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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大王派你去巡山

    她拉著俞遲的衣服,垂著頭,眼淚在眼眶里轉(zhuǎn)著,鼻涕倒是吸溜吸溜的,要出來了。
    她說的每一個字,俞遲都聽得分明,可是這少年只是覺得女孩子的情緒來得太奇怪,也太陌生。就算他是她口中很熟悉的林遲,她又怎么能認(rèn)定這么多年過去,他們還適合做這樣親昵的動作,說這樣并不十分得體的話。
    畢竟,彼此都已經(jīng)算是陌生人。冠著與昨日不同的姓氏,養(yǎng)在今日天壤之別的居室。
    俞遲后退了一步,淡漠的黑眼珠微微垂著,俯視阮寧。他說:“同學(xué),你擋住我了。”
    阮寧覺得有個小人拿著榔頭歡天喜地捶她的心,一邊捶一邊說:哎喲嘿,疼不疼?哎喲嘿,疼不疼?
    她握著那角還殘留余溫的衣服,最終還是只能放手。
    可一不留神,悲憤的心情還沒收回,兩人已經(jīng)被人推在了一旁。一個五大三粗的男生聲音震天,唾沫亂飛:“我說哥們姐們,我好不容易表個白,你倆站中間搗什么亂?”
    俞遲沒留神,被他推了個踉蹌,穩(wěn)住了,才把阮寧往一旁帶了帶,動作安靜平緩,淡淡又清晰地重復(fù)了一遍:“阮寧同學(xué),你擋住我看熱鬧了。”
    熊一樣的男生對著俞遲繼續(xù)咆哮:“看看看,看個鬼的熱鬧,一個寢室的兄弟,幫忙拉下橫幅能累死你啊,三公子!”
    阮寧抬起眼,看著華容嬌羞地看著那個突然出現(xiàn)的男生,忽然間覺得自己可能誤會了什么。雖然全校的女生大概都有可能誤會了,但是顯然沒哪個傻蛋像她這么能干。
    她迅速捂住眼,“哎喲我去”了一聲,臉紅得像猴子屁股,哧溜躥得無影無蹤。
    俞遲輕輕靠在略帶礫石的墻壁之上,眉眼舒緩,帶著淡淡微笑。許久,遠處同寢室的男生對他比了個勝利的手勢,他打開小小的火花,弓身,對準(zhǔn)煙花。
    這一眼,可真燦爛。
    這一場神轉(zhuǎn)折的告白簡直讓眾人大跌眼鏡。俞遲又重回少女們的夢中,依舊無人能近半分。有時候,三三兩兩的姑娘們閑了坐下敘話,咂摸著也覺得好笑。
    “哎,你說,誰才能讓他喜歡上呢,肯定得是個……得是個……”
    “得是個什么樣的姑娘呢?”話到嘴邊,大家又形容不出。
    當(dāng)然,阮寧偶爾也會想一想,可是,終歸要很好吧。怎么個好法?像華容一樣好。然而俞遲也終究沒有喜歡上華容。那天俞遲同寢室的兄弟表白成功,與校花華容正式出雙入對了。
    齊蔓笑了:“這才是聰明姑娘呢。我可不信她沒對俞遲動過心,滿學(xué)校傳得沸沸揚揚,多半是她們寢室的功勞。華容不露出點意思,誰也不會吃飽了撐的傳這種閑話。無奈,神女有心,襄王無夢。俞遲不接這茬,華容也就明白什么意思了,順?biāo)浦鄣兀炊饝?yīng)了各方面條件都算不錯,一直追求她的張程。”
    張程就是當(dāng)時表白的男生,家境不錯,但比起俞家要平易近人多了。
    應(yīng)澄澄一邊啃蘋果一邊說:“這叫聰明,要我我肯定倆都不要,全天下就這倆男人啊?”
    甜甜脫了高跟鞋,往上鋪爬:“別,因為你不喜歡!”
    她爬著爬著想起什么,從樓梯縫隙問阮寧:“小六六,商法復(fù)習(xí)咋樣了?馬上要考試了,我剛剛讓年級長把咱倆座位排一起了,到時候不會了,我給你遞紙條。”
    甜甜是個大大狡猾的人,她明明心里覺得阮寧估計復(fù)習(xí)得還不錯,到時候興許能瞄兩眼,偏偏嘴上不這么說,一怕阮寧為難,二也是以退為進。
    小四齊蔓翻白眼:“心眼子多的喲。”
    甜甜嘿嘿笑,阮寧抱著書,壓力山大:“我再背背,再背背。”
    正說著,老三周旦剛好推門進來,塞給了阮寧一張小紙條,一邊喝水一邊說:“熱死我了。上面是電話。今天辦活動,梁大胖給我打了一天下手,殷勤得緊,說讓咱們寢室給他個機會,讓你得空常跟他聯(lián)系。”
    阮寧一聽梁大胖就炸了。
    梁大胖喜歡阮寧。對,你沒看錯,小同學(xué)也是有追求者的。而且是很執(zhí)著的追求者。大胖喜歡阮寧,全院聞名。每個學(xué)期、每個時期,總有零星男生跑到她面前,恨鐵不成鋼地跺腳,唉,阮寧,我就不知道你對大胖哪點不滿意了,你倆這么般配,哎喲真是操碎心了。
    他們說的般配,就是阮寧沒談過戀愛,大胖也沒談過;阮寧數(shù)理化滿分,大胖政史地滿分;阮寧長得一般,大胖更一般;阮寧九十斤,大胖一百八十斤。真真是既互補又神似,不在一起天理不容。
    起初阮寧壓根兒不知道院里有這么一號人物,后來常常有不同的男生跑到她面前,看著她似笑非笑,笑得她發(fā)毛,又后來,有一個一百八十斤的胖子常常在上課時幽怨地盯著她看,再到后來,就是她的姐姐們圍坐一團竊笑,然后表情微妙地通知她,她被梁大胖同學(xué)看上了。從此,阮寧打哪兒都能看到大胖,一團白肉晃得她眼花。
    阮寧后來見他就跑,大胖別看胖,甩開肥肉跑得挺快,阮寧體育不好跑得慢,大胖說:“你跑什么喲?”
    阮寧欲哭無淚:“你追什么喲?”
    大胖說:“我喜歡你。”
    阮寧說:“我不喜歡你。”
    大胖很驚訝:“你對我有什么不滿意?”
    阮寧說:“我壓根兒就沒瞧見你長什么樣子。”
    大胖:“你瞧啊。”
    阮寧接著跑……
    且有一回,有個陌生號碼打了四五個電話,阮寧怕是小廣告都沒接,第二天正上著英語課,周旦發(fā)了條短信過來:大胖在教室門口等著你,說要跟你好好談?wù)劊瑸槭裁茨氵@么討厭他?連他的電話都不肯接。
    阮寧嚇尿了,一下課就抱著書包翻窗戶從小花園逃走了。
    沒接電話就是討厭他啊,沒接電話還有可能是真不熟、真沒記住啊。
    大胖的字寫得倒是挺清秀的,上面一行力透紙背的電話號碼。第一次被人這樣鄭重追求,阮寧猶豫著要不要把電話號碼存在手機上。她無意識地往前翻了翻電話號碼,撫摸手機屏幕,瞧見一個長長的備注,微微愣住了。
    “林林鄰居家。”
    小的時候,林林家沒有電話,后來林林走了,再也沒有音信,她僥幸著他會再回到那間種著大銀杏樹的老房子,買了手機之后,第一個記下老房子隔壁的固話。有時候她覺得他一定會回來,因為老房子里他最愛看的書都還不曾帶走,可有些時候,又覺得再也見不到他,因為天高路遙,音信杳然,如果尚巧沒有那么濃烈的緣分,而一輩子,日出日落,又這么短。
    她前些年給爸爸過周年燒紙的時候,總念叨著,做人做鬼,爸爸,總讓我再看他一眼。
    那天風(fēng)很大,把帶著點點明亮火星的黃紙揚到了天上。
    媽媽說,那是爸爸聽見了。
    阮寧拿著諾基亞手機,哆哆嗦嗦半天,刪了寫,寫了刪,最終費勁地打了一行字:梁征同學(xué),喜歡別人吧。我有喜歡的人啦。
    又到了考試周,阮寧平常不大愛背書,都是考試前突擊,這一回依舊如往常,天蒙蒙亮就去了自習(xí)室。
    也不知道梁大胖是怎么得的消息,尾隨阮寧去了同一間自習(xí)室。
    阮寧看見大胖了也不好說什么,就坐在了第一排的角落。剛掏出書,大胖就坐過來了。
    阮寧陡然間覺得壓力山大。教室那么大,剛過六點,壓根兒連個鬼影都沒有,大胖哪兒也不坐,專門坐到阮寧旁邊,顯然是來堵人的。
    可是他興許也有些顧慮,遲遲沒有說話,阮寧卻已經(jīng)不自在得不知道該怎么辦了。這次被卡在墻壁和課桌之間,真像只兜在胖網(wǎng)拍里的瘦蛾子,逃都逃不走。
    阮寧讀了高中之后,性子就收了,人也生澀、自卑很多,在外人面前已不大說話,這會兒,她更是撓頭沉默,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那樣低垂著眼睛的樣子,讓她想起了鏡子前的自己。怪不得大家都說他和她像,原來她和他,在別人眼中,都是這樣羞澀沉默而又為情所困的樣子。
    大胖的大名是梁征,梁征忽然就嘆了口氣,自嘲:“我都沒和你好好說過話,你就把我推出局了,阮寧。”
    阮寧看著他,仿佛看著自己,她心里酸澀,輕輕問他:“聽著呢,梁征。你想跟我說點什么?”
    梁征笑了,眼睛亮晶晶的,他問她:“你對我的第一印象是什么?”
    阮寧想了想,也笑道:“嚇人呀,突然就蹦出來了。她們都說你人特別好,大家都喜歡你。”
    梁征揉揉眉毛,笑了:“可是,你是不是覺得我很煩?一直一直地出現(xiàn)在你身邊。”
    阮寧愣了許久,眼睛才變得十分柔和,她說:“怎么會煩?你瞧,我長得也沒有很好看,喜歡我的人又很少,好不容易有人這么喜歡我,一直不放棄,你同理推知,覺得我會煩嗎?”
    梁征嘆了口氣,終于宣泄出了委屈:“那為什么不能試試,不能接受我?因為我胖嗎?”
    阮寧搖了搖頭,她說:“我喜歡的男孩子很窮,家里常常買不起肉吃,睡的床是八十年代的老床板,硬邦邦的,穿的襯衫洗過很多次,手肘偶爾磨得發(fā)白。我做白日夢的時候,還想過以后嫁給他,會過上什么樣的日子。縫縫補補可以學(xué)習(xí),聽說睡硬床可以站得很挺拔,這也很不錯,但是,沒有肉吃可怎么辦呢?我當(dāng)時真的非常憂愁,因為我非常喜歡吃肉,可是當(dāng)他坐在我身邊的時候,我又喜滋滋地覺得,十天半月只吃一次肉也是好的。”
    梁征忍俊不禁:“也就是說,我在你眼中,沒有肉重要,而你喜歡的人,比肉重要。”
    阮寧彎了眼睛咧了嘴,她說:“我想說的是,在我還很小的時候,總是擔(dān)心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抓不住事情的核心。我以上講的故事的前提都是那個貧窮的男孩也喜歡我。我擔(dān)心人家家里窮,供不起我一頓肉,可是他就算窮,也沒打算和我吃一鍋飯、過一輩子啊。”
    梁征忽然就懂了,說:“哦,你是想說你就是單純地不喜歡我,跟我胖不胖沒關(guān)系,可是你一個理科生思維怎么擰巴成這樣?”
    阮寧內(nèi)心:聽懂就好。真怕了你了,梁征同學(xué)。
    梁征微笑,臉頰上的肉顫顫地:“我能摸摸你的頭嗎,阮寧?我一直想摸摸你的頭來著。”
    阮寧想了想,搖了搖頭。她說:“你摸了我的頭,又該覺得我可愛了。”
    梁征抱起書就走,一刻不停留。他到教室門口,卻轉(zhuǎn)頭,揮手道:“阮寧,雖然你很不通人情,但不知道為什么,我還是覺得你是個十分溫柔的姑娘。”
    “還做普通同學(xué)?”
    “還做普通同學(xué)。”
    阮寧終于解開心結(jié),松了一口氣。之后背了會兒書,就到了吃早飯的時間。她收拾書包,起身,一屁股蹭在了小桌屜上,這本來很正常。不正常的是,桌屜上有顆釘。
    “嗷!!!”她一邊號一邊飆淚,整座教學(xué)樓都快被這一嗓子震塌了。
    小同學(xué)顫巍巍地拔了一下,鮮血飚了出來。她傻眼了,如果應(yīng)澄澄在旁邊,保不準(zhǔn)能聽見她興奮地來一句“哎喲,演電影了”。
    小同學(xué)捂住屁股繼續(xù)哭,一邊哭一邊往外跑,本想走樓梯,后來發(fā)現(xiàn)從八層挪下去有點難度,沒等下去,就失血過多變紙片人了。BIquGe.biz
    所以,當(dāng)電梯門打開的時候,一群醫(yī)學(xué)生都蒙圈了。
    這是怎樣美妙的一個兇案現(xiàn)場啊?
    電梯外站著的興許是個姑娘,因為滿臉的血和淚壓根兒看不出眼前杵著的生物是人是鬼,只能從那一根馬尾辮上分辨了。姑娘的橘黃襯衫和白色短褲上全是頂新鮮的血跡,她捂著屁股,眼淚就沒停,好像一條養(yǎng)在茶缸里不停吐水的小金魚,委屈極了。
    剛向校花表白成功的張程顯然心情不錯,嗓門賊高,叫道:“喲喲,姑娘,殺了幾個人?”
    跟包子一樣的一直對阮寧印象很不錯的醫(yī)學(xué)院小胖指著阮寧,尖叫了一嗓子:“你姨媽來啦?!”
    然后小胖子特別熱心:“我去給你買姨媽巾吧阮寧,你要多少毫米的,棉的還是絲的?”
    阮寧發(fā)現(xiàn)了,自己長得特別招小胖墩兒。無論是法學(xué)院的梁征還是醫(yī)學(xué)院的包子。
    小同學(xué)很暴躁,疼得一頭汗,一哭,腦門抻得發(fā)蒙,還被一群熊少年嘲笑。
    她覺得自己的血淌得很快,指不定哪會兒就沒了,貪生怕死的時候,哪兒有空理這群人面獸心的未來doctor,所以一邊掃清障礙,把少年們往兩邊扒拉,一邊蹭著眼淚往電梯里沖。
    她剛走進去,一個高挑的穿著薄荷色襯衣的身影也跟了進去。他轉(zhuǎn)身對著醫(yī)學(xué)院眾人,一臉平靜,看著他們的嘴齊齊張成“O”形。
    阮寧在電梯里,腦子一片空白,旁邊的事兒也不大關(guān)注,腿抖得像篩糠,剛下電梯,還沒來得及撒丫子往校醫(yī)院跑,就被人扛在了背上。
    “不要動。”少年的聲音沒有平時的淡漠,似乎是剛睡醒,帶著略略的沙啞。
    阮寧僵在白皙得如一朵初初綻放的百合一般的脖頸間,少年的肌膚溫柔而帶著甜香,她抹了一把臉,才反應(yīng)過來這是誰,繼而覺得自己中了頭獎,直直地趴在上面,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告狀:“俞遲同學(xué),801有顆釘子,剛剛可扎死我了。”
    她小時候也常常磕住,一張嘴就是,板凳、石板絆住我了癩頭蛤蟆這么大個,她一邊嗷嗷一邊找靠山,八九歲的林林拿牛皮筋做了個小鞭子,不是打板凳就是嚇蛤蟆,小少年不大說話,卻永遠擋在她身前,順著她。
    此時的俞遲依舊沒有說話,少年已經(jīng)長得這樣高,腿長得足夠邁出大大的步子,但此時卻安穩(wěn)得像一座靜謐的山。
    阮寧血壓低,廢話卻很多:“俞遲同學(xué),我流這么多血,要喝多少雞湯才能補回來?”
    阮寧小時候愛看電視劇《三毛流浪記》,尤其愛看三毛餓了許久被人收留,喝了一碗黃澄澄的雞湯的情節(jié),小三毛捧著碗喝雞湯的表情讓她覺得那碗湯是世界上最好喝的東西。她曾經(jīng)對林林說過,林林也贊同。所以他們小時候生病發(fā)燒的時候,總鬧著要喝雞湯。
    “說太多話只會消耗體內(nèi)能量,在本就缺血的時候讓你眩暈,阮寧同學(xué)。”俞遲語氣平平,沒什么感情。
    “可是俞遲同學(xué),如果不說話,我總覺得血馬上流光了,悄無聲息地就死了。”
    他們客套地稱呼彼此“同學(xué)”,一如當(dāng)年初相見。
    俞遲是個盡職的醫(yī)生,沉默了一會兒,開口:“那就成語接龍吧,分散點注意力。首詞:千千萬萬。”
    “萬里挑一。”
    “一步之遙。”
    “遙不可及。”
    “急不可待。”
    待,待什么?
    阮寧抓耳撓腮,過了好大一會兒,才小聲嘟囔:“待……大(dài)王派你去巡山。”
    以上的通通都是她喜歡,而她的林林只喜歡看二十四集電視連續(xù)劇《西游記》。
    俞遲瞇眼看著校醫(yī)院的門,細(xì)長白皙的右手透過肩頭如釋重負(fù)地拍了拍阮寧的腦袋,極自然,他說:“到了,阮寧同學(xué)。”
    阮寧嘴唇蒼白,把額頭往少年頸間藏了藏,這人拍了她的腦袋,也不覺得她可愛。
    千千萬萬中,怎不知你是萬里挑一,我說我們一步之遙,你說我們遙不可及。約莫知道你急不可待地想要忘記過去,可是待到什么時候,我啊我才能忘記。
    而后一日,大王派你去巡山,我與你只能匆匆告別。你先行一步,急不可待,與我此時雖只有一步之遙,可我也知自己不過萬中平庸一人,翻天覆地之后,遂距你千千萬萬,顛來倒去,滿目瘡痍,才得一個循環(huán),兩兩客套,十分圓滿。
    才得知,你是俞遲同學(xué),而我是……阮寧同學(xu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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