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按著禮數(shù)自然要走親訪友的拜年,安晴清早便起來打點身上,特地選了件煙霞紅的緞面小襖,底下配著淺銀紅的裙子,外頭同樣搭了一件大紅色的猩猩毛外氅,意在取一個紅紅火火的好兆頭。連首飾也特地挑了一對蝙蝠樣的金釵,配著蝴蝶式樣的大釵攔在前頭,額上又戴了條大紅壓金線的吉慶雙福抹額,不可謂不喜氣盎然。
剛打扮好出了屋子,便有媳婦來報說林家?guī)Я锁P兒拜年來了。安晴忙去前廳迎客,和林非互道安好之后,又與柳氏拉著手話了幾句家常,待顧家二老到花廳里坐下了,便帶著鳳兒上前磕頭。鳳兒在家時定然得了柳氏指點,今日磕頭時做得一板一眼,吉祥話也是說得流暢無比。顧家二老喜得連連稱善,又拿出早準(zhǔn)備好的紅包和小金果子給了出去。鳳兒還小,見了金閃閃的小玩意自然喜歡得緊,于是又抱著顧夫人膩在一處撒了半天的嬌,再由安晴抱著說了幾句親密話,才又交還給柳氏帶著。
兩家人又拉了幾句家常,安晴便和林家三口一齊出了門,又在門口道了別,自己帶著人乘了軟轎便往裴家去拜年。
沒成想走到一半正碰上裴靖的轎子,含秋喊停了轎子,又打著轎簾笑著問她:“小姐,前頭就是裴少爺?shù)霓I子啦,咱是路邊少停一停,還是就直接避一避呀?”
安晴好似沒聽見一般,只玩著腰上佩的絡(luò)子微笑,身子卻借著掀簾子看外頭的功夫微微向一側(cè)偏了偏,恰巧留出個一人寬的空間。含秋于是嘻嘻笑了一聲,低聲吩咐將轎子靠邊停了。剛停下,裴靖便猛地掀起簾子,帶著一股子寒氣擠了進來。
安晴低呼一聲,又埋怨他道:“不是坐了轎子?怎的身上還是這般涼?”邊說邊伸出手去包著他的大手要為他暖著,觸手卻發(fā)覺他手指依舊溫暖,于是訕訕收了手不說話。
裴靖卻笑嘻嘻地反拉住她的手握著,又點頭滿意道:“真好,都是正月了,你的手仍是帶著暖意的,不像以前冰得嚇人了?!闭f著挺胸昂首,做出一副斗勝了的公雞的模樣,洋洋得意道,“還是我厲害吧?”
安晴心里雖覺著萬分甜蜜,嘴上卻輕啐他道:“是,裴公子最是厲害了,有生死人肉白骨的神通!”
“那可不是!”裴靖不以為恥反以為榮,昂著頭洋洋得意,又探過身子輕輕親吻她耳廓,笑道,“今兒個大年初一,我這個未來的半子自然要著力表現(xiàn)一二的,沒成想在路上先碰著了我家親親媳婦兒,這倒是老天感我心誠,給我個意外的甜頭啦!”
安晴于是輕推他一把笑道:“沒個正形!莫總說這些玩笑話,仔細(xì)被外頭人聽去,暗地里又笑話你?!?br/>
裴靖笑瞇瞇地渾不以為意:“他們羨慕還來不及呢,怎還會笑話我?再說了,他們要笑,卻要笑我什么?笑我誠心感天動地,抱得美人歸么?”說著又?jǐn)堖^她來,探身便要去一親芳澤。
安晴忙擋下,紅著臉低聲嗔道:“你還來!昨日你在園子里……我嘴上胭脂全被你吃了去!今日又如此,叫人看去像什么樣子……”
裴靖想著她是要往自家去的,若是儀容上叫裴夫人挑出什么錯來卻是不好了,于是只得悻悻罷了手,只撐著身子笑瞇瞇看著她,目光不住在她唇邊、臉頰邊流連,而后又眨眨眼睛,慢慢向下。
安晴輕叱一聲,惱得連連使帕子擲他。
裴靖笑得直打跌,又輕輕在她發(fā)際一吻,道:“正月十五,我在你家北角門那候著你,夜里冷,記得穿多些?!?br/>
安晴含笑應(yīng)了,裴靖又留戀地看她半晌,方掀簾子出了轎子。
兩列隊伍停了半晌,便又各自分道揚鑣,然而各人的心情卻是不一樣了。
到了裴府,安晴規(guī)規(guī)矩矩地叩頭拜年,裴家二老面上自然也都是一片熱絡(luò),待她起身便拿出預(yù)備的一封厚厚的紅包給她,又拉著她說了好些親密的話才放開。安晴察言觀色,見裴夫人面上仍是有些僵,便也絕口不提裴靖的事,只說要裴夫人抽空多去顧家坐坐,顧夫人想她得緊云云,裴夫人嘴里道著一定,然而兩人心里頭都省得,這句話卻是白費的。
臨行時,裴老爺卻對她極不可查的眨眨眼,安晴曉得裴老爺是要尋機會替她說些好話的,心里頭頓覺輕松許多。
從裴家出來又去拜會王家惠家等各家大戶,一天下來,安晴只覺腳踝生疼,腰間發(fā)緊,臉也笑得有些僵硬,到得家里忙就進了屋子躺著去了。因是累得狠了,她后腦剛挨著枕頭神思便迷糊起來,顧夫人卻仍不讓她得閑,聽她回來了便喜滋滋地過來拉著她說,裴靖又送來什么什么,說了什么樣的話,又是多么合她和顧老爺?shù)男囊狻?br/>
便連青衣都跳到她腳邊,一板一眼地坐著沖她喵喵的叫,似也在說裴靖的好話。
安晴于是撐著頭苦笑道:“娘,您總跟我說他的好有什么用?并不是我看不上他,而是裴姨看不上我呀!”說完又覺著這話太硬,忙又笑著撒嬌道,“娘,我今兒個實是累得狠了,您便讓我現(xiàn)在睡下可好?有什么,咱明日再說罷!”
顧夫人一愣,抿著嘴角低聲答應(yīng)一聲,住了住又輕聲道:“娘其實是想同你說,福官是個難得的好孩子,我和你爹都是極看好他的,所以也連帶著也希望你多信他幾分。然而若是你因他受了什么委屈,我們卻是不依的。陽兒你若是有什么需要,只需說與我和你爹知道,我們定當(dāng)全力以赴。”
安晴躺在床上撐著頭閉著眼,仿佛已經(jīng)沉沉睡去了,顧夫人于是又坐了半晌,方默默走了。
待一覺醒來,母女倆竟似都忘了這事一般,只一勁鬧著今兒個趕廟會、明兒個酬神拜佛。母女倆熱熱鬧鬧地湊在一處說著不相干的閑話,倒把顧老爺嫉妒得夠嗆,直揪著胡子嘆女大遠(yuǎn)父,叫他一個人被冷在一邊,單看著她們母女親密不斷眼熱。顧家母女一聽自然又都樂做一團,轉(zhuǎn)日便又帶著顧老爺一齊去郊外踏雪賞梅,端得是風(fēng)雅閑適,自然也大大撫慰了顧老爺一顆受傷的心。
如此熱熱鬧鬧的,日子一晃便到了正月十五。
這日安晴吃了晚飯便到屋里換了身出門的衣裳,外頭又搭了一件深玫紅色的大氅,因沒有絨毛滾邊,在夜里穿著便也不甚打眼。都收拾妥當(dāng)了,安晴便信步走到園子里靠角門的地方閑坐,心里想著怎么當(dāng)初和他約的時候也不定個準(zhǔn)日子,此時說不得便又要等了,只盼今晚老天眷顧,莫要刮風(fēng)落雪才好。
正低頭想著,突然身后有人將她猛地打橫抱起,驚得她出了一身的冷汗,心知這般浪蕩的舉動除了裴靖也不做第二人想的,于是便也不慌。只死命扳著他手,又推他胸膛,滿面怒容地嗔道:“這是做什么?快放手放手!”
裴靖抱著她權(quán)作未聞,卻是不向角門的方向走,轉(zhuǎn)而將她扛在肩上,搭手翻墻出了院子,又猛地拎她上馬令她側(cè)坐于馬上,不待她有所反應(yīng)自己便也翻身上馬坐在她身后,而后方伸出兩手挽著韁繩笑道:“好玩么?今日我便是要做一晚的采花大盜,劫你出去風(fēng)流快活的!你怕么?”
安晴自然害怕,不過不是怕他,而是怕胯|下的這匹黑馬。她一個大家閨秀,又怎會起意去學(xué)騎術(shù)一類的東西?是以她現(xiàn)在戰(zhàn)戰(zhàn)兢兢絲毫不敢亂動,見裴靖坐上來之后便不及細(xì)想,伸臂便抱住他腰,身子緊緊貼著他,不敢有片刻放松。
裴靖見狀不由忍笑道:“看陽兒這樣子,我以后應(yīng)當(dāng)頻繁帶你騎馬才是。如此這般,陽兒才會主動投懷送抱,讓我軟玉溫香抱滿懷……”說是這樣說,他卻是騰出一只手來抱緊她腰,只用余下的一只右手控韁。
安晴忙又抱得他更緊些,而后驚魂未定地問他:“你一只手可以么?”
裴靖洋洋得意:“小菜一碟,于奔馬上拉弓射箭也是行的?!?br/>
安晴這才放下心來,又囑咐他:“小心些,我有些怕。”話剛說完,裴靖已是策馬出發(fā),安晴不由又是低叫一聲,忙又緊了緊環(huán)著他的兩只手臂,胸口不斷起伏,仿佛立時要把心肝給吐出來一樣。
然而待跑了一會,她便體會出騎馬的好處來。這匹黑馬端的是一匹兩駒,邁蹄跨步都極有規(guī)律,跑得也是平穩(wěn)得緊。安晴很快便適應(yīng)了坐騎的律動,也便因此得以分神去感受身外之物。駿馬疾馳令得勁風(fēng)拂面,她身后寬闊的胸膛也為她提供了無限的庇護,漸漸的,有一種莫名的豪情快意自安晴胸臆直傳至四肢百骸,她不禁綻出一個笑顏,死死抱著裴靖的雙手也漸漸放松了。
裴靖卻低聲提點:“莫張嘴,仔細(xì)吃了冷風(fēng),肚子里不舒服。”
安晴不禁失笑,能于這般寫意的時刻說出這等煞風(fēng)景的話來,他也真是個人物了。然而腹誹歸腹誹,她仍是乖乖抿緊雙唇,又使袖子蓋住口鼻以求穩(wěn)妥。
裴靖見她如此,又在她身后低低輕笑,而后縱馬輕躍,帶她上了山。
山上為保漁人出海平安,特建了座媽祖廟鎮(zhèn)守一方。為方便漁人上山祈福,鄉(xiāng)里間曾集資修了一條寬闊的土道,是以裴靖借著皎潔的月光縱馬上山倒也沒費多少力氣。只半柱香的功夫,兩人一馬便已順利到達山頂。裴靖抱著安晴下馬,又指著山下笑問:“好看么?”
安晴依言望去,便見山下點點燈光閃爍,繪成一條金燦燦的銀河,同頭頂上因為滿月而略顯稀疏的銀河相映成趣,仿佛頭上腳下是兩面鏡子一般,她一時不由癡了。
突然一處光芒大勝,卻是山下一處四四方方的院落齊齊升起近百盞孔明燈。這燈不似尋常,竟浮到稍過了房檐后便停住了,平平地飄在空中,組成個碩大的出水芙蓉的形狀,百燈齊聚,端得是明艷非凡。安晴不由嘖嘖驚嘆,又偏了頭眨著眼睛笑問裴靖:“裴公子,不會是又你的手筆吧?”
裴靖笑,又做出副驚恐萬分的樣子來,縮著肩膀回她:“呀,竟被你看出來了!噓,不要說,這是我特地選了個這樣的景致,送給旁的一位名叫阿荷的姑娘的。——呀呀,這可是不得了的事,若是被我們家母大蟲知道了,定要罰我跪洗衣板的!”
安晴也笑,握著他手鄭重道:“林公子放心,奴家定不會將你的心意告訴旁人的!”兩人竟都已猜出來,這成群的孔明燈是出自林非的手筆。
安晴是因著鳳兒之前同她泄了密,道說林非要為柳寄荷做一盞大燈籠才聯(lián)想到如此。這孔明燈和燈籠相像,又組成了個荷花的形狀,兩相比較,她這才確定了這景觀的歸屬。然而裴靖又怎么從一朵荷花便想到了林家的?安晴笑過之后,自然疑惑地看著他,裴靖搖頭,指著燈海下方的院子笑道:“那一處是林家的茶場,茶場空曠,又離林家甚遠(yuǎn),確是個準(zhǔn)備‘驚喜’的好地方。再著說了,你既然都認(rèn)了鳳兒做干女兒,我又怎能不好好了解下我家干閨女家里的情況?”
安晴聽了自然又啐他:“哪個又成了你干女兒了!”說完便知他下面的話要愈發(fā)的不正經(jīng)起來,忙抬手捂著他嘴,笑道,“看燈呀,莫說話了!”
她的小手不輕不重地蓋在他嘴上,裴靖聞著她袖間和手上若有若無的暖香,感受著她手心的柔軟溫暖,不由心旌神蕩,恍恍惚惚捉著她手心連親了好幾下,方又捏著她兩只手?jǐn)n在懷里,擁著她一道看著山下夜景。
安晴早懶得計較他這些小動作,何況她心里也不是當(dāng)真反感的,于是也只做不知,只笑看著那一片荷花燈海。又過了片刻,那孔明燈畢竟只是薄紙糊的,又經(jīng)了風(fēng)吹,便競相地燃起一簇火苗,紛紛滅了墜下地去。
安晴連連嘆息,心里頭暗道一句花無百日紅,又確實嘆服方才的勝景,于是側(cè)著頭含笑回憶半晌又抬頭問裴靖:“你猜,林公子是怎樣教幾百只孔明燈都同時燃起的?”孔明燈燃放的時間本就不長,這幾百盞燈若是慢悠悠的一次放出,單不說場面不夠宏大夠不上驚喜一詞,只怕待最后一盞放出來,第一盞也差不多滅了。
裴靖偏著頭想了想便笑道:“今兒個晚上幾乎無風(fēng),他是占了天時的。在這等條件下,單我現(xiàn)在琢磨著便有好幾種。比如將白磷點在燭芯上,再在四周燃起幾根火把待它自燃,這般無火自動的場面應(yīng)有幾分神奇的。又比如搓幾根引線一一接在燈芯上,到時一并點燃引線,嗤嗤聲齊響,卻也甚是壯觀。——不過么,咱們嘴上說說容易,這位林公子能將這勝景分毫不錯地展現(xiàn)在咱們面前,確實可見用心良苦。”邊說邊笑著負(fù)手點頭,似是贊嘆這位看起來極重實際的林公子也能起了如此有情致的心思。然而待話說完又狀似無意地看著安晴,好像極在乎她是什么反應(yīng)。
安晴低著頭聽他說完,便抿著嘴贊他道:“你肚子里的鬼主意倒也真多?!?br/>
“那是,若論歪門邪道,又有誰能強過我去?”裴靖見她面色如常便松了一口氣,展顏一笑,又重新抱起她上馬,道:“去夜市看看吧,今日那里定是熱鬧得緊的,我請你吃糖人兒?”
安晴嗯了一聲,極自然地抱著他細(xì)腰,又將臉貼在他胸膛靠著,柔聲道:“下山路難走,慢些呀。”
裴靖忙不迭地答應(yīng)一聲,索性半松了韁繩,溜溜達達地引馬下山。
清風(fēng)朗月,又有軟玉溫香在懷,裴靖深深呼吸,心底不禁有了個很俗氣的愿望。
安晴聽著他怦怦的心跳,感受著他身上無窮的熱力,不由把臉藏在他胸前,偷偷笑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