信吧。”
    安若妍看完,眼中已泛起淚意:“本以為那姓沈的是好意救我安家于水火,原來一開始就是他提的毒計!”
    幕僚一看事情成了,心中大喜,忙道:“事態(tài)緊急,安姑娘當盡快告知令尊大人才是。”
    安若妍眼眶含淚道:“先生所言甚是。”
    又遞了銀票過去以做答謝,幕僚想著帶大皇子回汴京一路上少不得使銀錢的地方,佯裝推拒后便收下了,“安姑娘盛情難卻,在下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安若妍依舊滿臉感激:“先生哪里話。”
    又喚來一名小廝:“你帶我送送先生。”
    小廝生得高壯,瞧著是個練家子,幕僚并未多疑,跟著小廝走出房門后,沒多久外邊就傳來一聲慘叫。
    片刻后,小廝進屋復(fù)命,臉上還沾著幾滴血沫子:“小姐,人已經(jīng)解決了。”
    安若妍慢條斯理“嗯”了一聲,跟方才溫婉乖巧的樣子判若兩人,拿起大皇子的那封信直接在燭臺上燒了。
    小廝瞳仁微動,問:“小姐不打算將此事告知夫人么?”
    燭火映在安若妍眼中,似野火卷草而燃:“不必,安、陳兩家的崛起全在此舉了,這時候同沈家決裂,又得元氣大傷一次。前楚太子和淮陽王那邊的勢力都已趨于穩(wěn)定,咱們這時候過去依附,分到的只剩殘羹。先助沈家奪位,日后再將沈家取而代之便是。”
    小廝問:“那要不要將大皇子逃一事告訴沈世子?”
    安若妍冷笑:“你是要我告訴沈彥之,我安家已知曉他當初設(shè)計我父親的事?”
    這不是明擺著讓沈彥之設(shè)防安家么?
    小廝甩了自己一個耳光:“是鉞奴愚鈍。”
    秦箏在徐州的這些日子,為了弄清楚承稷為何會那般篤定短時間內(nèi)會有大量商賈來徐州,去徐州府把歷年來有關(guān)徐州征稅的卷宗和在商農(nóng)業(yè)上頒布的法令文書全找了出來,慢慢研究。
    歷來宏觀上的經(jīng)濟起伏都跟相應(yīng)的政治法令有關(guān),直覺告訴她,從這些枯燥的數(shù)據(jù)和律令里能找到答案。
    楚承稷見她一頭扎進書海里就不再起來,直接把修繕《工律》的活兒一并交給了她。
    這個時代的《工律》,包含了工匠的種類、管理、服役、征稅、戶籍等,繁瑣冗雜,卻又是不得不重視的一個問題。
    完善了《工律》,對工匠的管理就可以系統(tǒng)化,軍隊在前線開闊版圖,后方的農(nóng)業(yè)和手工制造業(yè)得生產(chǎn)運作起來,才能創(chuàng)造源源不斷的財富,供給軍隊。
    可憐秦箏上輩子一個工程狗,這輩子不僅沒能擺脫工程狗的命運,還得兩眼昏花地學(xué)政法。
    楚承稷的傷養(yǎng)了好幾天,傷口總算是在慢慢愈合。
    有次秦箏去給他端藥回來,碰上岑道溪前來稟報軍情,她進帳就聽見一句:“……此行兇險,殿下有傷在身,還是另擇虎將領(lǐng)兵為好……”
    楚承稷只輕描淡寫說了句:“無礙。”
    見秦箏回來,又對岑道溪道:“你下去吧。”
    岑道溪走前那一臉憂慮在秦箏腦海里揮之不去,以至于她看書時老是出神。
    楚承稷好幾次瞧見她單手拖著下巴發(fā)呆,卷起書筒在她腦門上輕輕敲了一記:“你這書看的,可不專心。”
    秦箏回過神,轉(zhuǎn)頭看他:“你要親自領(lǐng)兵回青州?”
    楚承稷說:“軍中謠傳我重傷瀕危,我回去了,才能重振軍心,一鼓作氣擊潰陳軍。”
    秦箏知道軍事上自己幫不了什么忙,可想起他的傷,心中還是不安。
    因為他從前就是私改藥方,加強藥性來讓自己身體盡快恢復(fù),秦箏生怕他這次也是,為了不打草驚蛇,悄悄咪咪查起他每日用的藥來。
    入口的藥是找軍醫(yī)再三確認后她親自煎了端給楚承稷喝的,外敷的藥也是她和軍醫(yī)一起盯著藥童磨好后給楚承稷敷上的。
    軍醫(yī)嘴上不說,卻為秦箏突然這么關(guān)心楚承稷升起一股自豪來,一連幾天兩撇胡子都是往上翹的。
    若不是那日他在帳內(nèi)故意將太子的傷勢往重了說,太子和太子妃能這么快和好如初么?
    眼見楚承稷傷口結(jié)痂,連紗布都不用纏了,秦箏還是沒想通他這次傷勢怎么好得這么快,轉(zhuǎn)頭去問軍醫(yī),軍醫(yī)對不少官員上奏讓楚承稷選妃納妾的事也有耳聞,心道哪能這么快讓殿下和娘娘分開,捋著胡須繼續(xù)一本正經(jīng)地胡說八道:
    “表層皮肉長好了,可里邊的傷口還沒長好,尤其是傷到骨頭,傷筋動骨一百天,還得繼續(xù)養(yǎng)著才是。”
    秦箏只能讓楚承稷繼續(xù)休養(yǎng),每日好吃好喝投喂著,一見楚承稷拿方天戟練武,就趕緊讓他換木槍,生怕他撕裂傷口。
    伺候秦箏的兩個武婢發(fā)現(xiàn)秦箏頸側(cè)的紅痕一天比一天深,最開始還能用脂粉蓋住,到后邊出門只能戴帷帽了。
    仿佛是某人在用這樣的方式表達自己身體真的已經(jīng)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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