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熙和仇士良說話的工夫,劉默彤和石雄已經移到李老三的桌子上去了,送走了仇士良,李熙一手提著酒壺,一手端著酒杯,滿臉堆笑地湊了過去。在外人看來,這只不過是再尋常不過的串桌找酒了。
劉默彤低頭自斟自飲,石雄面色既黑又冷,李老三目光閃爍、一臉訕訕的笑。
“大哥、二哥,你們聽不聽,小弟都要把話說透。”李熙和李老三并肩而坐,低著頭黑著臉,他的對面就是黑著臉的劉默彤和紅著臉的石雄。
“哈,有話慢慢說,自己兄弟嘛。”李老三打個圓場。
“自家兄弟,某人是把自己當外人了吧。”
“就算不是兄弟,大家也是同坐一條船的。”李熙恨聲說道,情緒有些激動,“小弟瞞著兩位兄長和鄂王、李御史交往是小弟的不是,可我這么做也是有苦衷的。小弟過醴泉縣時就感了風寒,一直噴嚏打個不停,今早進宮時還是這樣。鄂王去沐浴所那會兒,我不是故意沖他笑,我吃飽了撐的沖一個小孩子發笑,我是有個噴嚏憋不住,才‘噗哧’的。”
石雄“嗤”地發出一聲冷笑,嘲諷道:“偶感風寒,我看你現在可好的很吶,難道是飲了仇公的酒,病就好了?仇公,叫的多親吶,真為你臉紅。”
說罷,石雄把杯子往桌案上重重一頓,酒灑了出來,這動靜引起了左右幾張桌席的主意。李老三忙打個哈哈道:“二哥休要惱怒,他喝多了,我來陪你喝,啊。”
李老三端起杯子做出要敬酒的樣子,見石雄仍黑著臉不搭理,便又大咧咧地嚷道:“那小弟先干為敬。”說罷一飲而盡,亮了杯底。
這一番折騰,給別人的印象是石雄因為敬酒不成才惱怒摔杯,因此再無人關注。
劉默彤問李熙:“李德裕的事又是怎么回事?”
李熙道:“今早入宮前老三哥就提醒我要注意儀容,以免被風憲官盯上,可是小弟實在忍不住,鼻子始終吸溜個不停,因此我一見到李德裕,心里就著慌,滿腦子想著怎么跟他攀攀交情,望他能放我一馬。小弟如今雖然是個官身,以前卻是小民,小民百姓見了官哪有不心慌,不巴結的,所以。”
劉默彤點點頭,又問:“你跟他以前認識嗎?”
李熙道:“我一個賤籍樂師哪攀得上他這樣的貴人?倒是宜春坊里的幾個歌姬,原來是曾在長安城待過的,閑暇時常聽她們聊起長安城的奇聞軼事,像白樂天、元稹、李德裕、李紳這些才子名士的趣聞說的就更多了,聽多了自然就熟悉了。我記得李德裕號稱什么‘詩酒劍俠四絕名士’。我就想這些放蕩不羈的名士平日里交友一定極多,恐怕他們自己也記不清跟哪些人交往過。所以我就”
“所以你就鉆了個空子,冒充他的故人了”劉默彤聽到這不禁一陣苦笑,責道:“你好肥的膽子呀,李德裕是李吉甫的兒子,是好惹的嗎。”
李熙羞慚地說道:“大哥教訓的是,小弟如今想來,也十分后怕。”
石雄插了句話:“說完李德裕,該說說仇士良了吧,難道你們宜春坊的姑娘還知道仇給事的大名?仇公,叫的多親熱啊。”
李熙愕然一怔:我叫他仇公怎么了,內給事不是官嗎?小弟孤陋寡聞,不知道宮里的內官該怎么稱呼,請二哥教我。”
劉默彤見二人吵鬧起來,笑道:“好啦,這事就不要爭了,叫一聲仇公也無妨,內給事也是五品官嘛。”話不投機半句多,石雄和李熙兩個就像兩個烏眼雞,坐在那誰也不理睬誰,劉默彤恐二人又起爭執,叫起石雄離開,臨走時囑咐李老三多開導李熙。
李老三也不知勸什么話好,就陪著李熙喝酒,一杯接一杯地喝,不久后李熙突然一把抓住李老三,紅著眼,噴著酒氣,問道:“什么是散花福?”
李老三愕然,旋即向左右急掃了一眼,壓低了嗓音問李熙:“不會今天有吧?”
李熙肯定地點點頭,還是那個問題:“啥是散花福?”
李老三沒有正面回答,他已經激動的雙手亂抖,嘴唇哆嗦了,他一把抓住李熙的手,含著淚說道:“兄弟,哥上回不該打你,哥知錯了,哥以后跟你混了,你真是我的貴人啊。”
太極宮的這場酬功宴從午前開始,一直持續到未時末還沒有結束的意思,而且隨著舞臺上的歌舞姬越來越多,場面越來越宏大,布景越來越華美,帶動了酒宴的氣氛一路飆升。那些坐在外圍的中下級軍官,讀書知禮者少,粗魯野蠻的居多,幾杯酒下肚,嘴上就沒了把門的,高談闊論,聲音大的能把昭德殿上瓦片震落。
加上有上諭關照,各路御史對此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縱容,于是離席串酒成為常態,三五個一群,七八個一伙,來到宮臺下向天子敬酒,不僅沒被呵斥,反而受到了鼓勵。
于是場面更加混亂,亂的連李熙都有些看不下去了,為了表示不與這些無組織無紀律的同僚同流合污,他叫上李老三推開四處亂竄的酒鬼,來到了圍屏之下,這里御史和禁軍扎堆,無人吵鬧。
李熙于是仔細地向李老三了解有關“散花福”的一切。
何謂“散花福”?
散是動詞,散發、贈予、賞賜之意,花者美姬也,天子把美姬賞賜給你,難道不是你的福分?福是天子所賜的天恩雨露。這三個字合在一起的意思是:把天子所賜的美姬派送給
“其實吧,這種事在邊軍和河北軍中是常有的事,大伙叫的名稱各不同罷了。宮里什么事都講究,就取了這么個名字。我記得成德那邊管這事叫‘配花’,平盧叫‘猜寶’,豐州那邊叫法比較古怪,叫什么‘氣殺妻’。你想想搶個美人兒回去,那還不氣殺正妻?”
頓了一下李老三又說道:“這種事有時候都能鬧出人命來,有什么法子,僧多粥少,想抱得美人歸,就得玩命!這回在宮里,要鬧出人命不大可能,不過打場架怕是免不了的。待會你就跟在我身后,有哥的就有你的。”
李老三說的吐沫星亂飛,李熙卻覺得心里堵的慌,他朝歌舞臺上望了眼,二十個青春貌美的少女,美顏如畫,傾國傾城,就這么給散了?
那都是人呀,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怎么能像手機、電暖壺、平板電腦一樣當做抽獎禮品給散了呢?這特么還是大唐嗎?這跟殖民者販賣黑奴有什么區別?!
瞧著李熙臉色不好看,李老三笑著勸道:
“心里堵得慌吧,其實我第一次遇到這種事心里也不痛快。嗨,你曾為賤奴,我也做過部曲啊。這‘散花福’散的是美姬,其實也有散賤奴的,在邊軍里是常有的事。你說咱們要不是運氣好,熬出來了,說不定也讓他們給散了。”
李熙低吼道:“瞧你這副嘴臉,一副小人得志的樣子。賤人也是人嘛。”
嘴上臭李老三,心里卻是默然一嘆,在這個時代奴婢的地位等同于牛馬,拿來送人有何稀奇?自己也做了兩年奴隸,這個道理還沒參透嗎?
既然無法改變規則,能否在現有規則下多為她們做點什么呢?李熙剛想到這,就聽李老三點頭哈腰地說:
“是是是,你說的沒錯,賤人也是人,再賤也不是畜生,正是因為她們是人,所以咱哥倆才更要打起精神,去搭救她們脫離苦海。”
“哦,此話怎講?”
李老三摸了摸寸草不存的下巴,猥瑣地笑道:“你瞧著這些歌姬,年紀都不大,歌舞卻這么好,應該都是大戶人家出身。父兄犯了罪,籍沒為婢,按本朝律法,除有大赦,七十歲前,身非廢疾者是不得放免的,若是犯了大逆謀反的罪,縱遇大赦也不能赦免,那真是一輩子也沒出頭之日了。如今雖說是隨意配了人,可你看看咱們這些人,好歹也是個官身嘛。再怎么說也比老死宮里強吧。那句話怎么說來著,花開堪摘直須摘,莫使金樽空對月。”
李老三為自己能忽然吟了句詩出來,一時頗為自得,搖頭晃腦,陶醉不已。
李熙心里鄙視,這是哪個二把刀師傅教的,驢唇不對馬嘴,簡直是誤人子弟嘛。轉念一想不對呀,李老三這家伙大字不識一個,哪來的師傅?細細再一想,李熙的臉忽然紅了,這句詩貌似是自己某次喝醉時吟給他聽的。
“假若有官員求為正妻,能恩免她們嗎?”李熙嘀咕了一句。
李老三接道:“娶做正妻可以!”
“哦?”李熙眨巴眨巴眼,“那做妾呢?”
李老三搖搖頭:“妾不行,必須得娶了做正妻。”
因見李熙面露古怪之色,李老三急忙勸道:“你可別犯傻啊,你如今是子爵,朝廷的命官,前程似錦,將來總要尋個門當戶對的才匹配,像她們這些人嘿嘿,配不上你的。”
李熙點點頭,拍拍李老三的肩,說:“要不咱們搭救她們脫離苦海去?”
“走。”李老三答應的相當干脆。
于是兩個已決心為大唐的婦女解放事業略盡綿薄之力的“斗士”以敬酒為藉口,慢慢向歌舞臺靠過去。
歌舞臺四周圍滿了觀賞歌舞的人,除了赴宴的文武官員,竟還有許多宮女太監。
嗯,有點大唐的氣象了,李家皇帝雖然也喜歡花架子擺威風,好歹還能給臣子一點人性關懷,掂量著大伙離得遠瞧不清美女長啥模樣,宮里的規矩也不要了,任人往前擠,瞧瞧這舞臺四周人圍的,風雨不透的。這咋進去呢。
“借光,借光,熱湯,熱湯,有熱湯,小心燙著。”李熙推著李老三在前,邊走邊嚷,硬是在一片喝罵聲中,沒羞沒臊地擠到了舞臺邊緣。
李熙用手按了按那鋪著厚實地毯的木質舞臺,心里充滿了信心,才一米來高,抬腳就能沖上去,上臺不是問題,抓哪只羊才是關鍵。
羊少狼多,一場激斗怕是免不了的,要想獨占花魁,那就得提前做點準備了。
首先,得找到花魁在哪。
李熙向歌舞臺上望了眼,很好,沒有花魁,都是女神。
那么就優中選劣,鳳凰窩里挑草雞,先剔除那些自己最不喜歡的。
很好,沒有草雞,全是鳳凰,自己都很喜歡。
李熙微微仰起頭,把目光再度投向昭德殿:天子夫人剛才回去換了身衣裳。
好,很美,很莊重,這身衣裳,得花不少錢吧。
剛換了衣裳回來,應該還要顯擺一會,還是先養精蓄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