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下午, 宅子后院角門停著一輛馬車,徐平親自駕車,請林若扶上車。
太陽被屋檐遮擋住, 照不到角門這方陰冷的天地, 林若扶望著地上混著黑色污水的雪泥,心里空落落的。
寒風灌進她的衣襟里, 輕薄的披風不足以御寒, 她渾身冰涼, 似乎失去了知覺。
但更冷的,是她的心。
她忍不住牙齒打顫, 思考自己未來的路, 越想便覺得前途無光。
中午之后,林若扶清楚地意識到一點——公子不喜歡自己。
以往那些她引以為傲, 使得肅陽無數(shù)公子追捧她的手段無處可使,便要被送回肅陽。
她曾幻想過無數(shù)個和公子初見的場面。
宅子里偶遇,一見傾心。
亦或者收攏人心,使他聽聞自己的名聲,招自己想見,自此為他做一朵溫柔的解語花。
可怎么也沒想到, 卻是剛才那樣的場景, 冷漠疏離地站在自己面前,居高臨下, 三言兩語間便定了自己的命運。
她不想灰溜溜地被送回肅陽。
肅陽的小姐妹們, 都知道她被送來鶴壁給公子做妾,如今被送回去,定會對自己冷嘲熱諷,更別想再嫁個什么良人。
庶出那群姐妹, 雖然畏懼母親的手段,不敢嘲諷自己,但肯定會在心里瞧不起。
父親因自己失了官職,怕是殺了自己的心都有,哪會再替自己謀劃。
到頭來,她只能嫁個尋常人家,終日操勞家務,誰都可以爬到自己頭上欺負自己。
林若扶打了個寒噤,她不能回去。
她抱著包袱,抬起頭來說:“徐護衛(wèi),我想見姜姑娘一面。”
即便是留下做侍女,她也愿意。
至少還有機會,可若真的被送回肅陽,那就什么機會都沒有了,等待自己的,只能是嫁給一個普通男子。
她不能放棄,出云觀的道長說她是鳳命,現(xiàn)在這些也只是一時的磨難而已。
只要姜姑娘原諒她,她就能留下來。
徐平面無表情地拒絕了她的請求,“林姑娘,你還是趕快上車吧。”
林若扶站著不動,執(zhí)拗道:“若是我見不到姜姑娘,就不會上馬車。”
她從頭上拔下一根金簪,遞到徐平面前,“徐護衛(wèi),就勞煩你稟報這一次,我只想求姜姑娘幫我父親說說情。”
徐平看了一眼,表情不太好。
這是支做工精細的金簪,金絲拉的極細,蝴蝶仿佛下一刻便要展翅飛走。
但這都不是重點,重點是簪子尾部有只小鳥印記,是當初在襄州時,公子令陸家名下的銀樓專門打造的一批首飾獨有的印記。
他之所以記得,是因為剛好經(jīng)手過。
當初林奉云將人送到鶴壁時,他本不知如何安置,但因為她頭上那支金簪,誤以為是公子所贈,便將人安置到了宣儀閣。
現(xiàn)在想想,自己當初怎么就犯蠢了,明明對小姜姑娘和公子的事情有所耳聞,卻把人留下來,還因為怕公子嫌自己煩,猶豫著沒有請示。
他吃過一次虧,不會再吃第二次虧。
但若是就這樣拒絕,讓金簪流落出去,有人同自己一樣誤會,又會再生事端。
徐平稍稍猶豫,便接過了金簪。
“你先在此等候,我去去就來。”
林若扶松了一口氣,緊張地揪住懷里的包袱,大腦飛速運轉,思考自己待會兒見到姜瑩,該怎樣求她原諒自己,讓她在公子面前求情不要撤了父親的官職,再想辦法令自己留下來。
護衛(wèi)的話,她多少聽進去了些。
公子不喜歡自己,若是繼續(xù)去求公子,反而會火上澆油,惹得公子更加動怒,現(xiàn)在眼前唯一的出路,就是求姜瑩。
能跟何蕪那個傻子玩到一塊去,姜瑩就算有手段,但也應該不會狠心到哪里去。
畢竟這些錦衣玉食長大的小姑娘們,最不缺的就是心軟,和無用的善良。
午后的太陽暖洋洋,姜聞音在院子里曬太陽,聽到徐平求見時還愣了愣,然后讓寒月把人請進來。
“見過小姜姑娘。”
徐平一進來,便立即行了個禮。
姜聞音揮手讓他不必多禮,歪歪腦袋,好奇地問道:“你找我有何事?”
徐平摸摸鼻子,將留下林若扶的緣由講了一遍,把金簪呈上,然后認錯道:“屬下有錯,待從肅陽回來后便會去領罰,還請小姜姑娘不要怪罪。”
姜聞音接過那支金簪,一時間竟不知道該說什么是好。
林若扶留下的原因,竟和自己有關。
她突然有些訕訕,環(huán)顧四周一圈,對徐平噓了一聲,“這件事誰也不要告訴,你家主子那我會替你求情的。”
若讓姜沉羽知道事情緣由,自己上午生氣的事兒就站不住腳了。
徐平雖然覺得奇怪,但還是應了下來。
經(jīng)歷過此事,他得出一個結論:寧可得罪自家主子,也不能惹小姜姑娘生氣。
“那您要不要見那位林姑娘?”
“還是不見了吧,你告訴她,她父親的事我會跟你家公子提。”姜聞音猶豫片刻,“另外……你再去找寒月拿點銀票給她,就當是買回這支金簪了。”
公務上的事,她能不插手盡量不插手,把事情交給姜沉羽讓他自己決定好了。
角門外,林若扶忐忑不安地等了許久,終于見到徐平拿著一個木盒子出來,她激動地上前幾步,滿懷期待地問:“怎么樣,姜姑娘肯見我嗎?”
徐平看了她一眼,把木盒子給她。
“小姜姑娘說她會像公子提這件事,但見你就不必了,這里是她給你的東西,讓你用來安身。”
林若扶愣了一下,把木盒子接過去然后打開,看到里面的銀票氣得腦袋一陣發(fā)暈。
她倒是沒想到這是用來買金簪的銀兩,只覺得姜聞音是在拿這幾張銀票是在羞辱自己,變著法兒地罵自己。
林若扶死死地盯著木盒子里的銀票,只覺得蒙受了奇恥大辱,喉嚨里一陣腥甜,險些嘔出血來。
“林姑娘,請上馬車吧。”
徐平看了她一眼,再一次催促。
這次林若扶什么也沒說,她眼睛赤紅,抱著包袱和木盒子上了馬車。
如同來時的低調,林若扶離開時也悄無聲息,沒有多少人知道,像是一顆小石子落入水中,只激起一絲微不足道的漣漪。
直到幾日后,眾人才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宣儀閣那位林姑娘被送走了。
“我們小姜姑娘可威風了,趙公子一回來就砸了茶盞,揪著公子的耳朵,問趙公子宣儀閣那位林姑娘是怎么回事。”
“趙公子大驚失色,一問才知道是屬下里有個傻蛋,自作主張?zhí)嫠盏娜耍谑敲⒛菍傧鲁袅R一頓,并向小姜姑娘認錯,溫言細語地哄好人,當天就把那位林姑娘送走了。”
姜聞音站在樹后面,望著錦娘跟幾個護衛(wèi)蹲在一起,得意洋洋地講著那天的事情,覺得有些頭疼。
那天之后,寒月把事情真相告訴了錦娘,于是錦娘震驚過后,就開始到處宣揚姜沉羽對自己有多好。
并且越講越離譜,已經(jīng)到了敗壞自己名聲的地步了。
“小丫頭,我們公子才不是那種怕女人的人,你可別在這里吹牛。”護衛(wèi)們不相信,紛紛嘲笑錦娘。
錦娘眉毛一豎,著急道:“我才沒有吹牛,你們是沒見過你們家公子對我們小姜姑娘有多好。”
“公子當然對小姜姑娘好,但哪有你說的那樣夸張,公子那樣的脾氣,誰敢在他面前摔茶盞,更別說揪耳朵了!”
護衛(wèi)們搖頭,還是表示不相信。
錦娘有些心虛,但不想讓人小瞧姜聞音,便大聲說道:“你們不相信算了,你們公子就是個耙耳朵!”
聽到這里,姜聞音不得不出聲:“王錦娘,你今天的大字還沒寫完,在這里胡說八道些什么呢?”
錦娘嚇了一跳,回頭看過來,頓時表情變得驚恐,立即垂下腦袋,撲通一聲跪下。
那幾個逗錦娘玩的護衛(wèi)也霎時間臉上一變,跪倒在地。
姜聞音摸不著頭腦,她很嚇人嗎?
“見過公子。”齊刷刷地聲音響起,她才反應過來,回頭一看,果然看見姜沉羽站在自己身后。
他什么時候來的,怎么跟鬼一樣,一點聲響也沒有。
姜沉羽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讓護衛(wèi)們和錦娘起身,“你們倒在此聊得盡興。”
護衛(wèi)們和錦娘齊齊面色發(fā)苦,完了完了,背后議論公子被抓個正形,他們要吃不了兜著走了。
“耙耳朵是什么?”他望向錦娘,似乎很感興趣。
錦娘顫巍巍地解釋道:“是……蜀地的方言,意思就是懼內(nèi)。”
嗚嗚嗚,姜姑娘一如既往地可怕,她不該到處瞎講的。
姜沉羽挑了挑眉,扭頭對姜聞音道:“ 不知小姜姑娘肯不肯給我這個當耙耳朵的機會?”
姜聞音瞪了他一眼,掐著他的胳膊,怒道:“……你也跟著錦娘鬧。”
姜沉羽大笑起來,表情很愉悅。
護衛(wèi)們齊齊松了一口氣,公子不生氣就好,這樣他們的板子也就能少挨幾下。
氣得姜聞音回去,又給錦娘多布置了幾張大字,讓她沒功夫再出去胡說八道。</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