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鼻的消毒水味把醫院和醫院之外的世界分割開來。
古珠云捂著鼻子,細挑彎眉擰在一起。
魏郁站在她身邊,沉默地看著病房內。
古珠云耳邊電話傳來那群姐妹的聲音,問她怎么不一起來普吉島度假。
她壓低聲音回答:“還不是那個病多又愛裝的,本來是不干我事了,但這次情況特殊,我不得不來看看。”
帶著眼鏡的男醫生前來查房。
他對魏郁這個成天守在病房外的男生很熟悉,但對這個漂亮地年長女性很陌生。
醫生駐足門口,依稀聽到古珠云剛才在電話里說的話。
他皺眉問:“病人家屬?”
古珠云結束通話。
放下手機的同時,她臉上表情不著痕跡地變成溫和的笑容。
“也不能算是,但過去也算是吧。”她語氣頓了頓,“我是他什么人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得快點醒過來。”
她從精致手包里拿出一個紅包,輕巧自然地塞進醫生手里。
“我們這邊關系復雜,著急讓他幫我們辦事,總之…能不能讓他快點醒過來?明天可以嗎?不行的話就后天。”
醫生拿起紅包在手里掂了掂。
紅包的確很豐厚,粗略摸摸得有百張鈔票。
“不好意思,病人什么時候能醒我們也拿不準,況且我們醫生堅決不能收任何紅包。”
古珠云愣了愣,又笑著說:“是我來得匆忙也想得不周,我讓人換成購物卡送來。”
醫生皺眉,語氣也變得疏遠起來。
“女士,這不是錢的問題。醫者醫人是天職,身為父母也有愛護孩子的責任,您不如把心思花在照顧病人身上。”
“哎呀都說了關系特殊,我和他算什么母子…過去不能算,現在更不算了。”
古珠云閃著珠光的唇不斷說著,醫生看著眼都暈了。
他看過魏應城過去的病史,自然也能推斷出魏應城之前必然經歷過超出負荷的壓力。
當他看到古珠云的作派后,忽然就理解這高壓的來源。
古珠云提起手中的禮盒,里面裝著和她一樣漂亮精致的頂級燕窩。
醫生:“這些東西對病人的幫助不大,而且你送這個,是希望病人自己起來煮嗎?病人缺的不是這些,而是關心和照顧。”
醫生愈發收緊的眉頭讓古珠云有些掛不住臉面。
古珠云:“他最不缺的就是關心和照顧,他從我們家離開之前也是錦衣玉食的小少爺,反而是他自己特別有主意,要不是他非要從S市跑到A市上學,也不會從樓梯上摔下來……”
醫生搖搖頭,嘆息著進了病房。
古珠云想從魏郁這里尋求一點認同,但側目一看——
魏郁從開始到現在就一直死死盯著病床上蒼白虛弱的魏應城,仿佛這樣就能撬開魏應城緊閉著的眼。
“小郁…你不用自責,咱們找他不就是為了黎家的事,要真是論起親屬,醫院都找不到他的家人,我們來看還幫他交錢就已經仁至義盡了。”
魏郁緩慢轉動眼睛,黑眸上覆蓋著一層冷意,原本白凈清澈的眼底透著彌漫著血色。
古珠云安慰的話說了半截,驀地停在胸口。
下一秒。
魏郁的目光又挪了回去。
古珠云才反應過來,其實剛才那個眼神甚至沒在她身上停留,但她的后背居然出了許多汗。
可能是醫院燈光過于冰涼慘白。她忽然覺得這樣的魏郁有種莫名的陌生以及……恐怖。
魏郁淡淡地說:“是他自己摔下去的,我想拉他,他卻一步一步后退…可能是生我的氣了,他一定是生我的氣了,但是我還挺喜歡他的。”
古珠云還沒來得及細想他話里的“喜歡”是哪種喜歡,魏郁就猛地抬眼,快步走進病房。
他比醫生和護士還早發現魏應城醒了過來。
魏應城虛弱極了。
那天摔下來后他頭后縫了十二針,現在醒過來整個人都是懵的。
輕微動動手指已經是他能做到的最大動作。
他扭曲的視線內出現了一群陌生的醫生和護士。
護士和醫生都帶著口罩,魏應城迷茫地接受他們的問話,從干澀的嗓子里擠出回答。
“有點頭暈。”
“感覺還好……”
“能看清,這是四。”
“我……我…我……”
剛才還平穩的心電圖機忽然隨著魏應城錯亂的呼吸而發出尖銳的叫聲。
醫生和護士扭頭,看到門外突然出現的面孔。
那明明是一張陽光溫和的臉,眼尾因為時常笑著所以留下淺淺的笑痕。
但魏應城只看了他一眼就遍體生寒。
瞬間爆發的哮喘讓他的胸膛內部像有把刀子在剜。
護士和醫生不知發生了什么,緊急展開措施。
魏郁快步上前,更快拿出抽屜里的霧化器扣在魏應城的臉上。
魏應城的抗拒在他面前像是螳臂當車。
魏郁雙手握緊魏應城的手,無視魏應城恐懼的眼神,滿目愧疚。
“對不起,是我沒有保護好你,是我錯了,原諒我。”
魏郁不斷和他道歉,但卻起不到任何撫慰的作用。
魏應城的心率居高不下,身體像個在蒸鍋上忍受高溫的蝦似的弓起。
其中一個護士察覺不對,把魏郁趕緊拉開。
“不要刺激病人了!”
魏郁笑著說:“你說什么呢?我和他無冤無仇,為什么要刺激他。”
護士扭頭看了一眼痛苦呼吸的魏應城,皺眉說:“病人看到你明顯情緒不對。”
果然魏郁離遠了,魏應城的呼吸就好了很多。
她轉身半蹲在魏應城的病床邊,小聲安撫魏應城。
魏應城的聲音破碎,忍著痛問:“他……是誰?”
微弱的提問,卻讓整個病房陷入沉默。
魏郁瞳孔驟然收縮,在原地愣了足足三秒才恢復笑容。
“開什么玩笑呢?我是魏郁,你看看我。”
“我不認識你。”
魏應城的目光疏遠且抗拒,像刺一樣橫在魏郁心口。
怎么可能?
他怎么能忘掉自己?
他該恨自己一輩子,怎么會在這個時候說忘了我?
魏郁:“別玩了好不好,我知道你現在不想和我說話,也沒原諒我,但是不要開失憶這種玩笑好不好?你這樣讓我很害怕……”
魏應城說不出話,但一直搖頭。
他本能的不想看到魏郁,不想和魏郁說話,更不想和魏郁待在同一個空間里。
魏郁胸口那股火再度燃起。
“魏應城,你睜開眼好好看我!你怎么會忘了我?”
他煩躁地摸了摸眉尾,咬著牙想靠近魏應城,但被醫生攔住。
醫生和護士把他“請”出了病房,魏郁徹底爆發了。
他的笑容帶著冷意,問:“你們干嘛這么防著我,那是我哥,我為什么不能靠近?!”
醫生態度堅決,“不好意思,我們做得都是為了病人。據我了解,你們也算不上什么親屬,剛才你們還態度堅決的否認不是親人。你現在闖進來就已經是違反規定了。麻煩你先暫時從病人視線里離開一下,否則我們就要找人把你‘請’出去了。”
他目光搜尋著,最后不得不落在看起來情緒更穩定的古珠云身上。
“女士,麻煩您進去和病人溝通一下吧。”
古珠云皺眉,她對這種失憶的情況持懷疑態度。
但她走進病房,看到病床上的魏應城時,心忽然軟了一下。
她忍著那股莫名的心痛,問護士:“他怎么這么瘦了?你們都不給病人東西吃的嗎?”
護士無言以對,“昏迷的時間只能用飼管喂流食,而且病人入院前的體重已經偏輕了。”
古珠云強撐著回答不可能。
她記憶的魏應城是雖然個頭沒有極高但身材是正常稍瘦一點的男生,怎么會突然變成這樣?
古珠云慢慢坐在魏應城床邊。
而她的到來并沒有讓魏應城的心電圖發生異變。
古珠云扯動嘴角,笑著說:“你不記得小郁,那你還記得媽媽嗎?”
他點了點頭。
他忘了誰,都不會忘記媽媽。
面對魏應城清澈的眼睛,古珠云有些說不出話來。
她目光閃爍,起身給他倒水,只是這簡單的動作被她做的有些慌亂笨拙。
護士阻止她,說病人現在只能用棉簽涂濕嘴唇。
古珠云才悻悻坐回去。
“想吃蘋果嗎……啊,這個也不能吃是不是?”
魏應城搖搖頭,輕聲問:“阿姨,我媽媽去哪兒了,她怎么沒來看我?”
古珠云的身體一僵。
“……阿姨?”
古珠云感覺自己剛才的表現像一場滑稽地自我感動。
她冷著臉說:“我照顧你這么多年,你翻臉就能把恩情忘了,連一句媽都不愿叫了?”
魏應城搖搖頭,目光干凈且堅定。
“不,你不是我媽媽,你和她一點都不一樣。”
古珠云當然知道。
她嫁進來的第一天就自己和魏仲愷的第一任妻子不一樣。
不用一個忘記她恩情的白眼狼來提醒。
也是,早就沒關系了,干嘛還非要討個說法,他都快摔成傻子了。
古珠云居高臨下地看著魏應城,直白地說:“我不是你媽,但是魏家過去給你的恩,你得報。”
魏應城迷茫道:“什么意思……我和魏家?”
他環繞四周,低頭看了看自己粗糙且成熟的手掌…
為什么會是這樣,這應該是用來彈琴的手,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破碎的記憶涌出,他捂住頭喊痛。
他明明記得很多事。
記得無聲夜晚里自己躲在衣柜里蜷縮睡覺的感覺,
記得那些學校的走廊,
記得梅姨離開時握著他手的溫度。
但所有事情都成為一個又一個破碎的片段,無法連貫在一起。
甚至有些部分就像被摩擦壞了的CD表面,只剩模糊的卡頓,如果強行去想,大腦就會死機。
魏應城的狀態實在不好,短短半天已經受到兩次刺激,護士把古珠云勸了出來。
古珠云憤懣心寒的同時還想著,如果魏應城這樣,該如何幫魏家得到黎家新項目的代理權。
她攔住主治醫生,開出“想要多少錢都可以”的條件,只要魏應城能快些想起一切。
醫生嘆了口氣,不可置信地說:“女士,這是我第二次拒絕您的錢了。這世界上不是有錢就能做所有事的,更何況病人失憶的情況不是說治愈就能治愈的。”
他找出魏應城的腦部CT,判斷他失憶可能是由于顱內淤血。
這些血塊面積并不大,但位置很危險。
如果手術,風險很大。
最好的處理辦法是等自體吸收。
古珠云聽完,問道:“那他為什么記得那么多過去的事,但不記得我……還有其他人?”
“您也說了是過去的事,病人可能丟只失了一部分記憶。”醫生聳肩,“人類目前的醫療水平還沒有到無所不知的地步,忘記你們可能是巧合,也可能是他不想記得。”
話已至此,再糾纏下去就顯得沒輕沒重。
但魏仲愷安排下來的事情古珠云還沒做到。
她無力地坐在病房外的椅子上。
想到魏仲愷暴怒的模樣,她就心悸不已。
此時,魏郁坐到她身邊,輕聲說:“讓我再試試。”
古珠云:“你可以嗎?”
魏郁目光沉著幽深,“我可以,只是我想提個要求……”
*
門開了。
魏應城下意識轉頭。
看清是魏郁后,他的手立刻攥緊了床單。
“先別害怕,我知道你在找一個很重要的東西……”
魏郁點開相冊,把手機屏幕舉到肩膀前。
魏應城看到照片的瞬間瞳孔收縮。
那是一個銀鏈金墜的項鏈……
魏應城腦海里閃過無數和它有關的記憶。
但這些記憶就像海里的魚,他始終抓不住,但能感受到其中的情緒……
期待的,開心的。
痛苦的,絕望的。
魏應城被這些情緒裹挾著,陷入記憶的漩渦。
再抬頭,魏郁已經坐在他床頭,用一種極為溫柔的目光注視著他。
“還記得嗎?這是你媽媽留給你的項鏈。”
魏應城張開嘴,想要了解媽媽的欲.望戰勝了對魏郁的恐懼。
“這個項鏈……現在在哪?”
魏郁黑漆漆地雙眸望著他,像是無底的黑洞,看不到底也猜不透情緒。
“你把它送給我了,你忘了?”
魏應城迷茫地眨眼。
“送給……你了?”
“是啊,送給我了。”
怎么會呢?
這么重要的東西怎么送給……他?
魏應城的腦海里的各種片段像飛花一般出現,每個片段都像鋒利的刀片,攪得他痛苦不已。
魏郁慢慢附身靠近他,雙手慢慢抱住魏應城。
感受到這具單薄消瘦的身體正不受控制地輕輕發抖,他更是溫柔。
“別躲開我,你都忘了你答應過我什么……你說會和我永遠在一起,但你卻忘了我。”
魏應城的下巴枕在魏郁肩上,依稀能聽到腦海里有個翁鳴地聲音在和他說話,可卻一個字都聽不清。
如果他能聽清就會發現,這是他自己的聲音在提醒自己:不要相信,你會后悔。
可在病床太久,他有點依賴魏郁身上的這種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