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日一大早,肖白和沐春就到了長安山東南王府前堂客廳,二人來的早都沒用早飯,王府的廚子老黃整備了幾樣自己拿手,李熙喜歡的吃食端上來,奈何不入肖長史和沐指揮使的法眼,二人邊吃邊聊,根本沒留意吃的是什么,這讓老黃恨的牙根癢癢卻又無可奈何。
匆匆用過早飯,取茶漱了口,肖白問阮承梁:“大王今天是不是起不來了,要不改天吧。”阮承梁答:“一早就起來了,在后院練劍呢。”肖白訝然失色,沐春贊道:“大王真是勤苦用功,我練了二十幾年武藝,近年也日益荒疏了,與大王相比真是慚愧。”肖白的心思卻不在練功上,他湊近阮承梁伏在他耳邊低聲地問了幾句話,阮承梁呵呵笑著,肖白自己卻哈哈大笑起來,笑的放肆之極。
沐春不為所動,輕聲罵了句:“閑極無聊。”
李熙在后院練完劍,洗漱完畢,又在后堂跟衣襄一起用了早飯,這才步入前堂,來的時候手牽著衣襄的手。衣襄象牙白的臉頰上漾著一朵紅暈,神態嫵媚動人。肖白又促狹地跟沐春說:“你看,這被男人澆灌過的女人就是不一樣,如花初開。”沐春淡淡一笑,沒接話。上前問過禮,李熙道:“你們先出去等著,我跟夫人有兩句話交代。”
跟衣襄要交代的話一早已經說過了,只是衣襄戀戀不舍地跟了出來,李熙覺得有必要把話再說一遍,無非還是說過的那幾句。
“湖南和江西還在打仗,我就不帶著你去了,你就在這安心住下。林婉嫻我打發她回家去了,她能留在父母身邊,你一個人住這么大的宅院未免寂寞,就讓肖佩玉送你去圣京。她若又回來了,你就和她一起住在這,圣京雖好卻不是你們的地盤。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衣襄紅著臉回答:“我明白。”
李熙拉過她的手,細細撫摸著,感概地說:“凡世間至美之人和物,非有大福氣不能享受,我得夫人實在是如魚得水,三生有幸。望善加珍重。”
衣襄道:“夫君出門在外也要保重身體,勤勞國事,也要顧惜身體。”
李熙拍拍她的手,狠狠心,邁步走了出去。
阮承梁跟在他身邊,瞧著四下無人,問李熙:“為何不帶著她呢,路上也好有個人照料。”李熙道:“你真不懂得憐香惜玉,你看她的樣子還能走路嗎,這翻山越嶺的,難不成要我背著她不成。”阮承梁問:“你昨晚對她做什么了,好好的人怎么就走不了路了呢。”李熙嘿然笑道:“阮大將軍腹里黑,想讓我難堪,我偏不讓你如意。我昨晚跟她談詩論文到雞叫,你沒看她困的臉都紅了嗎?這個回答你滿意了嗎?”
阮承梁道:“滿意。”
福州城里現駐扎有左神火軍兩個營,兩營指揮使分別是沐春和鄭虎。李熙先去了沐春的“春字營”,觀看了隊列和刺殺訓練,李熙即興點了一個節目,讓校尉、旅帥、隊長們出列,組成一隊,繞著校場跑三圈。校場寬闊,一圈約三里,只跑了一圈,就有一半將校掉隊,到第三圈時只剩下寥寥數人,堅持跑完三圈的百中無一,即使是走完全場的也不足十分之一。更多的是累躺在地上起不來身。
沐春面色發白,脊背上起了一層熱汗。隨行的鄭虎等“虎字營”將官也冷汗淋漓,自忖若讓他們跑,結果也好不到哪去。本料有一場臭罵,眾人都咬緊牙關做好了挨噴的準備。孰料,李熙什么也沒說,卻提出要到伙房去看看。
一眾人膽顫心驚地跟著去了伙房,春字營的伙房清掃的干干凈凈,廚具、食料擺放整齊有序,看著清清爽爽。不過李熙的臉還是陰沉著,他總是能隨手一模就摸出滿把油污來,隨便一翻就能翻出個衛生死角來。鄭虎暗吃了一驚,趕緊打發一個小校回營去招呼火頭軍趕緊收拾灶間,“虎字營”的灶間污水橫流,蒼蠅亂飛,碟找不到碗,碗找不到筷,筷子難配雙成對,衛生沒有死角,哪哪都臟的下不去腳。
衛生只是李熙關注的一個方面,他最關心的顯然是官兵的伙食標準怎樣,胖乎乎的大廚很驕傲地揭開一口熱氣騰騰的大鍋,指著沸水里翻騰的肉塊,說:“每人每天三兩羊肉,一條魚,不虧待。”
李熙望著他纏著紗布的手指問:“你的手怎么啦。”
廚師把手往背后藏,怯聲回答:“刀切的。”
李熙道:“身為一個廚師,刀工是基本功,切什么能把手切住?”
廚房瞄了眼沐春,沐春正黑著臉低著頭,他舔了舔厚厚的嘴唇,一咬牙,說了實話:“切肉切的,久長不切了,手生。”
李熙哼了一聲,問:“誰是這里的軍需。”
一個小校黑著臉閃身出來,答:“末將梅大福執掌軍供院,末將克扣伙食,末將有罪,末將甘愿領死。”
李熙道:“克扣軍需,絕對是死罪。我只是奇怪你一個小小的軍供院長何德何能都鯨吞這筆款子,這筆錢可不少啊。”
梅大福抹了把臉上的臉,顫聲答道:“沒有旁人,就我一人所為。蓋因改制后軍供院直屬兵部,各軍統軍無權過問,故而我一人就能鯨吞巨款。”
兩名衛卒上前擒住梅大福,梅大福大叫:“我是兵部派來的,你沒權殺我,巡察軍旅的是左御史臺,跟你右臺何干,你憑什么殺我?”
沐春怒道:“憑什么,憑官軍吃不飽肚子。”一聲怒吼,拔刀劈向小校,刀刃卡在頭骨里拔不出來,一搖動,血吱吱亂噴。眾皆駭然,李熙卻笑道:“可見這賊有多可恨,連累的沐指揮使都沒力氣拔刀。”眾人附和著大笑。
張孝先軍制改革后,各軍軍供院判官例由兵部派遣,判官到各軍后,任用親信為各廂、營軍供院判官,以此控制了各軍的軍需糧草供應,在兵部的支持下自成一套系統,各軍統兵官無權過問院中細節。
劈殺的梅大福并非春字營軍供院正牌判官,只是一個通判,判官周用聞聽李熙要去查看灶間,料知事有不妙,躲開了,讓梅大福前去頂缸。他給梅大福打氣說軍供院直屬兵部,即便出了簍子也是兵部派人來查辦,與他右臺御史大夫何干,哄梅大福把罪過都扛了下來。
李熙明知就里卻也不好再深究,讓人把周用喚來,劈頭蓋臉一頓訓斥,讓他自糾自查,勿得再克扣軍需供應。周用低著頭望著頭上被劈開一條縫的梅大福,哪敢說半個不字,點頭如小雞啄米,直待李熙走后,方才擦了擦冷浸浸的額頭,竟是一滴汗也沒出。
李熙在巡視兵營時,抽個沒人的空檔,跟隨行的沐春和鄭虎說:“我拿梅大福開刀,是給你們兩位官長留一個體面,春字營沒幾個人能跑完三圈,我料虎字營也沒幾個人能做到。可是讓你們跑十里地過分嗎,不過分,西北邊軍擅長騎馬,日行數百里,其實他們步行的速度也十分驚人,負重一日夜上百里奔波,到場就能作戰。遇到這樣的強敵,我們連十里地都跑不了的將官們豈不是只有等死的份?”
鄭虎道:“這兩年福建沒仗打,官兵們是疲沓了不少,連我都長了滿身肥肉。”鄭虎扯起袖子,讓李熙看他的粗胳膊。
李熙捂著鼻子說:“蓋上,蓋上,一股腥膻味,你多久沒洗澡了?李婉兒怎能受的了你么。”鄭虎嘿嘿笑道:“她是受不了我,好幾個月都不讓我上她床了。”妻原是風鈴兒侍婢,名喚婉兒,李熙見那女子長相俏麗,人有聰慧,就做媒配給鄭虎為妻。婉兒自幼失去父母,不知姓氏,李熙就認她做義妹,讓她姓了李。
鄭虎不好意思地搔搔頭,頭皮屑又滿天飛舞,李熙跳起來,喊阮承梁:“準備熱水,讓鄭指揮沐浴。”鄭虎羞慚而退。
李熙換了個地方,以躲避鄭虎身上的飛屑,卻對沐春道:“將士們多出身窮苦人家,每日為生計奔波,像洗頭、洗澡、修剪指甲這些小事都不甚講究,有些人自暴自棄,認為一個飯都吃不飽的窮人,講究那些做什么,窮騷包,惹人笑話。甚至還以邋遢自豪的。就像剛才那位,還曾是做過縣尉的。他妻李婉兒是個秀雅有見識的人,一定也苦口婆心勸過他,怎奈還是惡習難改。”
沐春道:“我們‘春字營’每日早晚都讓官兵唱你寫的《養身歌》,勤洗澡,勤換衣裳,勤曬被褥,早晚漱口,每日操前由火長檢查各伙儀容整潔,每天晚上由隊正檢查所轄各棚、帳衛生,做的好的獎,做不好的打。絕不含糊。新兵進新兵營時不習慣,一出新兵營都脫胎換骨,煥然一新了。”
李熙囑咐道:“事是小事,常抓不懈才見效果。”
鄭虎用了四桶水才勉強把自己洗干凈,頭發太臟,用了一瓶皂角液也無法洗順,鄭虎一急,用刀將頭發截去一段,旁邊有人驚呼:“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豈可輕舍?”鄭虎罵道:“那時窮酸儒說的,我大圣國信奉火德星君,聽他的作甚,我不光自己截頭發,回頭我還要讓我的兵都截掉頭發,省的洗來洗去,梳來梳去麻煩。”
鄭虎揮刀如飛,一綹一綹臟兮兮的頭發落在了地上,看的周圍的人觸目驚心。
截斷后的頭發洗起來順暢多了,洗完又拿篦子篦,替他篦頭的小卒一篦子下去,嚇的連番驚叫,直呼:“一群肥豬。”卻是托了一掌心圓滾滾的虱子。看的眾人毛骨悚然,忽然覺得自己的腦袋也癢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