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后幾日,李熙在節(jié)度使李升的陪同下巡視了邊塞堡壘,所到之處朔方軍將皆以“萬人敵”呼之,李熙則以“雄虎軍”稱呼朔方軍,深得人心。
與李升交換對邊境守備的看法,李升誠懇地說道:“若軍糧、器械足用,夏綏、天德等鎮(zhèn)不在背后捅刀子,不管是吐蕃還是黨項,靈武都能應(yīng)付,不過是你打我一拳,我回你一掌,我打不垮你,你也打不垮我。可是如今軍糧常常斷絕,夏綏又常在背后搞小動作,相公是領(lǐng)兵之人,當能體會李升的艱難。”
李熙問李升靈武屯田有多少,李升苦笑道:“累年屯墾,累年屯墾,就是打不出糧食。”李熙道:“可以將田交給大戶,由其招募流民屯墾,邊軍出資購買軍糧即可,只要信譽好,兩三年就能緩過勁來。”李升道:“某聞相公在武寧軍時曾大興軍墾,武寧軍的軍糧可能自足嗎?”
李熙哈哈大笑道:“武寧軍若不能自給,敗亡只會比靈武更快。靈武是朝廷嫡生兒子,武寧軍嘛是庶出的,二者若只能顧一,你說朝廷會顧哪一頭?”
李熙視察了幾處軍墾農(nóng)場,地塊不錯,經(jīng)過多年經(jīng)營,場內(nèi)道路、水渠都已完備,村舍農(nóng)莊也頗具規(guī)模,只是眼下景狀落寞。屯墾戍邊這種事有的邊帥能做的很好,但多數(shù)邊帥都做不好,做的好的是例外,做不好才是常態(tài)。
李熙答應(yīng)從武寧軍調(diào)派一批懂營田的人到靈武來,幫助靈武進行官辦民屯,盡快解決軍糧自給問題。
這需要時間,或許三年五年就能見到成效,三五年,也許那時靈武還在大唐版圖內(nèi)。
中和四年四月,李熙來到天德軍。天德軍轄區(qū)在今天的河套地區(qū)。唐在邊境地區(qū)設(shè)軍,設(shè)鎮(zhèn),設(shè)戌,軍的地位相當于州,鎮(zhèn)有上中下,戌有上下之分,地位較軍為低,或統(tǒng)于軍、州,或統(tǒng)于禁軍,或統(tǒng)于地方節(jié)度使、防御使,更改頻繁,不一而足。
天德軍現(xiàn)統(tǒng)于豐州都防御使,控御陰山之南大片地區(qū),戰(zhàn)略位置十分重要,與豐州、中受降城、西受降城一道組成了大唐抗御北部草原的前沿屏障。此處河渠縱橫,土地肥沃,后世經(jīng)過不懈開墾,被譽為“塞外江南”。不過此刻,所轄境內(nèi)只有零星小規(guī)模的開墾,駐軍雖多,糧草卻主要還靠內(nèi)陸供應(yīng)。
大唐開國初年曾在此設(shè)北庭都護府,后隨著國力的日漸強盛,北庭都護府逐漸北移,此地就成為關(guān)內(nèi)道管轄的內(nèi)地。及到中唐以后,國力衰微,唐失去對北方各族的控制能力,此地又復為邊塞要地。
豐州都防御使,地位略低于節(jié)度使,但獨立統(tǒng)御邊地駐軍,并不受周邊節(jié)度使節(jié)制。都防御使管內(nèi)轄豐州、天德軍、中受降城和西受降城,豐州下轄九原、永豐兩縣,天德軍在豐州東北一百六十外,距離長安一千八百余里,向西一百八十里外是西受降城,東南至中受降城約兩百里,城南三里外即為黃河,洪水泛濫,幾度興廢。
此刻任天德軍都防御使的是李熙的老朋友,許多年前的老朋友——石雄。
石雄由一介守捉使在十年間升遷至主管大唐西北門戶的藩帥,升遷不可謂不快,他跟劉默彤等人雖然是結(jié)義兄弟,但出身一般,劉默彤、崔玉棟早逝,仕途上石雄非但沒有貴人相助,反而處處遇小人,一路磕磕絆絆,有今天這份成就殊為不易。
相見之后,石雄感慨地說:“沒想到你非但能正名,還能爬到宰相高位,我不得不佩服你的本事,五體投地。”
李熙道:“不可否認我的運氣比你好的多,但僅此而已,像二哥這樣由平民出身憑軍功而躋身公卿,才堪為天下楷模。”
石雄很受用這個馬屁,哈哈大笑,引李熙進城,李熙要求先到邊塞看看,石雄欣然同意。天德軍是大唐防御回鶻的屏障,近年回鶻汗國勢力衰落,對草原的控制力減弱,一些小的游牧民族屢屢寇邊犯境。
“沒有大仗打,但天天得打,就像一千只蒼蠅圍著你,不咬你,惡心死你。”
石雄用這個比喻論述天德軍與分布在陰山南北的小部落之間的爭斗。“打蒼蠅用拳頭不好使,養(yǎng)幾只蜘蛛嘛,一物降一物,我聞河東、振武都養(yǎng)了一批蜘蛛,專門用來對付草原上的蒼蠅,你為何不仿效他們呢。”
對李熙這個問題,石雄思考了一番后,不答反問:“你覺得河東他們這么做真的只是為了防備草原上的那些不成氣候的蒼蠅嗎?”
李熙笑道:“你我系兄弟,遠隔千山萬水又不會你死我活,你有話何不直說?”
石雄呵呵一笑,道:“蒼蠅嘛咬不死人,蜘蛛?yún)s是能咬死人的,某人居心不良,在窩里養(yǎng)大蜘蛛,我看他早晚要死在蜘蛛之口。”
石雄說的是劉稹,沙陀人劉晃就是他豢養(yǎng)的大蜘蛛,李熙見過這只大蜘蛛,對其兇猛印象深刻,石雄斷言劉稹要玩火自焚,李熙覺得也有這種可能,朱邪赤心用牙齒咬斷母羊喉嚨的可怕景象早已深深地刻印在他的腦海里,這樣的人渾身流淌著狼的血液,而狼永遠是養(yǎng)不熟的,至于他何時反噬主人,則取決于它主人的力量和它的欲望。
朱邪赤心只是劉稹豢養(yǎng)的眾多蜘蛛之一,劉稹出鎮(zhèn)河東,用了三年不到的時間,就把河東徹底改造為劉家的江山,手段之老練,李熙是打心眼里佩服的。可以斷言,只要隴西李家失去天下共主的地位,劉稹將會毫不猶豫地建立屬于他劉家的天下。
這個時間不會很長了,在李熙巡視靈武時,已經(jīng)得到消息,大唐的皇帝已經(jīng)秘密開始南遷,宮中的圖籍珍寶封存南運成都,宮女、內(nèi)宦經(jīng)過一輪輪嚴苛的挑揀后也陸續(xù)開始南下,天下這幅膽子隴西李家是不打算再挑下去了,放棄做天下的皇帝,而偏安蜀中,任四方豪杰你爭我奪拼盡最后一滴血,耗盡最后一粒糧食,到那時李唐的天子再效法劉邦,出蜀中奪長安,定鼎天下。
這就是內(nèi)訪司給李恒出的保家復國大計,李恒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都得遵照去做,在失天下之前,隴西李氏已經(jīng)失了國。
知道大雁塔下秘密的人越來越多,逃離長安已經(jīng)變成了一股不可阻擋的歷史洪流,城破了可以再收復,國家衰敗還可以振興,人心若垮了,一切都成了泡影。
李恒要李逢吉再向兩京銀柜借款,這回是一千萬貫,李逢吉告訴皇帝兩京銀柜拿不出那么多錢,李恒煩躁地說:“隨便吧,能借多少借多少,總之要快,遲則有變。”
皇帝準備借錢跑路,這種傻子都看的明白的事,兩京錢柜那些人精如何看不透,不僅一千萬貫難以籌集,就是先前答應(yīng)借給李逢吉的一百萬也翻悔不給了。
躁怒的李恒下詔讓神策軍抓人,投入神策獄,嚴刑拷打,逼要銀錢。那些神通廣大的商賈早聞之風聲逃之夭夭,抓到的或是掌柜總管或是些小蝦米,鬧的民怨沸騰所得不過三十余萬貫,錢到手上還沒焐熱,鳳翔發(fā)生兵變。
亂兵脅迫節(jié)度使康乙全進京索要軍餉,康乙全本為左神策軍大將軍,在軍中甚有威望,鳳翔兵變實際就是他暗中唆使的。能做到大將軍的人自非等閑之輩,自然懂得造反策略,以被亂兵脅迫為名作亂,而非光著膀子跳出去親自上陣,為的是可進可退。
康大將軍被亂兵“脅迫”著,愁眉苦臉一路東進,離開鳳翔時身邊士卒有五千人,到了長安西郊隨行已達三萬人,駐防關(guān)中的神策軍非但不予攔阻,反而紛紛出營加入討?zhàn)A的行列。
四月初,康乙全屯兵長安城西,索要賞軍款一百二十萬貫。李恒氣的渾身發(fā)抖,下令威遠營出戰(zhàn),李逢吉力陳不能出兵征剿的理由十三條,沒等他說完,李恒就把手中茶壺摜李逢吉腦袋上了,頓時血流滿面。李逢吉稱病辭職,李恒準其所請,詔戶部侍郎元稹為相,詔書未出中書省,李恒忽然暴病昏迷。
王守澄與左神策中尉梁守謙商議后,聯(lián)合幾位宰相抬出皇太后郭氏臨朝聽政,郭太后駁回李逢吉辭呈,命其出城撫慰亂軍。
經(jīng)過一番討價還價,李逢吉最終答應(yīng)給康乙全部一百萬貫賞軍款,并赦免所有作亂的軍士。諸軍歡呼雀躍,萬歲之聲響徹長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