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衍武的父親洪祿承,年輕時氣質(zhì)出眾,是個標準的美男子。可如今他臥病在床半年,頭發(fā)白了大半,已經(jīng)沒那么好看了。尤其是那黃暗瘦削的臉頰,眼角腮旁的皺紋,全都在證明一個道理——生病的人真是容易老。此外,他原本還是個高身量的人,也是因為染上腿疾,才養(yǎng)成了弓腰駝背的習慣。現(xiàn)在無論哪個熟人,見到他如金鉤大蝦米一樣攢在床上的樣子,總會感覺他憑空矮了不少,就像是活抽抽兒了。 說起洪祿承的這個病,完全是因為“十年運動”時期,單位監(jiān)督他勞動改造,把他長期安排在寒冷潮濕的防空洞里打理雜物倉庫才染上的。從去年年底起,也就半年的時間,他的腿自膝蓋以下由起初的發(fā)麻、發(fā)酸,很快發(fā)展到了疼痛、糜爛,以至于現(xiàn)在藏在被子下的兩條小腿都已變得一片烏黑,爛成了血污一片。 眾所周知,久病在床的病人很容易得褥瘡。所以為了少受點兒罪,洪祿承每天還要堅持忍疼挪動幾次身體。而就在剛才,正當他一如既往用肘部撐著上半身,掙扎著想要挪動時,卻突然感到一陣乏力。結果力度失控,一下就牽動了小腿的瘡口,引發(fā)了一陣格外鉆心的疼痛。 不過,洪祿承盡管摔倒在了床上,頭上疼出了豆大的汗珠,但他還是咬住嘴唇,執(zhí)拗地攥緊拳頭,不肯哼出半聲來。女兒洪衍茹正在堂屋熬藥,他怕女兒聽見。 片刻后,疼痛似乎略微輕了些。洪祿承喘息了幾下,一狠心,扶著床頭他又重新坐起來了。這感覺怎么說呢?就像萬千細針一齊刺著他的腿。他的汗無疑出得更多了,可畢竟還是立住了。就這么著,他就生抗著,直到鉆心的疼痛又衰減了些,才再次咬牙硬挺著一點點挪動。許久許久之后,在顫顫巍巍中,他終于完成了預定動作,帶著滿身冷汗靠在了床頭。 洪祿承長長舒出一口氣后,閉上了眼。挪動之后往往是腿最疼的時候。為了好受些,他常像這樣把眼閉上想事兒。這種時候,他往往就會溫習起有關洪家祖輩的故事,和他一生所走過的路,因而也總會萌生出一些說不清的悵然和迷茫…… 洪祿承是1917年1月27日生人,農(nóng)歷是民國六年的正月初五。算下來,1977年剛好六十歲整。他與妻子王蘊琳是在1937年成的親,一直以來相敬相愛,攜手至今已育有三子一女。他生活中大部分都很普通,尤其是共和國建立之后。可要是非從他身上找到些什么特別符號的話,那恐怕就來自于他的家世了。因為他并非生于普通人家,而是生于解放前京城頂級的富豪世家——素被稱為八大宅門之一的洪家。 在我國,談世家,談富豪,要有個分類,并不能拿來一鍋燴。1949年以前,京城的富人階層很復雜,既有交替登上政治舞臺的新執(zhí)政者,也有前清一系遺老和北洋廢官家族,甚至還有逃難至京的俄羅斯王公貴族。而即便是豪商富賈,也因資金來源或是經(jīng)營內(nèi)容的不同,存在“官僚資本”與“民營資本”的差異,有著“新實業(yè)派”與“傳統(tǒng)行商”的區(qū)別。 洪家歷來以買賣興隆和善于經(jīng)營為京城百姓所稱道,是最典型的傳統(tǒng)商人代表。在解放前,京城流傳著一個有關老字號商鋪的順口溜——“頭頂馬聚源,腳踩內(nèi)聯(lián)陞,身穿瑞蚨祥,腰纏四大恒,品茗吳裕泰,落座龍順成,大擺洪門宴,延年齊仁堂。”這其中的“大擺洪門宴”一句,指的就是以酒樓飯莊和餑餑鋪立足京城,并以“宴”字的諧音字——“衍”和“燕”字作為商鋪字號的洪家。 洪家的家族史有記載,洪家先祖洪祥祺是雍正年間從山東福山老家來京的,算下來到洪祿承的父親洪效儒這代,洪家在京城已歷經(jīng)九代人。這二百年的商業(yè)積累和人脈關系,為洪家涉足其他更賺錢的行業(yè)提供了基礎,故而在洪效儒掌家之時,洪家的商業(yè)版圖已變得異常龐大。 當時洪家名下各類產(chǎn)業(yè)計有:飯莊衍慶堂、燕喜堂,酒樓衍美樓、燕興居,餑餑鋪衍美齋、金蘭齋、衍英齋、衍祥齋、衍福齋、衍華齋、衍德齋、衍寧齋。這些莊館和餑餑鋪地跨京津兩地,聯(lián)號分號共計一十八家。其中,衍慶堂、燕喜堂均位列京城十大堂,衍美樓為京城八大樓之一,燕興居為京城八大居之一,衍美齋則與永星齋并稱當年京城北案烘爐局之魁首,風頭甚至還壓過了正明齋和瑞芳齋。這么說吧,單是京城的餐飲業(yè)就被洪家占據(jù)了十之二三。 另外,洪家還跨行經(jīng)營著天寶金店、三陽金店、萬慶當鋪、古玩店聚寶齋,并與太醫(yī)院壽家,合股共辦了參茸莊衍壽堂。分號遍及京城、津門、滬海、南京、西安、青島、煙臺、旅大、沈陽等地,共計一十六家。 在京城,人人都知道洪家富。但要說起洪家人過著怎么樣的日子,大多普通人除了管中窺豹了解的一些表象外,其余也只能靠臆想了。打個比方,百姓說富,必是“穿金戴銀,錦衣玉食。”而真正豪門世家,卻只說“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臺。”其間差別,一語可判。況且除了優(yōu)越的物質(zhì)條件以外,在商業(yè)富豪的真實生活里,還包含著許多難言的苦澀。 這話絕非無病呻吟。我國歷史上的統(tǒng)治者們,一向覺得商人靠出賣別人生產(chǎn)的東西取利,是極不道德的行為。而且從根兒上又認為商人的逐利性是搞亂社會的隱患,十分的不可靠。于是乎,對“商”這個階層,歷來嚴防死守,實行“抑制政策”,即“重農(nóng)抑商”。故而商人富是富,但社會地位始終卑微。 就拿大清國來說,商人該穿藍布大褂,那就得穿藍布大褂,你有錢也不行。而且商人的兒子還不許做官,這大概就是現(xiàn)在說的封建壓迫。 說到這里,洪祿承的父親,平生倒是對雍正皇帝十分推崇。理由嘛,多少有點另辟蹊徑的意思。按照洪效儒所說,在以農(nóng)為本的封建社會里,統(tǒng)治者最怕百姓脫離戶籍成為流民,使之失去剝削的對象,所以往往竭盡一切辦法控制人身自由。而歷朝歷代,卻唯有雍正朝的“攤丁入畝”政策歪打正著,竟為國人提供了真正的人身自由,這才使人們有了脫離地著選擇職業(yè)的可能。否則,按照舊有的束縛制度,洪家是根本沒有機會離開老家的。而且即便到了京城以后,也同樣不可能招攬到足夠的人手和伙計。更何況,若不是清廷皇家鄙夷商業(yè)到了不屑為之的境地,規(guī)定旗人經(jīng)商就要被削去旗籍,那么像洪家這樣的漢商即使身在京城,也是不會有什么生發(fā)機會的。對父親這個觀點,洪祿承也深以為然。 可即便做買賣的基礎條件有了,但只憑一個普通商人要想把買賣做大,或是想進入國家專賣的領域,仍然是一件非常艱難的事。除非,你去依附權貴,成為所謂的“官商”。 在那個特殊的歷史時代,洪家自不能免俗。不過,洪家人也用親身體會驗證了一個道理——做一名“官商”,雖然社會地位體面了些,做買賣也會有很多便利,但副總用卻也同樣嚴重,甚至有些得不償失。 其中邏輯不難理解,正因為靠山是“官”,所以投靠的商人不僅在要接受權益分配的不公平,并且還會因為靠山身份帶來的特殊需求,從而承擔諸多的犧牲和風險。 比如清末的“官商合辦”,這個由頭就是個吞銀子的黑洞。不知有多少“官商”,因為主家迎合“上峰”而被迫身陷泥潭,成了犧牲品。 而在此之后,接踵而至的清帝遜位,則更是一場幾乎使整個京城商場為京城官場陪葬的曠世災難。 大清國的時候,京城的消費主體是以滿蒙旗人和官員權貴為主。所以辛亥革命讓清政府這么一倒臺,不僅消費市場直線萎縮,并且就連許多陳年舊債也難以追回,這就導致了大量中小工商業(yè)者直接破產(chǎn)。而且越是“官商”,在這種情況下?lián)p失也就越大,因為這些大商家最大的顧客就是紫禁城。 拿洪家來說,“衍”字號餑餑鋪歷來有代替宮廷內(nèi)外餑餑房制作傳供的活計,而參茸莊衍壽堂又長期專辦東西御藥房的人參和鹿茸,這么算下來,一共一十六萬兩貨款就此打了水漂兒。再如齊仁堂岳家,因為享有供奉宮廷其他御用藥材的殊榮,也不得不咬著牙硬撐下近二十萬兩的虧空。而在所有與清宮有經(jīng)濟往來的商家中,損失最大的,恐怕就是專為皇家營造的興隆木廠馬家了。據(jù)說,修光緒東陵所欠的二十二萬兩和修北海所欠的三萬余兩,皇家一個子兒也未曾支付,而當年給馬家留下的那張欠據(jù),也隨著北洋政府的登臺,成為了永遠無法兌付的一紙空文。 到了北洋執(zhí)政時期,政府則開始提倡“西風東漸”和“實業(yè)救國”,商人的地位表面上有了些提高。但實際上,商人的待遇不僅沒有什么改善,反之比清末還遠遠不如。且不說軍閥之爭造成市面貨源奇缺,也不說政府暗中為外國資本的經(jīng)濟掠奪大開方便之門。最主要的,是北洋政府收的苛捐雜稅要比清政府還狠得多。而且軍閥亂戰(zhàn)時期,每一位帶兵入京的將軍,都把商人們當成了碗里的肉,任意勒索取用。這種情形下,商家們的“大出血”也就可想而知了。 更何況,那些大兵們也不是好敷衍的。這些家伙只要從軍營里一被放出來,全是一窩蜂的來市面上占便宜。而洪家的店鋪,因為有好吃好喝,自然就成了受侵害的首要目標。大兵最顯著的特點,就是“生混蛋”,干什么都橫著來。罵著“媽拉巴子”白吃白喝不說,更有甚者還仗著手里的槍桿子公然行搶,如若抗拒,那必定會砸店傷人的。 洪祿承從兒時起,就見慣了父親因為兵痞鬧事頭疼煩惱的樣子。而像這種讓洪家既鬧心又窩心的日子,大約要到1928年東北易幟,才算告一段落。 不過,封建制度的終結,畢竟還是對世風轉變起了積極的作用。特別要提的一點是,從1919年起,由于“五四”思潮影響,社會上開始涌現(xiàn)出一批新興商人代表。這一批人是非常年輕的,其中不乏高等知識分子,甚至于“海歸派”。他們沒有舊有商人的身上的世故與內(nèi)斂,而是表現(xiàn)出充沛的熱情,以富國強民為己任,走實業(yè)救國的路線。雖然他們身上也不乏偏執(zhí)和理想化的缺陷,但他們卻是我國歷史上最有報復,最愛國家的一批商人。而他們所興辦各類新型工廠和公司,也以強大的造富能力和全新的經(jīng)營模式,很快成為了商界最耀眼的焦點。 每當提起這段往事,洪祿承都不得不對父親感到由衷欽佩。在這種新舊交替的大時代背景下,正是由于他父親的精明,洪家才沒有墨守成規(guī),被舊有的傳統(tǒng)束縛住手腳。 洪效儒雖無實業(yè)派那樣的眼界與留洋經(jīng)歷,卻懂得乘勢借風,投資生利。雖不懂得新型實業(yè)的經(jīng)營方式與工業(yè)技術,卻明白商場上最根本的原理——任何買賣永遠都是以金錢為基。所以,他果斷抓住了機遇,投巨資入股了岳乾齋的鹽業(yè)銀行和黃奕柱的中南銀行,以及德國人詹姆士創(chuàng)辦的朱諾飯店,并很快從這些洋行業(yè)里分享到了甜頭。 待到洪祿承成為父親助手的時候,他個人出自對這批實業(yè)派精英的敬重,又游說父親繼續(xù)投資了京城的丹楓火柴廠,以及股份制的津門北方輪船公司和津門利中酸廠。就這樣,洪家的財富在分享盈利的同時,也間接為國家出了一把力,達到了一個雙贏的結果。 實際上,從1927年“蔣光頭”定鼎南京,到1937年南京政府執(zhí)政時期,可謂我國工商界難得的“十年建設”黃金時期。盡管期間國外資本與官營資本異常強悍,但民營工商階級在短期間內(nèi)取得的成績?nèi)允俏禐榇笥^,甚至使“實業(yè)救國”、“科學救國”的理念演變?yōu)橐环N時代潮流。 只可惜,這批本土的資產(chǎn)階級實業(yè)派實在運氣不佳。羽毛才剛剛生長出來,還尚未豐滿,就又遭到外敵入侵。而本應代表他們利益、保護他們生長的上層建筑,這時候卻露出了既軟蛋又混帳的真容。在日本發(fā)動的侵華戰(zhàn)爭爆發(fā)之后,南京政府只知道找商人捐餉捐糧,軍隊卻不能盡責守土,以至于實業(yè)派們數(shù)年的心血大多付之東流,或是一頭躲進了租界,或是被迫千里流亡。 傾巢之下,焉有完卵?國難當頭,洪家也未能幸免。京津淪陷后,在日本人的“限糧政策”下,洪家的店鋪入不敷出,可日本人又不允許歇業(yè),所以只好賠本維持。尤其洪效儒還拒絕使用偽幣,又不肯與日商做生意。所以洪家的店鋪每日還要被上門的漢奸、特務輪番勒索。最不幸的,是隨著戰(zhàn)火的蔓延,洪家在異地的店鋪也紛紛毀于戰(zhàn)亂,而最終能僥幸保存下來的,寥寥無幾。 好在洪效儒做為洪家的當家人睿智依舊。在盧溝橋事變剛剛爆發(fā)之際,他就偷偷下手安排,讓洪祿承攜新婚妻子王蘊琳一起逃反,由津門乘船去了滬海。并且在臨走的時候還交給兒子一張存單,洪祿承這才知道,原來為以防萬一,父親在美國花旗銀行一直存有六十萬銀元。 到達滬海后,洪祿承也沒有辜負父親的期望,在租界里醉生夢死,或是庸庸碌碌干等戰(zhàn)火平息,而是時刻在尋找著能幫洪家保存實力、減少損失的方法。 當洪祿承發(fā)現(xiàn)在日軍侵華的腳步下,滬海租界里反因為避難人口增加呈現(xiàn)出一片畸形的繁榮時,他馬上就與時任工部局董事的猶太地產(chǎn)商哈同合作,用花旗銀行里的這筆錢,在租界里大肆興辦西餐廳、咖啡館、舞廳和夜總會,并很快賺了大錢。因此抗戰(zhàn)勝利后,再回到京城時,洪祿承已積攢了足夠的財力,來挽救洪家岌岌可危、瀕臨破產(chǎn)的祖業(yè)和信譽。也終于使得病危的父親放下了心病,帶著微笑握著他的手安然離世。不過,洪家的這段興盛史擺脫不了歷史的桎梏,終歸也只是曇花一現(xiàn)。 之后的三年,由于政府處置戰(zhàn)后經(jīng)濟極為不當,“劫收大員”滿天飛,借沒收“敵產(chǎn)”之名大肆中飽私囊。我國的工商階層始終處于一種“孤兒”狀態(tài)。在那時,要想維持一份產(chǎn)業(yè),可說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慘淡經(jīng)營,不僅要靠自己承受下日酋侵略的造成的損失,同時也面臨著蔣、宋、孔、陳“四大家族”官僚資本的擠壓與吞并威脅。 內(nèi)戰(zhàn)起后,蔣管區(qū)物價飛騰,當局又強迫民間上繳銀元黃金,兌換成一錢不值的“金圓券”。致使整個經(jīng)濟呈現(xiàn)崩潰之勢,神仙也無力回天。無怪乎當時有人咬牙切齒把委員長稱為“蔣該死”,并私下宣稱“三民黨不亡,沒有天理”。因而在內(nèi)戰(zhàn)時,我國的工商階層,大多數(shù)人并沒有跟三民黨共進退,只在觀望中期盼塵埃早日落定。 在這種背景下,洪祿承即便再有商業(yè)才華,也無可作為。能做到勉強維持諸多產(chǎn)業(yè)的經(jīng)營,還能給洪家的老伙計們掙上一口飯吃,著實已經(jīng)不錯了。眼見民營資本絲毫不知出路何在,洪祿承的心頭只有愁云慘霧。 1949年,大軍狂飆席卷。隨著三民黨敗走臺灣,世界輕而易舉轉換成了紅色。 江山底定初期,由于民營經(jīng)濟在全國經(jīng)濟比重中舉足輕重,而且新執(zhí)政的紅黨面臨著一些實際問題,還需要民族資本助一臂之力。所以只要不是官僚資本,不是洋行買辦,工商階層還是被定義“人民”,是所謂開明的“民主人士”。乃至在國旗中,也占有一顆星的位置。 在這時,紅黨高層對知名的商家是禮遇有加的,并給予了非常優(yōu)厚的待遇。如齊仁堂第十三代傳人岳松生,就屬于商界中積極擁護紅黨的代表人物。不僅得到了提拔和重用,在日后甚至成為了京城的副市長。 而以洪家在京城商界的名聲,洪祿承自然也是重點統(tǒng)戰(zhàn)對象。政府為他安排的名份、職務都有。但洪祿承一向秉承祖訓,習慣低調(diào)行事,本能地不愿當這個出頭的櫞子,故而他最終婉言謝絕了市人大代表和政協(xié)委員的職務,只肯頂個“工商界人士”的名頭。 此外,建國之初的經(jīng)濟政策也很平穩(wěn)。在經(jīng)濟管制上,除了打擊金銀外匯等投機生意,新政權強制沒收的,也只針對官僚資本、敵偽財產(chǎn)。而對私營和個體經(jīng)濟的態(tài)度,除了恢復生產(chǎn)、擺正新的勞資關系之外,只是“利用、限制、改造”。 這種合衷共濟的經(jīng)濟狀態(tài),一直持續(xù)到1952年。而在這段時期內(nèi),整個世界幾乎被重新改造了一遍。什么事都要重新開始,連語言文字也得從頭學起。因此不僅1949年以前的社會頑疾被掃蕩一空,而且社會的發(fā)展也一日千里,遙遠得如同做了一場夢一樣。 那的確是一個豪邁的時代,不過在凱歌行進的同時,仔細打量,也會發(fā)現(xiàn)有一些裂隙,與那紅底金字的光芒十分不協(xié)調(diào)。 從1950年起,不斷有各界的“群眾運動”被發(fā)動。如知識分子的“思想改運動”,又比如“土改”、“鎮(zhèn)反”、“肅清反動會道門”等等。這一系列的清理舊政權的殘余,創(chuàng)立新社會的規(guī)范等等舉措,其正義性在當時不容質(zhì)疑,也給紅黨增添了救世色彩。不過,由于其方式超越了法制,也沒有政策約束,其中的過激行為、違反政策的情況發(fā)生了不少。總之,這些運動雖未波及到工商階層,卻起到了殺雞駭猴的作用。 就是從這時起,洪祿承的精神始終處于被抑制狀態(tài),并開始為自身的處境擔心。他不得變得不小心謹慎,既不去過問政治,也不敢多賺錢,只求在新政權下當個順民,安安份份做自己的買賣。 沒多久,政府組織洪祿承去參加了“學習國家政策,積極自我教育”的群眾運動,他開始意識到身上有著“原罪”。心虛之下,為了“贖罪”,他首先積極響應“抗美援朝保家衛(wèi)國”運動,不惜變賣家產(chǎn)籌措資金,捐了幾架飛機和幾門高射炮。接著,還主動上交了用來出租的十幾處閑置房產(chǎn)給政府,以解決不斷增加的京城市民人口安置問題。果然,他這力爭好好表現(xiàn)的舉動獲得了政府的肯定,登報表揚和大紅獎狀的鼓勵也猶如護身符一般,讓他那不安的心暫且安定下來。 如果歷史是公平的,那么洪祿承這番舉措可謂英明之至,后來也就洪福齊天了。只不過,風雨要是都按著天氣預測那么來,就無所謂狂風暴雨了。困難若是能由著你安然做好準備,也就沒有把人逼瘋這一說了。 洪祿承哪里會想到,僅隔兩年,一場席卷整個工商界的清查就憑空臨頭。而當他在群眾斗爭會上拿出獎狀,并提起此時做過的一切時,卻根本無人相信。歷史就是這么可悲,旁人冷笑中的一句“資本家還能愛國嗎?”,就把他自證清白的希冀全部抹殺。 特別是1952年2月16日,隨著當天的各大報紙刊登消息,揭露了以滬海大康藥房經(jīng)理王康年為首的一些不法商人,盜竊國家財產(chǎn)和坑害志愿軍的種種罪行后。人們心中最原始的正義感被觸動了,成千上萬淳樸的人民紛紛投書報社,稱“五毒”資本家是“最可恨的人”。 說實話,像洪祿承這樣的以誠信為本的商人,其實更痛恨糟蹋商人信譽的敗類。可當時工商階級的整體形象一落千丈,只要是商人,無論毒與不毒,幾乎是人人喊打。凡資本家或業(yè)主,人人須得過篩子。 當時的具體細節(jié)沒必要再提。總之,被隔離審查的時候,洪祿承完全垮了下來,他不得不順著“打虎隊”招認,甚至于自動加碼。當他這只“老虎”被放出來時,已被斗得七葷八素,就像只“死貓”,連回家的路也認不得了,還是由打虎隊員找車把他送回去的。好在因他態(tài)度良好,幾天之后,職工大會宣布了他已經(jīng)“徹底坦白”,并作為從寬處理對象,把他由原定的第一檔“完全違法戶”,降為第三檔“半守半違法戶”。(如果是完全違法戶,至少要判刑坐牢) 同年5月,“運動”全勝收兵。經(jīng)歷過劫難的商人們,也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工廠和店鋪。但這次清查,已經(jīng)使許多人不敢做買賣了,甚至有人還在私下喊出了“再做買賣就是孫子!”這種話。可還沒等他們決定是否真的要關門不干了,緊跟著下來的巨額處罰,又迫使這些人不得不繼續(xù)擔當,才剛發(fā)過誓的“孫子”。 洪家接到的通知書也不例外,上面清楚寫著,補稅和罰款總計是五億元。(幣制未改前,五億元即五萬) 在日后一段時期中,稅務員每天來洪家坐索,有錢就拿走。而為了繳付巨額的退補,洪祿承不得不搜羅家里值錢的東西,拿去變賣籌款。先前是一些文物字畫,后來就輪到了妻子的衣物首飾。 解放后,當鋪已經(jīng)徹底消失。文物字畫要送去琉璃廠,春綢的棉袍與貂皮大衣等物,在信托行可以寄賣,但金戒指金首飾,卻因政府規(guī)定只能拿到銀行去。洪祿承的妻子王蘊琳僅去了一次銀行就不肯再去了,說是不忍與舊物相別。再打點完東西,則讓洪祿承送過去。洪祿承直到看到銀行的人為檢驗金子的成色,把很精美的首飾扭得亂七八糟時,這才體會到了妻子的心情。就這樣,持續(xù)了二年,洪家的家當去了多一半,才陸陸續(xù)續(xù)把這筆巨債還清。 1954年,對工商界又是關鍵的一年。隨著齊仁堂在岳松聲的帶領下,率先宣布實行公私合營,京城的各行業(yè)對此都產(chǎn)生了強烈的反響。不久后,綢緞鋪瑞蚨祥,飲食界的惠豐堂、萃華樓以及森隆飯莊也跟著宣布實行。面對這種情況,洪祿承不免心焦如焚。 洪家傳到洪祿承已是第十代了。要論本心,他著實不愿做這個末代的“破家”罪人。且不說他本身就對做買賣有著濃厚的興趣,更何況父親在離世的最后一刻,還在鄭重囑托要他把洪家的基業(yè)好好傳下去。他如果就這么放棄了祖業(yè),不僅對不起自己,也對不起對自己寄予厚望的父親呀?可若論現(xiàn)實情況,想要維系下去,又實在是千難萬難。 首先來說,社會形勢就不允許。實際上,飲食界單個的公私合營早在1950年就開始了。想當年是同和居走了第一步,到了1952年,豐澤園和聚德全又先后跟隨實行。洪祿承早已看出,這條路恐怕是大勢所趨,國家的決心是不會扭轉了。再加上他已經(jīng)深刻領教了那種力量,心知妄想抗拒,那簡直是癡人說夢。 其次再說經(jīng)營上的困難。由于對工商階層清查的作用,社會風氣變得更加崇尚儉樸,導致高端消費市場不斷縮減,最后的結果就是飲食業(yè)由于長期實行低價供應,整體淪為了社會福利行業(yè),根本無利可圖。再加上近年來,國家對農(nóng)產(chǎn)品開始實行統(tǒng)供統(tǒng)銷制度,買什么都要憑證,更使得私營企業(yè)采購原料變得尤為困難。 洪家目前的實際情況是,酒樓飯莊由于業(yè)務清淡,大多已經(jīng)關門,只剩一家衍美樓在勉強維系。而菜單也已經(jīng)作廢,每天僅能看情況而定,供應一些不講時令的家常菜。另外,就連餑餑鋪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兒去,由于缺乏大量的糖、油、果脯、雞蛋和奶油,目前僅能烤制一些粗制爐食,基本快變成燒餅鋪了。再這樣下來,登門的顧客自然還會越來越少,店鋪虧損更是鐵定的。就算不合營,大概離自己關張也為期不遠了。 綜上所述,該當如何選擇,答案已是明擺著的了。但洪祿承的心結終歸難以釋懷,所以遲遲無法邁出這一步。關鍵的時刻,還是一件突發(fā)的事件幫他做了決定。 1955年元旦過后,洪家三進院落的老宅被當時的街道辦看上,想征用改為敬老院,街面上的衍美樓和衍美齋兩個老鋪自然也包括其內(nèi)。為此,街道主任特意請來區(qū)里主管飲食行業(yè)公私合營的干部一起上門來說項,巧合的是,其人正是“清查”時的“打虎隊長”。 再次相見,當年的隊長已經(jīng)成了正職處長,雖然這次已換成一副和顏悅色,張口閉口的“同志”。但洪祿承卻舊痛難忘,依然心驚膽顫,又怎敢說個“不”字?于是乎,在1955年的春節(jié)之后,洪家在煤市街經(jīng)營了近二百年的兩個老鋪關張了,洪家老宅的大門上也掛上了敬老院的牌子。 不過,這些房子倒也不是就此全然與洪家無關了,因為街道資金有限,所以房產(chǎn)并沒有轉讓,只算作臨時租用,初步定期十五年。而且街道為了表示感謝,也幫忙聯(lián)系了新的住處,那就是福儒里2號院。 洪家搬到新址,地方小了不少,且沒了影壁,沒了垂花門,沒了魚缸、天棚和石榴樹。洪祿承悶在觀音院東院的新家里足不出戶,只抱著兩塊老鋪的木匾,抑郁了許多日子。 他心里著實難過,卻又不好說什么。人家征用是經(jīng)過他同意的,他在人前表現(xiàn)著積極與進步,背人又唉聲嘆氣,這算怎么檔子事兒呢? 還是妻子最懂洪祿承,心知他最舍不得的是那兩間老鋪,卻另辟蹊徑說,“搬走就搬走吧,這里雖然不大,但如今不比往日里,傭人們都走了,家里也就這幾口人,盡夠住了。要是往好處想,老宅偌大院子也壓不住,房子會越來越舊,將來也沒精力收拾,擱咱們手里早晚也是糟踐了。” 王蘊琳說的沒錯,洪家的房屋院落的確已經(jīng)顯出了頹敗的老相。洪祿承被說動了,他發(fā)現(xiàn)妻子更了解世間的因果邏輯。沒有什么是永不變的,一切原本都是虛的。看透了,也就是那么回事。 洪祿承的郁結漸漸疏解開了。這心里一扭過彎來,公私合營的事也就水到渠成了。本來嘛,老鋪和老宅既然都沒了,剩下的,也就再沒什么舍不得了。 很快,洪祿承就去找隊長去談公私合營的具體事宜。隊長可沒想到還能一舉兩得,高興之余對他大加稱贊鼓勵,給出的條件也很優(yōu)越,除了一些國家規(guī)定死的政策外,其余都可以商量。特別是在有關洪祿承個人工作的安置問題上,劃出的范圍和待遇比較寬松,可以由著他選。而洪祿承在沉吟了一番后,提出的條件,卻只是把伙計們安置好,除此別無他求。隊長更是高興,很爽快地答應下來。 這個要求實在是不難辦,因為洪家名下的酒樓飯莊皆已無存,除了剛關張的衍美樓老鋪,大部分莊館員工早就由洪家出錢,回鄉(xiāng)的回鄉(xiāng),改行的改行了。安置的重點,其實只在于那些餑餑鋪。 經(jīng)過幾次討論,很快達成了協(xié)議。衍美樓的店伙廚師由市三商局飲食公司安置到其他的國營飯館,八家餑餑鋪的百余員工則成為了國營糕點廠的工人。至于那幾家餑餑鋪的店面,由于其經(jīng)營方式還保持著前店后廠的手工生產(chǎn)模式,直接就被裁撤掉了。幾家店面最后是劃歸市二商局,成了與國營糕點廠有代售合作關系的副食店。而洪祿承自己,則成為了一名在京城糖業(yè)糕點總公司上班的會計。 也許是有過去一些出格情況作為前車之鑒,這次國家比較溫和,給出的條件也挺優(yōu)厚。清查核資時采取自估自報、工人監(jiān)督的方式,最后定了六萬八千元的私股股金,按照“贖買政策”的規(guī)定,足有二百八十元定息,洪家并沒有吃虧。 而在工作安排上,隊長也任由洪祿承選擇了離家較近的工作地點,并給予了特別優(yōu)待。洪祿承享受行政15級的處級待遇,工資也相應地定為一百零八元。而食品行業(yè),當時最高級別的技工到頂兒才拿七十多元,大概在整個公司,這個數(shù)兒也得排在前幾位。這么看來,洪祿承的收入足可以保證洪家人的衣食無憂,且代代人都能過上“上等生活”。 不過,當洪祿承第一次收到人民銀行那封蓋有“郵資付訖”郵戳的牛皮紙信封的信件時,還是難免心情郁郁。他心知肚明,以后除了這冷酷的信件所寄來的定息外,有關洪家祖輩世代努力的所有成果,恐怕都將被時光掩埋。 洪祿承真正心如死灰是在上班之后。 廠房里,隨著機器的傳送帶,各類糕點嘩嘩地,水似的往前流,工人戴著白圍裙,白套袖,干凈、利落,跟洋大夫似的。打眼一看,你還以為是在外國。而與之相比,洪家餑餑鋪靠掌案帶徒工制作的方式,不僅看著陳腐落伍,產(chǎn)量也低的可笑。 這副國營糕點廠用機器生產(chǎn)糕點的情景,讓洪祿承不由眼前發(fā)黑,從心里泛起了陣陣苦澀。 如今怎么哪兒都用機器?也是,這么著一勞永逸,用的人少了,也不用煙熏火燎了。可要都像這么改良起來,那以后耍手藝的可全算白饒。 或許,世上確是沒有不老不損的物件。就如他的老宅院一般,洪家老字號的消亡也不可逆轉吧? 或許,洪家鋪子確實是老了。 或許,他也老了…… 1956年,對民營資本的改造達到最高潮。1月15日,隨著岳松生代表京城工商聯(lián)在天安門上為偉大領袖呈上京城喜報,京城的工商業(yè)已先行實現(xiàn)了全行業(yè)的“公私合營”。隨后,全國各地紛紛快步跟上。自此,全國的買賣人都和平地消失了,融入了普通人群中。 按道理說,既然已經(jīng)蓋棺論定了。那么就再無一個“運動”是指向工商階層了,大家大可以松一口氣,從此安心開始新生活了。但實則不然,緊箍咒還在,“原罪”是不可能完全擦干抹凈的。 從1963起,大量憶苦思甜的小冊子泛濫開來,重新控訴舊社會黑心地主的罪惡。隨后相繼而來的,是普及而持久的“憶苦思甜”運動。其時,盡管再無政策要求打資本的“落水狗”,但承接對工商階層丑化的影響,舊有的商人們,便又挨個被重新提拉出來,成了溜邊兒站的一群。 說實話,洪祿承的遭遇是有些冤枉的。以洪家而言,歷來十分關注基層員工的收入與生活。洪家的祖訓中,除了有包攬店伙們的生老病死,盡量拔中層干部于普通員工這些要求外,還特別規(guī)定了“不得無故散人(解雇人),不許搞特殊化,必須與店伙同食,以榮辱與共的理念來加以凝聚”等諸多事項。哪里又會像土財主“周扒皮”那樣,以“半夜雞叫”來壓榨下屬呢? 可面對現(xiàn)實,洪祿承沒有別的轍,只好用老法子,盡力要求自己低下頭去做人,借低調(diào)行事來保全自己和家人。 另外,對于所失去的財富,他也絕不敢表現(xiàn)出一點耿耿于懷。想來就明白,在社會整體上,“富”已經(jīng)一個恥辱,沒有誰再會留戀花天酒地的富裕生活。雖然勤儉節(jié)約,本質(zhì)是一件痛苦的事,是因貧窮不得以而為之,但是一旦被樹為全社會的主流風氣,那它就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 在那個時代,豈止是洪祿承,就連末代皇帝,也都被改造得很純正。溥儀就曾在1958年寫過很真誠的決心書,表示要“爭當紅旗手”什么的。所以,洪祿承也一樣十分努力地去參加勞動、學習樸素。人民是怎么活,他們就怎么活。盡力融入,以圖早日變?yōu)椤叭嗣瘛币环葑印! ∧呐律罾铮榈摮羞€保留著過去的一點點講究,不肯在飲食上面馬馬虎虎,那也只能關起門來偷偷享受。哪怕他看不慣像有的工農(nóng)那樣不洗手就吃飯、隨地吐痰、口吐臟話、舉止野蠻的舉止,可見到這些“紅五類”時,他也得點頭哈腰,故作親熱地打招呼。 這不能怪他虛偽,全是環(huán)境使然。年頭兒的改變不是個人所能抵抗的,胳臂扭不過大腿去,跟年頭兒叫死勁簡直是自己找別扭。否則,如若還保持“雕欄玉砌應猶在”的傷感,那么不用說,失去的還將會更多。 洪祿承這樣的灰色人群與其親屬,一直就是這樣活著。但令人想不到的是,雖已到如此地步,卻還有一場把全國人民都卷入進入的劫難是躲不過的。 1966年8月,社會形式再次驟變,紅衛(wèi)兵們高舉大旗,用鋪天蓋地的紅色掀起了一場狂潮。而這次的運動,比以前的歷次都要激烈百倍,根本不使人緩氣,一變好象就要變到底。 不,這簡直不是運動,而是一陣龍卷風。就是這場空前的大風暴,把洪家人余下的財產(chǎn)、自尊、人格都絞得支離破碎…… 想到這里,洪祿承睜開了已霧氣迷蒙的眼,胸中更充滿了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的感慨。 在我國,所謂的富豪世家,實在是沒什么可以夸耀的。 想當年,不知有多少人羨慕他的家世,想象他金杯玉盞、寶馬香車的生活是如何的闊綽爽快。可他在時代變遷中的身不由己、一夜白頭、遺禍子孫等等百年傷痛,又有誰能體味? 他這一輩子,仿佛是背著“資本家”這沉甸甸的三個字,在走一條極陡的下坡路,根本就收不住腳。越是盼著太平日子,身子偏越往下出溜兒。 若細說其中滋味,不過是一個“載不動許多愁”罷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