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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九 永陽(3)


  衍淮是被哭聲驚醒的。

  他睜開眼睛時候,只看見外面一片漆黑,卻傳來了隱隱約約的哭泣聲。他揉了揉酸痛的眼睛,身旁的傅氏卻睡得十分安穩(wěn)。他聚精會神去聽,卻又有些聽得不真切了。

  而他又想起了夢里的情形,一時間覺得背后的汗毛都立了起來,不敢再閉上眼睛。

  他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會做這樣的一個夢,也不知道這個夢的寓意是什么,只覺得有些后怕。

  他對甄棠的印象算得上是十分深刻。當(dāng)年他還頗為喜歡這個談吐優(yōu)雅容貌清麗的舅媽,那時候他的舅舅殷珊還沒有承襲襄國公的爵位,而是外放了幾年,每年只有年節(jié)時候才會回來,但后來有一天開始,殷珊留在了京城,但他卻沒有見到甄棠。

  他甚至還記得他問過皇后殷氏為什么這么久都沒見過舅媽,但殷氏卻避而不答。但隨后,他就自己找到了答案——那是一個下午,他記得那是夏天,他逃過侍從去永安宮找穆承,想讓穆承帶著他出宮去。當(dāng)他偷偷進(jìn)到永安宮里的時候,一個人都沒有遇到,他在永安宮轉(zhuǎn)了一圈最后在偏殿聽到了奇怪的聲響,然后他偷偷靠近了偏殿,從門縫里面看到了赤身裸體的穆承和他壓在身下的甄棠。

  穆承掐著甄棠的脖子,臉上卻是他從未見過的淫邪的笑意,而甄棠臉上除卻嘲諷之外,再看不出其他。他在門口看了許久,不知該如何是好,然后他聽到有人尋找他的聲響,便一溜煙跑回了東宮。

  后來,他又一次去了永安宮偏殿,這次穆承并不在偏殿當(dāng)中,只有甄棠一人。

  “舅媽?!彼吭诖皯羯虾八?。

  甄棠聞聲回頭看他,仿佛驚喜異常,可神色又黯淡了下去。她沒有問他為什么會在這里,也沒有與他說話的意思。

  “舅媽,為什么你在這里呢?”他問。

  甄棠笑了一笑,朝著他招了招手。于是他伶俐地從窗戶翻進(jìn)了殿中,然后看見了鎖在甄棠腳踝上拇指粗的鐵鏈。

  “你幫舅媽一個忙好不好?”甄棠說,“舅媽如今很想吃一些蟹爪,你去膳房取一些來好不好?”

  他遲疑了一下,看著甄棠腳踝上的鐵鏈,不敢回答。

  “罷了……”甄棠輕嘆了一聲,“你還是個孩子呢,我不該把你也拖到這渾水中來。你快些走吧!別被穆承發(fā)現(xiàn)了?!?br />
  他猶豫地看著甄棠,道:“我去膳房給你拿蟹爪,但你要告訴我你為什么在這里,好不好?”

  甄棠笑了一笑,道:“自然是好的。”

  然后他重新翻窗出去,但等到他回來時候,穆承已經(jīng)再次出現(xiàn)在了偏殿當(dāng)中,他趴在窗戶上看里面,只見穆承在甄棠身上起起伏伏,喉嚨里發(fā)出愉悅的嘆息,而甄棠只仰著頭,兩行淚水從她的臉頰滑落。

  后來,他再沒有去過永安宮的偏殿,也沒有再見過甄棠。等再次有甄棠消息的時候,已經(jīng)第二年的春天,甄棠被他的母后拖著一路從永安宮到長寧宮去,她挺著碩大的肚子,所經(jīng)過的地方都有褐色的血跡蜿蜒,可她臉上卻帶著快意的笑,幾乎像瘋子一樣。而他的父皇卻臥病在床,原因不明。

  再后來的事情,他也不知道了,只知道舅舅殷珊忽然娶了別人,甄棠仿佛人間蒸發(fā)一樣,再也沒有人提起。

  這都是他八歲那年的事情了,如今十幾年過去,他所能記起的只有這么多,當(dāng)年種種,能留在他記憶當(dāng)中的著實有限得很。

  外面哭泣的聲音更明顯了一些,衍淮起了身,喚了一聲何墨,然后看到外面的燈明亮起來,何墨推門進(jìn)來,悄聲問道:“殿下有什么吩咐么?”

  說話間,傅氏也醒了過來,皺了皺眉頭,看向了何墨:“是有什么事情?”

  衍淮道:“我聽見外面仿佛有人在哭,你去看看是有什么事情么?”

  何墨急忙答應(yīng)下來,提著燈便出去了。傅氏也側(cè)耳聽了一會兒,向衍淮道:“這聽著仿佛是養(yǎng)大白的丹明的聲音,不知是有什么事情?!?br />
  衍淮仿佛有些不耐,只道:“不管是有什么事情,這深更半夜的,有什么值得哭的?”

  正說著,何墨進(jìn)來了,卻是有些哭笑不得地來回話道:“回殿下,是丹明在哭。他照顧大白時候大白撓了他的臉,這會兒又不知跑到那里去了,丹明一急就哭起來了。奴婢這會兒讓丹明先去睡覺,明天再與他追究此事。殿下以為如何?”

  衍淮疲憊地擺擺手,示意何墨出去,口中道:“既然如此,讓他把大白找回來就是了,半夜哭泣這不可輕饒,打十板子以示懲戒?!?br />
  何墨忙應(yīng)了,又服侍了衍淮睡下,便熄了燈悄聲出去。

  第二天一早,衍淮便帶著何墨一路往長寧宮去,盡管折騰了一晚上,但要帶著長翎去南邊的事情仍然是耽擱不得。長翎亦是早早便在長寧宮中等待,見到衍淮來,與殷氏道別之后,便與他一起前往永安宮與穆承辭行。

  穆承自是叮囑了一番南去要注意的事情,便讓榮賜跟著衍淮和長翎兩人一道出宮去了。

  這次南去與其他時候格外不同,三人輕車簡從,長翎身邊只帶了白瑞一人,衍淮也只帶了何墨一人,一行五人很快就出了京城,到第二天傍晚時候已經(jīng)到了河陽。

  到了河陽,衍淮提議在河陽休息一晚上,明天先探聽了南邊的情形,再擇線路。長翎并無異議,于是一行人找了間客棧便休息了下來。

  白瑞是第一次出京城來,一路上只覺得又累又驚奇,但好奇心還是占了上風(fēng),在伺候長翎休息之后,她在腳踏上坐了,一邊給長翎捶腿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與長翎閑話。

  “娘子瞧著精神倒還好,倒是比公子的精神還好幾分?!卑兹鹦χf,到了外面,他們的稱呼一律都改了,稱呼衍淮為公子,長翎為娘子,也是為了掩人耳目。

  “應(yīng)是這幾日休息得還好吧!”長翎說道,“我瞧著公子的神色也多有疲憊,應(yīng)是沒有休息好的緣故,你一會兒去廚房要一碗蜂蜜牛乳送去給公子,這樣晚上能睡得好些?!?br />
  白瑞答應(yīng)下來,口中笑道:“若公子知道娘子這樣關(guān)心他,心中疲憊也應(yīng)能去幾分,兄妹之間的情分,是比其他任何都讓人覺得舒暢呢!”

  長翎笑了一笑,沒有接話。

  白瑞也沒有再說其他的話,只起了身就往廚房去了。

  事實上在長翎心中,并沒有一絲一毫的兄妹情分——在遇到衍淮之前,她與他一次也沒見過,在遇到他之后,她也與他沒有任何一絲一毫關(guān)于兄妹情分的牽扯。在得到封號之前,對衍淮,她的感情同樣復(fù)雜得很,一方面她感激他,因為他,她才認(rèn)回了身份免于顛沛流離;一方面,她提防著他,生怕他一夕之間改口,從此她再次墮入深淵。

  在得到封號之后,她對衍淮的感情更多了幾分復(fù)雜意味,她似乎覺得自己對他有一點點超出了其他的男女之情。她嫁過人,早就知道動心是什么滋味,已然不是情竇初開的少女,對這樣的感情敏銳得很,也看得十分清楚:且不說其他,就說衍淮如今已經(jīng)娶親,從道德上,她便不能因為這一點點感情就貿(mào)然上前去。再加上如今他們倆那要命的兄妹關(guān)系,似乎就什么都不用再提了。

  第二天一早,再見到衍淮時候,他的氣色果然好了許多。上馬車之后,衍淮特地說起了蜂蜜牛乳的事情,他笑著說道:“有勞妹妹掛心,喝了牛乳之后,的確睡得好了許多。”

  長翎也笑道:“我瞧著哥哥昨日的神色,便知道是因為睡不好的緣故,今日的氣色果然好了許多。事情再多,哥哥也該多注意休息才是?!?br />
  衍淮道:“平日事情多,這幾日又因為噩夢纏繞,所以才睡得格外不好?!?br />
  長翎挑眉看向他,笑了一笑,道:“如有噩夢,倒是要去廟里拜拜才是。說不定是冥冥之中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呢?”

  衍淮一愣,倒是沒想到這一茬,如今聽到這句,一下子仿佛是醍醐灌頂一樣,笑道:“果然妹妹看得通透些,等妹妹的事情了了,我便去廟里拜拜,讓大師解一番這噩夢的緣由。”

  長翎抿嘴一笑,沒有再說其他的事情,而是掀開車簾看了一眼外面,若有所思。

  “現(xiàn)在南邊已經(jīng)安定了么?”她問。

  衍淮跟著看了一眼外面,道:“從戰(zhàn)報來看,并沒有完全安寧。楚王已經(jīng)逃離了豫章,往東邊去了?!?br />
  “這些我都不懂?!彼α艘恍Γ耙郧拔以谠フ碌臅r候,都沒想過豫章東邊是哪里呢。”

  衍淮道:“女兒家知道這么些也沒什么用處,但妹妹若有興趣,我倒是能為你講解一番。”

  長翎一笑,道:“雖然有興趣,但總覺得就算知道了,也不會有什么不一樣。”

  “并非如此?!毖芑吹?,“或許有一天,你也能站在高處,那時候若張口便什么都不知道,可不是要出丑了?”

  長翎噗哧一聲笑出來,道:“哪里有那一天,哥哥當(dāng)真是在說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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