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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相見時難別亦難

    轉眼便快到新年了,我將手帕、衣服和屏風繡好,這一日打點好,與羲赫搭了村中去安陽的馬車,打算將東西交給碧蓮。
    去安陽前黃嬸已將碧蓮的住址告訴了我,就在衙門不遠處的一個大雜院里,幾戶人家合住,卻很好找。
    于是清晨出發,到了快晌午已經到了安陽。
    臨近除夕,因此城中家家張燈結彩,百姓們正是采辦年貨的高峰期,小商小販們也趕著將貨物兜售出去,因此大街小巷十分熱鬧。
    羲赫一到,便被張大哥拉去找劉公子了,直說劉公子日日在他面前念叨,若不去找他,一定會被劉公子怪罪。羲赫推脫不過,只好去了。
    碧蓮將包裹拆開,只見三十方繡帕全部繡成各式的蝶戀花圖案,兩件衣裳,蓮青色的以次第的粉色絲線繡出層疊的桃之夭夭最淺處仿佛呵氣吹出一般,而最深處,卻如同云霞蒸蔚,艷到極致。蓮青色本略有沉重,此時繡上這樣的圖樣,卻是年輕女子也可穿著了。
    那件葡萄紫的我以淺一色的紫色絲線繡上累累葡萄串子,間了碧色的枝葉,看去“滿架高撐紫絡索,一枝斜亸金瑯珰。”
    而屏風,自然按照我所想的,繡成雙面的牡丹爭艷圖,牡丹選了紅粉兩色,旁邊繡一句詩:“竟夸天下無雙艷,獨占人間第一香。”
    碧蓮自我打開包裹便一直發出“嘖嘖”稱贊之聲,待看到這幅牡丹爭艷更是睜大眼睛,手欲摸上去,卻又不敢,只是仔細看著,連連搖頭:“太美了,太美了。”
    說完站起身拉了我:“我們這就去許記綢緞莊,正好許老板一直想見你一面。”
    我有些為難,但想想早晚得見這個人,便答應了。
    許記是安陽數得上的大綢緞莊,里面有各種檔次的布料,也兼賣一些成衣。位置在安陽最熱鬧的慶瑞大街上,是一座三層樓的建筑,裝飾得十分雅致。
    “許老板在嗎?”碧蓮走進去,立刻有伙計上前招呼。
    似乎是認識碧蓮,伙計先讓我們上了2層一個小間,倒了茶水這才去喚人來。
    不一會兒,許老板到了,看年紀已過不惑之年,身材稍胖,面上十分和氣,給人一種笑瞇瞇的感覺。
    “這不是張夫人,請坐。這位是?”許老板一進門便與碧蓮打了招呼,目光才落在我身上。
    我戴了一方幃帽遮去大半面容,聽見他問站起身來,“見過許老板,我是謝氏。”
    碧蓮連忙解釋道:“那些帕子就是謝娘繡的。”
    許老板面上一幅恍然大悟的樣子,立即滿臉堆笑起來:“這就是謝娘,久仰久仰。快請坐。”說著讓伙計拿好茶來。
    我落了座,將手中包裹打開:“許老板,這是之前您拿來的帕子、衣服和茶屏,我已繡好,您看看合不合意?”
    許老板將那些一一翻過,眼中的驚喜越來越濃,到最后看到屏風時,已是忍不住連道幾個“好”字,面上的激動之色更是無法掩飾,雙頰都紅潤起來。
    “許老板,您還沒看背面呢。“碧蓮見許老板只是捧著一面看,笑著提醒。
    “啊!這是……”他抬頭看我。
    我端起茶杯飲一口茶,微微笑道:“是的,這是雙面繡。”
    許老板眼中精光大盛:“謝娘你這繡功,實在是尋遍安陽也找不出第二個啊。”他贊嘆著:“不,恐怕放眼天下也難有媲美之人。”
    我搖搖頭:“許老板過譽了,天下繡功好的繡娘如過江之鯽,以蘇杭尤甚。不過我們地處京師周遭,故而少了很多。”
    許老板點點頭:“不過看謝娘如此年輕,之前我還以為是個中年的婦人呢。”
    我淡淡道:“我自幼便開始練習繡功,其實很多繡娘與我年紀相仿的。畢竟年紀大了,手藝雖精,但眼睛不若年輕時,繡出的繡活也許不如年輕的繡娘呢。”
    我這樣講,碧蓮和許老板以為我以前便是繡娘出身,便不再多問了。我也樂得他們這樣想,起碼能圓一些我之前所說的話。
    正好此時有伙計跑上來,告訴許老板,李老爺家的女眷來了。許老板忙拱手抱歉道:“先失陪一下。等下我做東,請張夫人與謝娘吃個便飯。可千萬不要推辭!”
    我點頭算是答應了:“許老板先忙。”
    這許記綢緞莊的二樓其實是用來招呼貴客的,因此不一會兒,我便聽到有上樓的腳步聲,還有女子交談的聲音。
    “許老板,你們店里最好的料子和衣裳都拿來吧,我家小姐今年要多做幾身呢。”
    “李小姐這邊請坐,我這就讓他們都拿上來。”是許老板的聲音。
    “那些料子我都看過了,和城中其他幾家相比并無出挑的地方。”這聲音該是那李小姐的:“年后我便要準備選秀,所以一定要最好的。”
    我聽到“選秀”二字不由一怔,手中茶險些灑出。碧蓮疑惑地看了我一眼,我朝她笑笑,低聲道:“怎么秀女不都得是官家女子么?”
    碧蓮悄聲道:“今年改了,民間有德的富戶家的女子也可應選的。李老爺是安陽出了名的大善人,他女兒又是安陽第一的美人,自然會被挑中去應選的。”說完又道:“城中還有安陽知府吳大人家的幺女挑去應選。聽聞最近兩家都在為女兒進京做準備,正大肆采買呢。”
    碧蓮話音剛落,便聽見又有腳步聲傳來,接著一個清麗的嗓音響起:“這不是李姐姐嘛,你也來選衣服?”
    “吳妹妹,你不是在王記選了么,怎么又來?”李小姐的聲音明顯不滿。
    “許老板,怎么還不見衣料?”說話的是李小姐的丫鬟。
    “兩位小姐,請坐請坐,我讓他們拿料子來。”許老板的聲音聽得出很尷尬,然后聽見他下樓的聲音。
    “李姐姐,聽說你在廖記金行里買了十幾根金釵啊。姐姐果然大手筆。只是聽聞當今圣上不喜奢華呢。”
    “十幾根釵算什么?皇上再不喜奢華,但是皇妃的架勢總要有的啊,難道就荊釵布裙的給皇上丟面子?”
    我按住心中的笑意,這李小姐還未入選,甚至都未拿到最后金殿面圣的名額,講話都這般狂妄了么?至于沈羲遙是否喜歡奢華,他們又如何能明了皇帝的心思呢?若是他喜歡,滿頭珠翠都是應該。若是他不喜歡,簡樸的裝扮只會被說成有失皇家顏面。
    我悄悄上前,透過門縫,只見外面坐了兩位佳人。一個鵝蛋粉臉,身量豐滿,一身玫瑰紅色右衽襯得人如艷艷碧桃;另一個氣質不錯,神情開滌,一襲湖水綠的襦裙顯得人濯濯如春柳早鶯。
    碧蓮也湊上前,悄聲對我道:“那個紅色衣服的,就是李小姐。綠色的,是吳小姐。”
    此時許老板帶了伙計上來,上等的面料在桌上鋪開,一時間,櫻桃紅、淺蓮紅、珊瑚紅、青草綠、淺豆綠、松石綠、花青、茶青、蟹殼青、孔雀藍、寶石藍、淺紫藍、水晶紫、葡萄紫、丁香紫……的各色錦緞使整個屋子流光溢彩。
    “兩位小姐,這匹珊瑚紅的料子可是昨日剛進的,你看這上面也是富貴吉祥的紋樣,很襯兩位呢。”許老板一一介紹著,但是我看得出他面上為難之色。
    “這匹、這匹、這匹還有這匹,我要了。另外那個孔雀藍的也要。”李小姐當下指點起來。
    “那個孔雀藍還有嗎?我也要一匹。”吳小姐不甘示弱,也指點起來,生怕好的被李小姐搶去。
    我確微笑起來,目光落在一匹月白的緞子上,這顏色是沈羲遙最喜歡的。若裁成上裳,配各色的裙子都是極好的。若是再繡上略淺的花樣,更是十分雅致。只是看來李小姐與吳小姐都被那些艷色布料吸引,根本不去看那些素一些的花色。
    “碧蓮,我想買那匹月白的,等下你去跟許老板說說可好?”我低聲道。
    那月白的緞子看起來是杭緞,最是輕薄柔軟,做成中衣給羲赫,他穿上一定舒服。
    “許老板,你這里不是還有成衣么,拿出來看看。”吳小姐見搶料子失了李小姐一步,便又問道。
    許老板連連點頭:“是有成衣,不過多是賣給百姓的,兩位小姐出身尊貴,怕是……”他面上有難色,突然想起什么,眼睛一亮,連面色都明亮起來。
    我已猜到,拉了碧蓮回位置上坐好。
    “兩位且等著,正好有兩件新衣,十分漂亮。”他說著走到我門前,輕輕敲了敲進了來。
    我微微一笑,碧蓮將衣服的包裹遞給他。他又連帕子也拿了出去。再進來將屏風抱出去。
    “李小姐,這是令尊讓我請繡娘繡的,小姐先看看合不合意。”
    “我爹買了茶屏?”李小姐疑問著上前,將蓋在屏風上的絲絹拉下,不由就驚呼起來:“這繡功真好!這牡丹真漂亮啊!”
    “這詩也好!”吳小姐聞聲上前,又驚訝道:“這字也是繡的啊!”
    “許老板,這屏風多少錢,我出雙倍買了。”吳小姐道。
    “這……”許老板有些為難,但是畢竟李老爺未付錢。
    “我爹已經買了,吳妹妹何必奪人所好呢?許老板,直接和料子送去我府上,價錢嘛,自然好商量。”李小姐寶貝似地護住,想了想又道:“吟香,你抱著,就帶回家去。”
    “許老板,衣服呢?”吳小姐沒有再爭,畢竟是李老爺先定的,她不便硬奪,不過眼中有明顯的遺憾。
    “這里,這里。”許老板說著打開包裹,將衣服抖開。
    我在門后,只見李小姐和吳小姐吃驚地張了嘴巴,她們身邊的丫鬟連連驚嘆:“真是美,這么美的衣服,我從未見過啊。”
    “我都要了。”兩位小姐異口同聲道,滿眼都是狂熱的喜愛。
    然后互相看一眼,都不做聲起來。
    “兩位看這樣好不好,一人一件如何?不要為衣服傷了和氣。這也是今日剛剛拿回來的。僅此兩件。”
    兩人沉思了半晌才不情愿地點點頭。
    “李小姐富貴,這件蓮青色繡桃花的正好。吳小姐膚白,穿這件葡萄紫色更襯膚色。”許老板說著又把手帕拿出:“這里還有些手帕,都是同一個繡娘繡的,兩位小姐可挑一些。”
    我坐回椅子上,不再去管外面兩位小姐的明爭暗奪,只想著她們挑好了,我好出去歸家。
    不久便選好了,兩位小姐都滿意地各回各府,其中李小姐更開懷一些。吳小姐臨走前又跟許老板說,若是再有我繡的任何物件,一定第一時間到府上通知她。
    許老板自然是連聲應了。畢竟,作為安陽父母官的掌上明珠,自然沒人敢得罪的。
    待送走了兩位小姐,許老板這才回來。兩位小姐挑選衣物一個多時辰,此時已過了飯點兒。
    “謝娘,真對不住,讓你們久等了。我已讓伙計在醉仙樓訂好了酒菜,現在就去用一些吧。”許老板一邊擦汗一邊道:“剛才那兩位你們也見了,開春便要上京選秀,最近各家綢緞首飾店鋪都一一采買過了,我們也不能怠慢。”
    我微微一笑:“許老板不必客氣,謝娘自然是明事理的。”指指手邊的茶:“許老板的茶和點心也都是很好的,現在倒也不是很餓。”
    “是我招待不周,招待不周,這便去吧。”許老板堆滿笑意。
    我這才與碧蓮一起隨他去了。
    在醉仙居正巧遇到羲赫、劉公子與張大哥一行,另有一個清瘦嚴肅的年長的男人一起。如此便在一間吃起來。不過我和碧蓮身為人婦,請店家另隔了一道竹簾,卻是可以聽到他們談話的。
    許老板落座后,赫然發現那個年長的男人正是安陽知府吳品賢,忙又起來見了禮,這才又坐下。
    我和碧蓮悄聲聊著一些鄰里的趣事,他們的談話不經意間落進耳中。
    “劉師爺,你分析分析如今朝廷的局勢吧。”吳知府道,眉間隱隱有憂色。
    “吳大人不是與戶部尚書凌大人是同一年金殿面試的進士么?”劉公子道:“您不是一直算作凌家一派?”
    吳知府點頭:“我確實與凌大人是一年的進士,不過此番是為了我那個弟弟。”他苦笑道:“你也知道,我那妻弟是武舉出身,如今效力軍中。只是如今朝中形勢莫測,他不知是否改換門庭。”
    “哦?”羲赫發出一聲疑問:“不知吳大人的妻弟在哪個軍中呢?”
    “在裕王轄下的西南駐軍之中,前段時間休假回來了。”
    我心頭一跳,但面上不動聲色。羲赫盯著手中的茶杯半晌沒有說話。
    許是看到羲赫沉默,劉公子適時解釋道:“聽京中的朋友講,本應統領西南大軍的裕王,已經很久沒有上朝。而且皇帝打算更換駐守西南的將軍。”
    羲赫頓了頓問道:“皇上換將軍也屬正常,也許有其他的安排,不知吳大人又為何擔心呢?”
    吳大人搖搖頭,四下看了看,悄聲道:“聽說,裕王擁兵自重,有不臣之心,已被軟禁了。”
    羲赫的額頭明顯跳了跳,他的面色灰白,幾乎是喃喃道:“擁兵自重、不臣之心,擁兵自重、不臣之心……”他的聲音里是失望到極處的悲傷,七分克制、一分嘲諷、一分無奈,一分悲涼……
    “謝公子怎么看?”劉公子問道。
    羲赫搖搖頭:“朝廷之事我不懂,不過我想,既然皇……皇上要換將領,那便還是隨了新人好。畢竟,邊關的將軍不是說換就換的,若真的換了新將領,幾年內是不會變動了。皇上也一定是經過深思熟慮之后。因此,不論是否如先前所說,裕王失寵還是另有原因,既然吳大人的兄弟在西南軍中,還是隨了新將領的好。”
    他淺淺一笑,仿佛事無關己,我卻看到,他端著茶杯的手,微微顫抖。
    “現在就是不知道皇上要換誰。”吳大人道:“我們也好早點打點。”
    我心中一顫,二哥不是在西南大勝了么,按理說,該就是他了啊。
    羲赫似也想到,便問道:“我聽聞之前是凌將軍代裕王去了西南,怎么不該是他留在那邊嗎?”
    吳大人抿了嘴,微微一笑:“凌大人馬上就要變成太后的乘龍快婿,自然不會放在西南。他已經在回京路上了。”
    我心頭大喜,二哥終于回去了,也會迎娶尊貴的長公主。我凌家的地位也會更高。將來,即使沈羲遙遷怒與凌家,但看在太后與長公主的面子上,應該不會太過吧。
    羲赫想了想:“也對,朝中沒有成熟的可以駐守西北的將軍,還是要凌將軍去的。”他沉思了一下又道:“如今朝中,其他地方也不便輕易變動。可以去西南的,除了裕王手下的幾個大將,便只有孟翰之了。”
    他自嘲地道:“如果裕王真的有不臣之心,那么皇上必然不會把將軍之位給裕王的親信,所以……”他沒有說話,只是飲著茶。
    “可是孟將軍之前打了敗仗……”吳大人擔憂道:“而且,吳家與凌家并不相容。我畢竟是凌大人一派……”
    羲赫擺弄著手中的茶杯,聞言抬頭看著吳大人:“所以在下愚見,吳大人不如想辦法把您妻弟調到西北軍中去。”他掃一眼我位置,遲疑了下,還是說道:“凌家如今一家獨大,朝中并沒有可抗衡的勢力。雖然凌相已去,但畢竟根基還在。所以,皇上雖然一定會派凌將軍去西北,但也一定會挑選其他不錯的將領跟他去西北歷練。您的妻弟,若是能抓住這個機會,即不傷害您與凌家的交好,也不會因為西南換了將領而擔憂。”
    吳大人點頭稱是,劉公子也笑起來:“謝公子分析得十分有理啊。”
    吳大人卻又有些為難:“可是……其實這也是我的擔憂。也有一個消息,雖然可信度不高,但是還是有這個說法。”
    他見羲赫疑惑地看著自己,咳了一聲才道:“其實大家都知道,皇上之前與凌相并不和。而且凌家勢力太大,皇上雖然有心除去,但是顧忌凌相威望。如今凌相故去,皇上就可以有所行動了。”
    劉公子卻不認同:“可是皇后還在宮中。”
    吳大人悄聲道:“你不知道么?也就是那個傳言,皇后也仙去了。”
    我手一抖,杯中茶大半灑出,碧蓮低低呼了一聲,趕緊拿帕子擦著。
    “謝娘,你怎么了?”她低聲問道。
    “沒什么,聽得太入神了。”我低了頭,心卻忐忑起來。
    “所以我又擔心,畢竟有皇后在宮中,皇帝還會有所顧及,念在皇后情面上不至于為難凌家。可是如果皇后真的也去了,那么凌家可就危險了。”吳大人兩手交握著,慢慢道。
    “不知吳大人為何相信您朋友所說屬實呢?”羲赫微微笑著,笑容中卻是冷意。
    “謝公子,之前皇上因皇后有孕大赦天下,你知道吧。”吳大人捋捋胡須道。
    羲赫點點頭:“有所耳聞。”
    “那么算一算,如今,皇后該有至少有五個月身孕。可是,卻沒有任何皇后的消息傳出。按大羲律,妃嬪有孕到后期,母親可入宮照顧,而懷孕期間,家人可以相見。以凌家勢力,即使皇后沒有身孕,想要見面也是可以的,更何況如今皇后有孕,可是皇上卻都拒絕了,這只能說明是有問題的。”吳大人面上的笑容收起:“同時,皇上得了新的寵妃。若皇上真如傳說中獨愛皇后,那么在皇后懷孕期間,是不會過度寵愛任何一個妃嬪的。”
    “新的……寵妃?”羲赫深深看了我一眼,我卻只是低了頭,仿佛什么都沒有聽到。
    “是啊,皇帝對其的寵愛甚于之前風頭正勁的柳妃娘娘呢。三月間從美人晉才人,再至貴人,如今是婕妤了。”吳大人說道,又似自語般道:“若我那女兒能夠入宮,做到婕妤,便也是我家的福氣了。”
    我心中一沉,大羲后宮的品階,除皇后外,有九級。
    其中,正一品夫人三人,分別為宸妃、貴妃、淑妃,同品級中,宸妃最尊,貴妃次之,淑妃遜之;
    正二品妃四人,分別為德妃、賢妃、惠妃、莊妃,同品級中,德妃最貴,莊妃最次;
    正三品從妃五人,以妃為綴,冠以姓氏,若得寵者,有皇帝賜稱號;
    正四品嬪九人,分別為淑媛、淑儀、淑容、昭華、昭儀、昭容、修華、修儀、修容,同品級中,淑媛最高,修容最低。
    另有正五品婕妤十八人;
    正六品的貴人、才人、美人各二十七人,同品級中,貴人最大,美人最小。
    再有正七品的寶林、御女、采女,無定數;
    正八品的常在、答應、娘子,無定數;
    正九品的選侍、更衣,無定數。
    這些,自然是寶林為首,更衣最末了。
    其中,從妃,是妃嬪中的一個“分水嶺”。從妃便可作為一宮之主,管一宮事務。
    而達到“婕妤”才能遷出掖廷,與正五品以上的妃嬪同住一宮。另外,從“婕妤”起,才有機會得到皇帝的賜號,這是榮寵的標志。
    大羲后宮等級森嚴,若僅因為寵愛,最多至貴人。其他若非自身或者家族有功,便只能在大封六宮時,才可得到晉位。
    而這個女子,在無妊的情況下,三月之間連越三級,足以見的皇帝對其的寵愛。
    這會是怎樣一個女子呢?
    察覺到羲赫擔憂的目光,我朝他微微搖頭微笑。我已出宮,已不是皇后或者凌家的女兒。我只是謝娘,一個普通的百姓,皇帝寵愛誰,與我何干呢?
    羲赫見我做出不在意的樣子,便回頭繼續與他們討論。
    “依在下之見,無論皇后情況如何,皇上應該都不會為難凌家。一方面,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更何況凌家并非‘死蟲’。無論是凌相還是如今在朝的兩位凌大人,手中的權力也不容小覷。同時,皇上也不能無故對功臣之家做出什么來,除非凌家有忤逆之罪。可是,”羲赫淡笑搖頭:“對于那樣一個家族,完全沒有必要與皇家作對。”
    “至于裕王,”羲赫微微遲疑的停頓了下:“以現在情況看,也許不會再回駐軍之中。畢竟……畢竟裕王與皇帝手足情深,也許,皇只是不想他在外辛苦了。”
    我看著他的苦笑,心中再次涌上愧疚。
    是啊,他是沈羲遙最信賴、也是最親近的兄弟。他本是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尊貴親王,可謂呼風喚雨無所不能。可是,卻為了我,放棄了一切,甚至,他與生俱來的使命與責任。這對羲赫這樣一個責任心極重的人,該是多么的折磨啊。
    “方才劉公子說,吳大人是凌大人一派,不知是否相熟。”羲赫轉了話題道:“若是相熟,何不托人帶給戶部尚書一封信,舉薦您的妻弟到西北軍中去呢?”
    吳大人連連點頭,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笑起來:“瞧我,竟然疏忽了。三日后凌將軍的大軍將從安陽去京城,會停留一晚,我正著手安排著。如果那時跟林將軍提一提,再投其所好,該是沒差了。”吳大人想到此,眼睛都瞇起來。
    我卻在心里搖搖頭,我的二哥,可不是輕易能打動之人。若是真有才,無須說,便可。若是無才,便是傾國財富也不能說動他的。更何況這樣的小事,吳大人若是為此便“勞煩”了二哥,那才是斷了今后之路。
    “不可。”羲赫手搖了搖:“這等小事不應勞煩凌將軍。而且凌將軍不是輕易能被說服之人。其實,您大可寫信,請凌將軍交給凌大人,由凌大人來處理。不過,您的妻弟,若沒有真才實學,凌大人想必也不會幫忙的。因此,若是能將您妻弟在軍中的功績寫明,達成的機會便高很多。”
    吳大人連連點頭,對劉公子道:“振邦,這個就交給你了。”
    劉公子忙應了:“大人放心。”
    這才算是談好,之后又風花雪月地談起詩賦來。
    我的心卻久久不能平靜。不是為了朝中的“傳聞”,而是方才吳大人說的,二哥將從安陽回京!也就是說,我有可能遠遠地見他一面了。
    羲赫的目光在我身上打了個轉,面上帶了溫和笑意,眼中染了崇拜之色,對吳大人道:“方才大人說,凌將軍要從安陽過,不知會走哪條大街,又大概是何是時辰呢?”
    吳大人想了想:“大街自然是走慶瑞大街,按之前的通知,該是晌午過半左右。”
    羲赫謝過吳大人,便不再提。
    我知他是為我打聽,心中感激。想著如果想見二哥,必然得在安陽再住三日。可是碧蓮家中并無空房給我和羲赫,看來,得找客棧住下了。
    又聊了不久,大家便紛紛告辭了。
    “羲赫,我想……”我拉了他衣袖正想說話。
    “我們在安陽再住三日吧,好好采辦東西,也看看這里。”羲赫點點我的鼻子:“你也可以見見你二哥,我這就去跟老板講,包下那邊臨窗的包間來。”
    我心頭驟暖:“謝謝你,羽桓。”
    “你我之間,何言謝字。”羲赫的眼中,全是溫柔。
    出了客棧,卻見劉公子等在門口,見我們出來,便笑著上前:“謝兄弟,謝娘,你們要在這里待三日么?可有去處?”
    羲赫笑著回道:“是啊,這便去找找客棧。張大哥家中住不下。”
    “若是不棄,住在我府上可好?”劉公子的笑容中全是誠意,“這幾日來安陽采辦年貨之人極多,想來客棧很難有房間。”
    羲赫一愣,想了想才答應了。
    因在醉仙居與羲赫相遇,又答應劉公子這幾日住在劉府,于是與碧蓮說好次日去集市的時間,便到了劉府。
    劉家在安陽是書香世家,族中子弟大多為官為師,在安陽也是受人尊敬的大家族。劉公子是劉家三子,不過因是正室所出,故而在家中地位不凡。
    劉府頗大,我們被安排在客人所居的“飛羽軒”中,是一座獨立的小院,栽了修竹,不過此時正值冬季,便不復春夏的青翠。不過墻角種了幾株梅花,倒是有幽香隨風傳來,令人心曠神怡。
    我推開窗,趴在窗前,看墻角下那幾株梅花,唇邊蘊了滿滿的笑意。
    羲赫將一件玫瑰色鑲兔毛的披風搭在我肩上,“風寒剛好,就這般吹風,身子怎么受得了?”
    我指著那梅花:“羽桓,你看這梅花多美。”
    羲赫順著我的手看去,其實不過是幾株紅梅,是自然生長的,比不得宮中由匠人精心修剪的各式珍稀梅花。可是此時我卻覺得十分美麗。
    “這是常見的紅梅,不過比起臘梅,確實美了很多。”他笑笑道:“不過,你此時心情好,自然看什么都是好的。”
    我被他說中心事,只是微笑。他攬過我的肩膀:“過幾日就能見到你二哥,你是否想與他當面見一見呢?”
    我愕然:“不可,若是二哥知道我出宮的原因,一定不會輕易接受的。到時……”
    羲赫卻搖搖頭:“你是否想過,在他的慶功宴上,不見你這個皇后,是否會起疑?”他不等我說繼續道:“更何況他回去之后,應該不久就會和靜嫻長公主完婚,若你慶功宴上是以身體不適不出席,那么在你哥哥和皇帝的姐姐婚禮之時,再不出現,豈不是更加不合理?”
    我明白他的心思,慢慢道:“我已故去的消息安陽都有傳聞,更何況京中?到時二哥若是起疑,自然有礙皇室與凌家的和諧。”我想了想,下了決心道:“好吧,若是能見二哥一面,倒也無妨。起碼,我好好活著,不論是何身份,總比我死了強的。”
    羲赫點點頭:“我會與你一同見他。這樣,相信他會放心。而且,”他羞赧一笑:“我希望我們,能夠得到你的家人的認可。”
    我靠在他懷中,心中感激。羲赫知道,我心中一直有一個心結,便是我們曾經的身份,與如今偷偷摸摸的生活。若是家中有人能夠認同,我的心中,始終會好過很多。
    “薇兒,我希望你開心,只要你開心,我什么都愿意去做。”羲赫揉著我的頭發,喃喃道。
    我點了點頭:“我信。有你,我便開心。”
    晚上與劉公子吃飯,他特意選在劉府花園中的一處“聽雨閣”中,閣外種了芭蕉,窗下懸了銀鈴,十分風雅。
    菜式簡單清爽,但勝在可口。飯后,劉公子欲與羲赫手談一局,我便與他的正妻李氏在一旁“觀戰”。
    外面傳來瑟瑟風聲,李氏到窗前看了看笑道:“看這風,似是要下起雪來。”
    劉公子正在興頭上,聞言頭也不抬道:“去備些酒來。”
    李氏下去了,我站在羲赫身邊,只見他的黑子與白子旗鼓相當,再看棋局不由有些驚訝。以羲赫的水平,早該贏了才是。不過,我旋即想到,畢竟做客劉府,我們又自稱鄉野中人,自然不好鋒芒太過。
    最后劉公子的白子贏了羲赫一目半,羲赫接過一旁丫鬟遞上的熱帕子敷敷手,笑道:“劉兄好棋力。”
    劉公子看一眼羲赫:“謝兄弟的棋力也不差啊。”
    李氏正好帶了三個女子端酒進來,聞言一笑:“我家老爺的棋力,在安陽可是數一數二的呢。”言語中帶了滿滿的自豪。
    我看了一眼與李氏進來的三個女子,穿戴皆不凡,其中一位粉衫的女子肚子微微凸起,想來是有了幾個月的身孕。
    “韻兒,你怎么也來了,這么冷。”劉公子看著那個女子,語氣中都是溫柔。
    “聽聞老爺的好友來了,我們姐妹便想來見個禮。”那女子聲音溫柔,但神色卻帶了驕傲。一旁的李氏雖笑著,但冷了許多。
    我與羲赫對望一眼,明白了這幾個女子的身份。
    “我來介紹一下。這是我的侍妾,含韻。”劉公子道。
    粉衣女子淺淺行了禮:“奴家見過兩位。”
    “這兩個,是老爺的偏房?,初柳、盛荷。”李氏笑盈盈指著身后兩個女子道。
    我看那兩個女子,衣飾上較含韻自然差上一些,但是看李氏的態度,想來該是這位正房安排的。
    心中是明鏡一般,后宮爭斗慘烈,各方拉攏。到了民間,雖妻妾人數不可能與皇帝相比,但是,只要不是唯一的妻,爭風吃醋、鉤心斗角,又哪家能避免的了呢?
    我的面上帶了溫和笑意,盈盈施了禮道:“各位姐妹喚我謝娘便好了。”
    劉公子笑道:“這是謝兄弟,你們過來見一見禮吧。”
    含韻的目光在我面上一掃,朝我示好地一笑:“謝娘真是花容月貌,若是好好打扮起來,一定如仙子一般。我們比起來,都自慚形穢呢。”
    我看一眼身上家常的淺碧色棉袍,微微一笑,岔開話題:“看二夫人的身子,該有四個月了吧。”
    含韻嬌羞一笑,手護在肚子上,“五個月了呢,我身子瘦弱一些,便不那么顯的。”
    我點點頭:“二夫人可要好生休養,畢竟懷孕辛苦。”
    含韻看一眼旁邊李氏,“這是老爺的第一個孩子,我自然是會小心的。”
    李氏笑得尷尬。
    劉公子回了頭:“含韻,天晚了,你回去休息吧。”又看一眼兩個填房:“你們也去吧。”
    正要跟李氏說話,李氏搶先一步道:“我來陪謝娘吧,老爺喜歡清凈,我便為你們溫酒如何?”
    劉公子想了想點點頭,柔聲對含韻道:“你回去小心些。”
    看著她們出去,李氏面上的笑容淡了許多,發現我再看她,又無力地笑笑。
    我看一眼正與劉老爺品畫的羲赫,又看一眼李氏,對他們施了一禮:“劉公子,羲赫,我想先回去了,不知可好?”
    羲赫看這我道:“那便回去吧,我再與劉兄品品畫。”說著朝我眨一眨眼。
    我知他需要通過劉公子安排見到二哥,便盈盈道:“謝郎,你與劉公子慢慢論畫。還請夫人送我回去。”
    李氏自然是答應了。
    我與她并肩走在配廊上,半晌都沒有說話。
    “謝娘,你與謝公子成婚多久了?”李氏停下腳步,看一眼廊外疏疏下著的雪點子,突然問道。
    我沉吟了一下,想來,我與羲赫相識,已有近一年的時間,便道:“有兩年了。”
    “我看著你們夫妻,真是羨慕。”她悠悠嘆一口氣:“謝兄弟沒有納妾吧。”
    我點點頭:“鄉野之人,如何納妾呢。”
    “天下的男人,都一樣。”她的手扶在朱紅的欄桿上,面上幽怨。
    “你們還沒有孩子吧。一定要早點生個孩子,起碼,當男人變心之后,還有個孩子做安慰。他也不會因為你無所出,去名正言順的納妾了。”
    我抿了唇,若論到納妾,沈羲遙的侍妾、偏房、通房還不少嗎?全天下,恐怕沒有能比他多,也敢比他多的了。而有沒有所出又如何?大羲律里三年一次的選秀,又有多少“妾室”入宮呢?
    但是卻不說話,只是等李氏。我知道,她需要的是一個傾聽的人。
    “我與我家老爺成婚五載,當初也是門當戶對。可是,我一直無所出。他便留戀花叢。”李氏嘆一口氣:“那個含韻,不過是煙花女子出身,可如今仗著有孕,也不把我放在眼中。”
    我一愣,但一想含韻眉梢眼角的風情,確實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子會有的。
    “她本是京城萬春樓里的姑娘,我家老爺兩年前上京趕考,沒考中,卻遲遲不返。我心中擔憂,托了友人去京中尋他,這才知道,他喜她的琵琶技藝,在萬春樓重金買下她的初夜,從此夜夜流連。”李氏說到這里,言語中有難掩的憤怒與不甘:“我本以為他就是玩玩而已,畢竟男人嘛,都是如此。卻不想,直到老爺子震怒,命他必須回來,他還執意為她贖了身帶回安陽。”李氏拂在欄桿上的手因用力而透出根根筋骨,襯著瑩白的皮膚,鮮紅的欄桿,十分刺目。
    “可是,如果含韻是煙花出身,如何能進得了劉家門呢?又給了侍妾的地位。”我疑惑道。
    “老爺子開始自然不肯,可是……”李氏的聲音中是無奈、不甘與悲傷。
    我明白了,“因為她有了身孕,是嗎?”
    李氏點了點頭:“開始她自然是不能進門的,老爺將她安在外面,我為了讓老爺回心,特意選了城中兩個不錯的良家女子,收進來做了偏房,另還有幾個通房丫鬟。哦,偏房就是你看到的初柳與盛荷。可是老爺的心還是被那個狐貍精迷住了,根本不管我們。”
    我點點頭。
    “因我無所出,想著偏房能有也好,可是,偏偏這邊沒動靜,那邊卻傳來消息。如此,為了子嗣,老爺子才同意她進門。”李氏恨恨道。
    “若論身份,即使有孕,也不該是侍妾啊。”我問道。
    “是啊,按老爺子的意思,給個通房就不錯了。可是耐不住老爺三番幾次的請求,那邊也說,若是通房,寧愿不進門。如此,老爺子為了孩子,便只得答應了。”李氏的聲音中全是無奈。
    我拉了她的手:“姐姐,子嗣這上面,強求不來。不過,她始終是侍妾,又非良家出身,是越不過姐姐的。”
    李氏的聲音里全是疲憊:“越不過又如何?大家都是看誰受寵跟著誰。更何況她有孕了。”
    我低了頭,看李氏手上一只通翠的玉鐲,慢慢道:“其實姐姐,無論含韻生下的孩子是男是女,你畢竟是正妻,劉公子所有的孩子,都是你的孩子。你可以求老爺子將孩子給你撫養。這也不是難事,畢竟含韻出身不高,老爺子又不喜歡。到時,這孩子就是你的親子了。”
    我頓了頓再道:“至于寵愛,姐姐有了孩子還管那么多做什么?而且,我相信劉公子只是一時新鮮,畢竟,良家女子與煙花女子相比,一定是不同的。姐姐何不在丈夫面前稍稍放下身段,你們是結發,又無嫌隙,若是得回丈夫的心,也不是不可能的。”
    李氏抽出袖中繡帕按按眼睛,點了點頭:“我就是沒有主意,你這樣一講,倒是有理,我且試試。”
    我眼尖,一眼看出那帕子是我最早繡的那一批,卻道:“姐姐想明白就好,到時自己爭取便是了。”又“咦”了一聲:“姐姐這帕子,是自己繡的么?”
    李氏看了看帕子,面上浮上淡淡一層紅暈:“這是老爺之前送給我的。”說著遞給我:“那日老爺拿了帕子回來,正巧我看到,十分喜愛,老爺便給了我。你看這繡工,真好!”
    我將帕子還給她:“這說明,劉公子心中,姐姐的分量并不小。”
    李氏點點頭:“是啊,畢竟,我們自幼相識,也算青梅竹馬了。”她看了看帕子,又道:“這帕子,后來含韻看到了,也喜歡,老爺便又去買了來,不過,卻是一人一條了。為此,我心中還是欣慰的。”
    我帶了安慰的笑容:“所以姐姐,你還是有勝算的。”我想了想又道:“劉公子好風雅,想來含韻也是因這一點被劉公子喜愛,姐姐不如也投其所好,不是更好?”
    李氏苦笑:“女子無才便是德。我也就是識得幾個字而已。就算我想學,那些才藝,哪個不得十幾年功夫才擅長的了。現在又哪里來得及呢?”
    我沉思了下:“我聽謝郎提過,劉公子喜歡詩詞,姐姐既然識字,不如讀讀詩詞,不解之處向劉公子請教,夫妻間,也是一種情趣呢。”
    李氏想了想,眼中冒出歡喜:“作詩我會一點,只是不精,也不能出口成詩。不過多練練,也該是能好些的。謝謝你,謝娘。”
    我看一眼不遠處窗下羲赫與劉公子的身影,又看看眼中帶了希望的李氏,笑道:“我送姐姐一首詩,姐姐記下。”說著吟道:
    “綠蟻新醅酒,
    紅泥小火爐。
    晚來天欲雪,
    能飲一杯無?”?
    李氏重復一遍,面上透出驚喜,一雙眸子亮晶晶看著我。
    我點點頭:“這詩語句簡單,姐姐可說是自己所作。”
    “多謝你,謝娘!”李氏握住我的手,眼中有點點晶瑩。
    當晚,李氏與含韻皆差人送來換替的衣服和一些簡單的首飾,也都是不錯的衣料。李氏想來一是出于主人家的禮貌,一是因為對我的謝意。而含韻,我想,該是因為劉公子重視羲赫,便存了討好拉攏之意。
    我倒是都收下了,畢竟一來我們確實沒有帶什么更換的衣物,二來確實不是什么特別貴重之物,若是不接受,可能反而會失禮。
    第二天便與碧蓮一起采辦,羲赫又被吳大人喚去。不過前一日他鋒芒露了些,想來今日會注意。
    臨近傍晚時分回到劉府,還未進到飛羽軒中,便見一青衣小丫鬟站在門口張望。看到我臉上立刻浮現笑意,連忙上前:“謝娘,你可回來了,我家夫人等了你很久呢。”
    我有些驚訝地問道:“夫人有事找我么?”
    小丫鬟點點頭:“夫人邀了相熟的幾位夫人在花園里賞梅,讓我來找你呢。”
    我微笑道:“容我換件衣服過去。”
    穿了吳夫人前一日送來的一件香色繡喜鵲登枝的襦裙,披了羲赫買給我的那件玫瑰色鑲兔毛的披風,又將頭發重新梳理了一遍,想了想,卸掉釵環,這才去了花園。
    花園中有三四位面容姣好的夫人們,一件件大紅猩猩貂裘滾邊的披風下露出各色織金繡花的裙袍,還有金釵銀鈿閃耀光華。我站在一棵梅樹下,看著眼前的景色,卻似乎回到了后宮中一般。
    定了定心神,帶了得體的笑意,朝已經看見我并招手的李氏走去。
    “這便是最近在我家做客的謝娘。”李氏向其他幾位夫人介紹著我,又跟我一一說明了幾位夫人的身份,皆是城中大戶的正妻。
    我低頭一一見了禮,那些夫人聽見我不過是鄉野來的婦人之后,便失了興趣,幾乎連看都沒有正眼看我一眼。不過畢竟家教都好,再加上看在李氏的面子上,倒還沒有奚落我。
    我聽她們談論哪家首飾更精,哪家衣服更美,自然無法加入討論。直到她們說起年后的選秀,各個激動起來。我凝神聽著,心中卻泛起微微漣漪。
    是啊,又到了三年一度的選秀了。
    “我看李家小姐恐怕也就是走一遭。畢竟吳小姐是官家千金,地位要高呢。”
    “那不見得,李小姐的美貌在安陽可是第一,皇帝會喜歡的。”
    “可是她是商人家的女兒,商人在大羲的地位又不高,怎么能和官家女子相比。更何況全國美貌之人多了去了,她也不算最美啊。”
    “今年第一次允許商家的女子參選,一定會選幾個以顯皇室對商賈的重視。”我淡淡一笑,柔聲道。
    李氏看了我一眼,微微笑了:“謝娘說得對呢。”她停了停道:“更何況商賈之女自然比官家女子闊綽,想來李老爺一定也打點了不少。”
    “可不是,最近安陽城里的好東西都被她們挑去了。”一個夫人應和道。
    “聽說她們在許記綢緞莊得到兩件十分精美的裙子,很難得的呢。”另一個夫人忙道。
    “李小姐那條我見了,真的是非常美麗啊!”之前一直為李小姐說話的夫人道:“蓮青色雖然重了些,但是正好襯得上面的桃花嬌艷極了。李小姐又長得富貴,穿上實在漂亮得很呢。”
    “吳小姐那件紫色的更漂亮,上面的葡萄好似真的一樣,襯得她膚色如白玉一般。”之前那位一直貶低李小姐的夫人道:“而且吳小姐配了紫晶葡萄簪子,穿上更是風華無限呢。”
    “可惜我沒有見到。”李氏惋惜地說:“也不知那樣的裙子,是否還有呢。”
    “不如明日我們一同去許記看看?”一位夫人建議道:“正好我還想買一件年下穿的衣服。”
    其他紛紛應和,我卻不言語。
    “謝娘,要不要一起去?”李氏問道。
    “劉夫人,許記的衣服都那么貴,謝娘去了也是白去啊。”
    “不過去也無妨,當開開眼好了。”一位夫人掩口笑道。
    我朝她們微微一笑:“我就不去了。那樣的衣衫,若幾位夫人買了,給謝娘飽飽眼福便好了。”
    “薇兒,你在這里嗎?”花園口傳來羲赫的聲音。幾位夫人聽見有男聲,連忙打起手中紈扇遮去面龐。
    “謝郎,我在。”我說這向幾位夫人微微失禮:“幾位夫人,我的丈夫尋來,請容我先告辭。”
    “哎呀,張夫人也在。難得難得。”
    我正欲走,卻見劉公子朗聲對其中一位夫人道,說著與羲赫走了進來。
    羲赫這日穿了一件墨藍色凹斜紋的長袍,僅在領子袖口處以銀線繡了千葉紋,是我前段日子新為他縫制的。這樣一件簡單的袍子,卻顯得他輕袍緩帶,修眉俊眼,神采端然。他笑意款款,目光濯濯,眉間一分儒雅氣,仿若春風化雨一般。
    我聽見那幾位夫人發出低低的贊嘆之聲,望向我的目光多了幾分艷羨。待看清我之后,又發出驚嘆。
    我不言語,只是看這走來的羲赫微笑。他亦回報我,并且輕微地點點頭,我知,他已托劉公子安排好了。
    “夫人,你們在賞梅?可有佳作?”劉公子望這李氏的目光與昨日稍有不同。然后又對羲赫道:“這幾株雖然不曾修剪,但卻是老梅,到也是難得,這才邀你來看看。”
    羲赫點點頭:“確實不同,香氣更甚。”
    李氏為難地看一眼我,我輕輕一笑:“方才夫人正好作了一首,十分精妙。”說著,想到她們妻妾間的相爭,便吟道:“桃李莫相妒,夭姿元不同。猶余雪霜態,未肯十分紅。”
    李氏畢竟讀過書,待聽完也是一怔,知道我在安慰她。但若這詩歸在她名上,便是作為正妻的大度與容忍,想來劉公子也是樂見的。
    其他幾位夫人也是慢慢咀嚼著這詩,她們自然知道之前李氏并未作詩,但是當下也不好點破,便都是迎合地笑著:“劉夫人的詩確實好呢。”
    劉公子聽完也是喜不自勝:“昨夜你那首便不錯,今日更是有所進益。我聽書童說,你讓他找些古籍來讀,若是有哪里不懂,大可來問我。”
    李氏聞言喜上眉梢,面容都嬌艷起來,她柔軟了腰身:“謝過夫君。”
    之后劉公子與其他幾位夫人談笑,想來是十分熟悉的。
    羲赫看我,眼中是明了。我走到一株梅樹下,折一支梅花在手中輕輕聞著。他隨我走過去,悄聲道:“昨夜劉夫人那首‘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是你作的吧。”
    我輕言道:“我們日后少不了與劉公子他們打交道,我與他夫人相熟,也是應該。”之后又唏噓道:“我看著她們,便想到后宮那些女子間的相互傾軋,卻在面上還要做出一團和氣。我已脫身,她們卻還不得,也不愿。我幫一幫李氏,算做幫一個原來的自己,也是盡一盡我的心意了。”
    “薇兒,不要再去想從前了,好么?”羲赫的手拉住我。
    我朝他粲然一笑:“放心,我從來都不愿記起那些過往的。”
    落日在西邊天際掛著,有凜凜寒風吹來,我攏了攏披風,看著那邊招呼大家去用晚飯的李氏,露出一個同情的笑來。
    晚飯后,劉公子約羲赫作畫。我們有求于他,只好應了。李氏自然是要跟去的,我想了想,也同去了。
    既是梅花開放的時節,作畫自然是畫梅。
    羲赫的畫工得大羲名家指點,自然不俗。此時簡單幾筆勾勒出一幅墨梅來。劉公子那邊,以粉彩畫了一樹紅梅。
    我看著那樹紅梅,突然想到,入宮前,三哥也是為我畫了一幅紅梅折枝圖,卻在我入宮前半年里,突然不見了。不過,這些都是屬于凌雪薇的過去,我便不再想了。
    “薇兒,你來看看。”羲赫喚我。
    我上前,只見畫上是幾株梅樹,枝頭上點點梅朵,另畫了飄零的梅花在空白處。我覷一眼那邊正交談的劉公子極其夫人,見他們沒有注意這邊,便取了筆,在羲赫的畫上寫下“不信試看千萬樹,東風吹落便是春。”之后朝他一笑,將筆交到他手中。
    心中涌起溫暖,這便是我曾經向往的生活。與心愛之人添香并立觀書畫,看步月隨影踏蒼苔。兩情相悅,如刀斷水分不開。不用去擔憂有人分去那個人對我的寵愛。
    如今,在劉公子的這間書房之中,我看著羲赫俊逸的身影,覺得我的夢,似乎是成真了,雖然,那樣不真實。
    許是感受到我的目光,羲赫朝我一笑,將筆丟進荷花樣筆洗中,如尋常人家的公子般,選了細的狼毫筆,慢慢畫著細節來。
    我卻涌上不安。這里,不是我們的家,眼前的一切,好似虛幻。我再望一眼那邊的劉公子夫婦,他們夫唱婦隨,若是沒有那些妾室,也許會更加美滿吧。
    一室寧靜被突來的嬌俏笑聲打破。我見李氏微微皺了眉,再望向門口,只見含韻捧了幾枝梅花進來,脫下斗篷,里面一色櫻子紅碎梅花的綃紗對襟,底下是月白色水紋綾波裥裙,橫挽一支梅花銀珠長簪,極是嫵媚婉約。
    “我那碎月軒里的梅花開了,我見開得正好,便折了幾枝給夫君拿來。”她巧笑著,說完才向我們見了禮。
    “不想謝公子你們也在,是否打擾了呢?”她微笑道。
    羲赫擺擺手,劉公子道:“我約了謝兄弟在這里畫梅,你也來看看。”
    含韻看一眼劉公子身邊的李氏,卻不上前。“夫君既在畫梅,含韻不懂畫,不如為夫君彈一曲?”
    李氏帶了和煦的笑意:“你有身孕,還是好生休息的好。”
    “無妨的,不過彈奏一曲。夫君也是極愛我的琵琶的。”
    她看了看四下,卻只有一把古箏,不由露出為難的神色。
    我想了想上前:“二夫人既然有孕,還是不便勞累。不過若是有琴音相伴,自然更加風雅。不如我彈奏一曲,請二夫人點評?”
    劉公子驚訝道:“謝娘也會彈琴?”
    我笑笑:“皮毛而已。”說著看了看羲赫:“只是謝郎喜歡,我便學了學。”
    言罷鼓琴瑟,啟朱唇,盈盈唱道:“清晨凝雪彩,新候變庭梅。樹愛春榮遍,窗驚曙色催。寒江添粉壁,積潤履青苔。分明六出瑞,隱映幾枝開。聞笛花疑落,揮琴興轉來。曲成非寡和,長使思悠哉。”
    曲畢,含韻先拍起手來:“謝娘,你的琴真好,唱得也好。”她說著看向劉公子:“便是牡丹,也比不得謝娘啊。”
    我一驚,牡丹?想到自己之前無奈藏身萬春樓,秀荷曾經說過,萬春樓的頭牌,便是牡丹。又反省自己這兩日的表現,實在露了太多,會惹人疑心的。便只好微笑,不解釋。
    劉公子看向我的目光多了幾分疑惑,不過羲赫適時地為我解了圍。
    “我們原來住的地方,有一位金陵來的琴師,謝娘跟她學了一段時間,她也直夸謝娘有天分呢。”
    含韻點點頭:“確實有天分。你的容貌才情,埋沒在鄉野間,實在可惜了。”
    我微微一笑:“謝娘并不覺得可惜,我已覓到疼惜我的良人,我的容貌才情,皆是屬于他的。只要他喜歡,我便心滿意足了。”
    羲赫握了我的手:“我與薇兒,只要能一生廝守便足夠了。”
    劉公子點點頭,目光中都是尊重。李氏拿帕子按按眼角,“謝公子與謝娘的感情,真令人羨慕啊。”
    含韻也笑了,許是想到自身身世,即使煙花女子,誰不希望覓得良人呢?如今她雖已嫁入劉府,但畢竟是個侍妾,且不被老爺子所喜,也是有遺憾的吧。
    夜里在臥房中,羲赫攬我在懷,我聽著他的心跳,心里是踏實安穩的。
    “薇兒,你不后悔?”他的手撫弄著我的發,輕聲道。
    “你總是問我。”我故作不悅。
    “可是我怕,如今的生活,和你之前的,實在天壤之別。”
    “羲赫,”我坐起身正視著他:“如果這樣講,那么要問是否后悔的,應該是我。我是被逐出宮的罪人,能保一命已是萬幸。而你……”
    羲赫坐起笑了:“好了,好了,我不提了。”說著手上一緊,他的目光灼灼,然后吻上了我的唇。
    他的吻那么灼熱,我亦抱緊,回吻上去。紅燭高照,一室旖旎……
    因前一夜睡得晚,次日起身便較以往遲一些。該采買的東西都差不多,遲些起身倒也無妨。這日便與羲赫一同逛了逛安陽,在許記綢緞莊,羲赫執意為我買下一件玉色的緞面裙子,又買了幾件首飾。
    “羽桓,不必這樣破費的。”我微微責怪道。
    “我們帶出的銀錢足夠花銷,更何況你做了那么多繡活。待春日,我便可以去學堂做先生,另有字畫可以寄賣。你便不必勞累了。”
    他寬慰地朝我笑著:“所以,你不必那般節省。更何況,明日,你便要見二哥,可不能讓他覺得我怠慢了你啊。”
    次日一早便起身梳妝。換上那條玉色裙子,前一晚,我又以五色絲線在裙上繡出層層綺紋,這樣一來,這間裙子堪比我在凌府時的穿著了,內里襯了吳棉,是靚麗的裝扮。坐在妝臺前挽一個如意髻,羲赫拿了一支碧玉花枝金步搖,認真地在我發間比了一比,才鄭重地為我插在髻上。
    我在李氏和含韻拿來的首飾中選了幾枚花鈿,對著鏡子仔細戴好,鏡中人與在黃家村的那個謝娘完全不同,卻也不是在紫禁城中那個雍容華貴的皇后。鏡中人,與凌府的凌小姐略異,是一副出嫁的新婦模樣,眉梢眼角都是幸福甜蜜。
    想來,這該是父兄們,曾經期望見到的模樣吧。畢竟,他們沒有人愿意我進宮去的。
    “我們走吧。先到慶瑞街上的酒家里,可以從窗戶望到二哥。晚上劉大人會設宴,到時我們一起去。不過我覺得,最好這中間見一面。我已請劉兄帶我們到軍隊駐扎的官驛去,他是師爺,這個還是辦得到的。”羲赫換好了衣服對我道。
    “你是如何說通劉公子的呢?”我問道。畢竟,輕易人等怎么可能見到大將軍。
    羲赫笑了笑:“我只說非常仰慕大將軍,希望能夠有機會面見。劉公子可能以為我想向將軍自薦,便答應想辦法了。”
    我道:“那我同去,并不合適啊?”
    “無妨的,你隨我便好。”羲赫為我系上披風:“我與劉公子說好了要帶上你的。”
    我微微抿了唇,點了點頭,心中卻忐忑起來。
    從安陽城門到慶瑞大街的主道已經被官兵隔絕出來,百姓站在街道兩邊翹首盼望,畢竟二哥是赫赫有名的將領,又是宰相次子,馬上會成為駙馬,自然引得眾人的好奇。
    我站在醉仙樓三層的包廂窗前,看外面街道兩邊摩肩接踵,人潮洶涌,這景象我曾經見過,那時,我是百姓圍觀的主角。
    劉大哥自然與吳大人一起到安陽城外恭候大軍,羲赫雖與我閑談著,我卻一直心不在焉,總是頻頻心驚,頻頻顧盼,帶了忐忑、期盼。一直緊盯著遠處城門方向,手心都因緊張出了汗來。
    突然,一個干燥的手掌握住了我的手,我抬頭,羲赫給了我一個寧心的笑容。
    “快來了,這里看得會很清楚,不要擔心。晚一點會單獨讓你見他的。”羲赫微微笑著,但是他的笑中,也隱約有些緊張。畢竟,見二哥,我們便要將所有的事都講出來了。那些,不知道二哥他,能否接受呢?
    遠處傳來鼎沸之聲,還有人群的歡呼聲。我舉目望去,只見旌旗獵獵,又有馬蹄得得、鎧甲嘩嘩以及刷刷的腳步聲。
    “來了。”羲赫指著一隊緩緩而來的隊伍,正前方,騎在一匹通體俱黑的駿馬上,身著金色鎧甲,面容如卯日星君般神武的男子,正是二哥。
    他的面上滿是笑容,親切溫和,但渾身卻是令人敬畏的凜然之氣,雄姿英發,玉質風流,引得百姓敬仰不已。
    我站在窗前,看他從窗下打馬經過,那樣親切的面龐與笑容,心中激動起來,淚在眼中打轉。
    馬上的二哥突然抬起頭來,朝窗戶這邊無意地掃了一眼,我的心揪起來,“嗵嗵”跳著。我既希望他看見,又不想他看見。
    好在,二哥應該只是無意,我見他又掉了頭,依舊帶了和煦的笑容,向前走去。
    我向那個背影伸出手去,手緩緩轉動,我的淚掉下來:“二哥,你還好嗎?”
    羲赫攬住我肩膀:“薇兒,等一會兒就能見了。”
    我朝他歉意一笑:“我知道,但是,我忍不住。”
    待軍隊最后一行士兵消失在視線中,我才與羲赫并肩下了樓去,回到劉府,等待劉公子來帶我們去官驛。
    在劉府簡單用了午飯,便見張大哥匆匆而來。
    “快跟我走吧,劉師爺在等呢。今日大將軍入城,可是很忙的。”
    我攏攏發髻,羲赫為我正了正釵和鈿花,又戴上有輕紗遮面的幃帽,這才與張大哥去了。
    官驛門口兩隊士兵嚴肅地守衛在兩旁。手持寶劍,面色嚴肅。劉公子已站在門口等我們,滿面焦急。
    “大將軍的一個副軍我認識,請他幫忙,可是好像有些難辦。畢竟……”他為難道:“那邊根本遞不進去話,我本想這晚飯時想辦法帶你們去,可是吳大人也不敢……”
    他話音未落,羲赫皺了皺眉:“我們該想到的,將軍自然不會這么容易見到。”想了想道:“不知劉兄,可有紙筆?”
    劉公子一臉詫異與疑惑,但還是帶了我們去了一間偏房。
    羲赫在紙上寫下幾個字,折好,“麻煩劉兄想辦法將這個交給將軍。”
    “這是?”劉公子翻轉著手上的紙條,看著羲赫的眼中多了警惕。
    羲赫淡然一笑:“劉兄別問,改日若是有機會,我親自告訴劉兄。”
    劉公子想了想,突然笑道:“你是想向將軍自薦?可是你又不求仕途……”他搖搖頭:“也是,以謝兄弟的才情,窩在安陽,也是委屈了。”
    羲赫見他有自己的想法,也不點破,只是微笑。
    劉公子自去了,以他安陽知府首席師爺的身份,若是想見到二哥,還是有機會的。
    不久,劉公子來了,身后是兩名全身配甲的士兵。
    “大將軍有請。”那兩名士兵十分恭敬。
    羲赫面上浮出清淡笑容,抖一抖袍子,闊步出去了。有那么一瞬,我仿佛看到裕王羲赫又站在面前。
    劉公子也是一愣,不由就后退一步。羲赫卻轉過身來,笑容是溫和的,“劉兄,一起。”
    我緊隨其后,心中十分緊張,只能低著頭,還好有幃帽的遮擋,但又怕有人認出我來。畢竟這是二哥統帥的軍隊,他的親信中,到過凌府的也不是沒有。
    不久便行到一處單獨的院落前,這里守衛森森,看去比官驛門口的那些人更加精壯。我知道,這里便是二哥休憩之所了。
    剛走到門前,便見二哥匆匆出來,幾步走到羲赫面前,單膝跪地行禮:“臣鎮西將軍凌鴻翔,參見裕王。王爺千歲。”
    “刷刷”,兩排的侍衛收起手中刀劍,又齊齊跪下:“王爺千歲千歲千千歲。”
    羲赫無奈一笑,他定是沒有想到,二哥會這樣迎他。但當下也只能幾步扶起二哥。
    “大將軍不必多禮,快請起。”又擺擺手:“都起來吧。”
    不過,二哥不知京中情況,而且周圍都是親兵,羲赫畢竟是王爺,該有的禮節,自然不可費。
    劉公子幾乎怔在原地。“裕王……你是裕王……那……”他愣愣看向我,二哥這才將目光落在我身上。
    “你……”他的語氣中充滿了震驚與不可置信:“你是……”
    我站在原地,任眼淚如斷線的珍珠般掉落。我緩緩地點頭,微微施了一禮:“見過將軍。”
    二哥聽到我的聲音,身子一震,幾步上前:“你怎么會在這里?!”
    我看了看四周:“這里……”
    二哥了悟地點了頭,看了周圍侍衛道:“今日之事,若走漏半句風聲者,軍法處置!”他的聲音不容置疑,而這些能在他所住院落外守衛的,必然是他的親兵,僅忠于他的死士。
    羲赫看一眼跪在地上微微顫抖的劉公子,親手將其扶起:“劉大哥,希望我的身份,你一輩子也不要說出去。”他雖笑著,可是語氣中卻滿滿都是壓迫。
    劉公子一顫,如搗米般點著頭。
    “你在外面等我們。”二哥丟下一句話,同時朝旁邊人使了眼色。一個侍衛上前:“劉師爺,這邊請。”
    進到屋中,我剛揭下幃帽,二哥便跪在地上,聲音十分嚴肅而凝重:“臣拜見皇后娘娘。”
    我忍住眼角的酸楚,聲音都發起澀來:“哥哥,我……已……”
    我說不出話來,只有眼淚不住地掉下來。
    “鴻翔,你先起來吧。”羲赫伸手扶他。
    二哥卻跪著不動,“王爺,娘娘,請你們給臣一個解釋。”他每一個字都吐得艱難,透著隱忍。
    “哥哥,你起來。我們只是想來見你一面,也許,是最后一面了。”我哽咽著伸手拉他。
    可是二哥卻依舊不動:“最后一面,臣不懂。”
    他抬頭看我:“我在前方聽說你有了身孕,歡喜不已,想著回京便可見你。可是,你現在在這里,你……”他看一眼羲赫:“王爺,您不是應該在宮中休養,然后回去西南的么?您又如何在此?”
    我跪在他對面,緊緊看著他,目光悲戚。
    “薇兒,你怎么能跪在我面前?你是皇后,快起來!”二哥厲聲道。
    “哥哥,我,已不是皇后了。”我的心跳得厲害,我知道說出這句話會引起多大的反應。可是,我不得不說。
    “你說什么!”二哥額上的青筋都爆了起來,死死盯著我:“你說,你不是皇后了?你怎么能不是皇后?”
    我淡淡一笑:“我不僅不是皇后了,也不再是凌雪薇了。”
    二哥聞言立刻站起來,又一把拉起我,“你說你已不是凌雪薇?那你是誰?誰不讓你做凌雪薇?”
    “我也不再是沈羲赫了。”羲赫微笑著:“鴻翔,你別激動,我們慢慢告訴你。”
    “哥哥,是薇兒不對。”我垂下頭,一開始便是道歉。
    “先不要說孰是孰非,你先告訴我,是怎么回事?”二哥坐在桌前,似乎已經平復了最初的震驚。但他攥緊的拳頭和始終沒有舒展開的眉頭,表示出他內心并不平靜。
    羲赫站在我身后,輕輕攬住我:“薇兒,還是我來說吧。”
    我搖搖頭:“羲赫,還是我說吧。”心中掙扎了片刻,終于開了口:“哥哥,我初入宮的情景,你是知道的。皇上并不喜歡我們凌家,因此,大婚之日我連他是什么樣都沒有見到,就被禁足在了坤寧宮。”
    二哥皺著眉點點頭:“委屈你了,薇兒。”
    我搖搖頭:“我雖被禁足,但是卻不愿待在宮室之中,一次偶然的機會,在煙波亭遇到了羲赫。”
    “我們初見時,我對薇兒驚為天人。”羲赫的唇邊蘊涵著笑意:“我以為她不過是后宮哪個未見君面的妃嬪,雖然不合禮制,但卻忍不住被她吸引。”
    我轉頭朝羲赫脈脈一望,他亦用深情的目光望向我。
    二哥輕輕咳了一聲,“王爺,你知道,這不應該的。”
    羲赫點點頭:“我一直在掙扎,但是,卻總是忍不住。我總想著,她是低等的妃嬪,我可以向皇兄求她來做我的正妃,無論她的出身如何。”他的目光停留在我的面上,溫柔如水:“可是我又想,若是我向皇兄求她來,又怕委屈她,又怕皇兄見到她,不愿放她離開。正好西南有戰事,我便想,如果我得勝歸來,皇兄給的賞賜我皆不要,只求一個她,到時,我立下戰功,皇兄應該不會不允了吧。”
    “所以王爺你當初主動請纓?”二哥挑挑眉問道,言語中不乏動容。
    羲赫笑而不語,我卻十分震驚。原來,原來是羲赫主動要求去西南,即使他知道西南之地貧瘠多瘴氣,戰事也不簡單。但是,還是去了。
    “我那時冒險出宮去送了他,但是,卻始終忍住,不告訴他我是誰。”我輕輕道:“我怕我說了,影響他的出戰。卻沒有想過,待他得勝歸來,我該如何。那時只是想拖下去,總能找到折中的辦法的。”
    “可是我卻想快快回來,好向皇兄求娶你呢。”羲赫笑道。
    “王爺,你用了四個月平定西南戰事,也是為此?”二哥的目光深深落在羲赫身上:“據我所知,那戰事不易。”
    “易不易,都是人心所想。”羲赫說得云淡風輕:“我能做到的,便會盡力去做。便也沒有覺得不易了。”他看著我道:“更何況,當初我對薇兒承諾,要四個月就回來呢。”
    我聽了他的話,心中卻泛起一絲絲苦澀。當他在戰場上拼殺的時候,是否知道,那只是一個無法達成的愿望?
    “后來,我得勝歸來,在慶功宴前,得知了薇兒的身份。”羲赫的眸子里充滿了悲哀與絕望,那是他當時的心境。“那時,我便知道,除非我們都拋棄了各自的身份,不然,是不會在一起的。可是,那些身份,即使我們想要拋棄,又如何能拋得了呢?”
    “之后,我無意中遇到了皇帝。”我語氣淡得仿佛什么都沒有一樣:“他不問我是誰,將我留在蓬島瑤臺,給了我寵愛。”我閉上眼,奢華到不真實的仙境在我眼前一一掠過,“可是當我聽說羲赫病重,又如何能安心地接受皇帝的寵愛呢?”我笑了笑:“可是我不知道,為什么他知道,我是凌雪薇。”
    “皇上當初在后宮中大肆尋找的仙子,就是你吧。”二哥問道。
    我點點頭:“那是我送羲赫出征前,為他跳舞的那晚,沒想到在曲徑通幽遇到了他,他將我認為是仙子。”我解釋道。
    二哥垂下眼睛,似乎想到了什么,卻沒有說話。
    我繼續道:“后來的事哥哥你也知道,我回到坤寧宮后,恢復了皇后的身份與權力,凌家的勢力也無人可及。”
    “難道,皇上待你不好么?”二哥的眼睛中滿是不解。
    我看一眼羲赫,掙扎了下,但還是說出了。
    “不,皇上他……他待我很好……”低頭看著手中一盞茶,茶已涼,在手中有冰冷的感覺。抿一口,滿口的苦澀。
    “皇上對我,可謂極盡寵愛。甚至當時有孕的柳妃,也無法蓋過我的風頭。”我仿佛在說一個不相干的人一般:“我是皇后,又是凌家的女兒,自然沒有人敢挑釁我的地位。可是,三千寵愛就是三千炭火,將我焚烤啊!”
    “那些外人看來的風光無限,而我,真的就那么幸福嗎?”我苦笑一聲:“小榮子不滿自己的哥哥被柳妃杖斃,卻將這恨意連帶上了我,不論是柳妃中蠱暗殺我,還是小榮子最后的刺殺令我中毒,都令我幾乎喪命。可是,最令我傷心的,卻不是這些。畢竟,在后宮中生存,必須經歷各種艱險。”
    我感激地望一眼羲赫,同時心中也起了層層波瀾,只是面上十分平靜:“不過我卻也感謝那次刺殺,讓我知道了羲赫對我的心意。”
    羲赫握了我的手:“那是我該做的,薇兒。”
    二哥的目光久久落在我與羲赫交握的手上,眉微微挑了挑,卻沒有說什么。
    “你說,最令你傷心的,不是那些,那是什么?”片刻后,二哥一雙虎目牢牢盯著我,羲赫也不解地看著我。
    我深深吸一口氣,雖然知道自己接下來的話一定會讓二哥震驚并且暴怒,但是,我卻還是要說。
    “父親的死,并不是病重。”我輕輕吐了出來,卻似乎用盡全身氣力。
    “你說什么?!”二哥幾乎不能自抑地站起身來,雙眼都充滿了血絲。
    父親的去世,因為西南的戰事,他不能回來。我想,沒有辦法見到父親最后一面,二哥、三哥和母親,應該會引為一生的憾事吧。
    我微微點了點頭:“我歸家那晚,李管家告訴我,父親的死,是因為有人下毒。”我閉了眼,那晚的情景再次出現在腦海,我無法克制自己內心的波動,因為孩子的離開,我的恨意,再次涌上來。
    “是誰?告訴我,是誰?”二哥雙手緊握成拳,幾乎是吼了出來。
    “父親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的聲音幾不可聞。
    “薇兒,這話不能亂說。”羲赫臉色一變道。
    我搖搖頭:“李管家當晚便投湖死了,而且我想,他不會拿這樣的事來騙我。”我的淚掉了下來:“我也不愿這是真的,可是,他以死來證明,我還能如何去懷疑?”
    “薇兒,這件事若沒有查明,還是不能妄下定論。”羲赫的語氣中充滿了擔憂,他不時望一眼二哥,畢竟,二哥手中握有軍權,若真為此想做什么,也不是不可能。而朝中能與二哥相抗衡的將領,無非也就羲赫一人而已。
    二哥雙眼通紅,聲音冷得如同凝了冰霜一般:“李管家的死,難道還不足以說明一切?”
    “鴻翔,你也冷靜。”羲赫站在我與二哥之見,面色沉重:“以我對皇上的了解,他還不至于做這樣的事。”羲赫深深看一眼我:“你是他心愛之人,他怎么可能要你傷心?”然后又轉向二哥:“更何況凌相之前已經辭去宰相之位,手中權力全部交還給了皇帝,他沒有理由趕盡殺絕。”
    我搖搖頭:“可是他曾親口承認了,他所做的一切。”我用手背拭去淚水:“他親口跟我說,他沒有想到,他收手時,已經來不及了。”
    羲赫驚駭地看著我,似乎并不相信我說的話。
    我的目光掠過他:“可是二哥,我并不希望你為此去做什么。”我淺淺一笑:“要做的,我已經做過了。”
    二哥看著我:“你做過什么?”
    我垂下眼簾:“父親下葬后,我曾經刺殺過皇帝,只是沒有成功。”
    “薇兒,你!”二哥和羲赫的聲音同時響起。
    我沒有給她們說下去的機會,而是繼續道:“我雖使他重傷,但是卻沒有成功。我本想一死了之,可是,他也沒有給我機會。”
    “可是皇上沒有遷怒我凌家。”二哥看著我道:“還給了褒獎。”他想了想,似乎明了:“這是補償,而且你有了身孕。”
    我點點頭,有搖搖頭:“其實,以我所為,滿門抄斬不足為奇。那些褒獎,皇上說,是為了孩子,可是,我覺得,他有一部分,算是在贖罪吧。”
    羲赫看了我一眼,對著二哥道:“其實凌相有一句話說得不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雖然我也沒有辦法接受,但是,這是皇命,無人可擋。”
    “難道我們就要坐以待斃么?”二哥憤怒起來。
    “鴻翔,你冷靜。”羲赫的手搭在二哥肩上:“薇兒重傷了皇上,皇上沒有怪罪,已經是開恩了。作為臣子,你我都知道的。至于凌相之死,我覺得,還是有細查的必要。畢竟,皇上后來收手了。而且,他收手時,應該是在知道不會造成凌相死亡的情況下。以太醫院之力,凌相應該會好起來才對。所以,不排除有人借機得益。”
    羲赫的聲音十分冷靜,這是我們這些處在事情漩渦之中的人沒有辦法擁有的。其實靜下心來來想一想,也確實如他所說。只是那時我被仇恨蒙蔽了雙眼,沒有辦法去細想。
    二哥點了點頭,雖然不情愿,但是還是接受了。
    “裕王,我知道你擔心什么。你放心,我凌家世代忠良,不會做出忤逆之事的。”二哥平和道:“更何況如今邊境并不安穩,國家更不可能內亂。”二哥笑了笑,笑容中全是無奈:“我還是分得清孰重孰輕的。”
    羲赫贊許地點點頭:“我與薇兒已經拋棄身份,但是凌相之死還是有疑點,你回京之后,還是查查比較好。”
    二哥點點頭,看向我:“薇兒,你繼續說吧。你為何會出宮,是皇上的意思嗎?”
    “是太后的意思。”我繼續道:“我在刺殺皇上之后發現有孕,皇上沒有怪罪我,但是將我囚禁在蓬島瑤臺。當然,我知道,他應該也是怕我被其他妃嬪暗害。”
    我端起一杯茶慢慢喝了一口:“可是卻不想百密一疏,我想見玲瓏,就是小公主,卻被她的乳母推下湖中,醒來時,孩子就沒了。”我說的雖然簡單,也貌似輕松,可是內心深處卻悲傷不能自抑。那是我心尖上的一塊肉,曾經我所有的期待都落在它身上,可是,卻被無情地奪走了。
    “小公主的乳母?”二哥的眉頭皺起:“難道又是柳妃?”
    我搖搖頭:“現在還不知道。我既已出了宮,便也不會再去查了。”
    “我會去查,我不會容忍這樣的事情,哪怕它是曾經發生。然后,為你和我沒出生的外甥,討一個公道。”二哥的聲音充滿堅定。
    “我信你,二哥。”我柔聲道,但心卻是疲憊的。
    “剩下的,我來說吧。你累了。”羲赫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那日正好我上島,見到薇兒落水,便救了她起來。在她昏迷之際,趁著四下無人,對她說出了我的愛意。卻被太后聽到。太后自然不會允許這樣的感情存在,再加上她知道薇兒刺殺皇帝的事,便要薇兒出宮。”羲赫說:“那時我已經離島,但是卻放心不下,留了一個心腹在島上,于是便知道了薇兒小產,母后悄悄送她出宮的事。那時,我想,這可能是我今生唯一的機會,能夠與薇兒在一起了。”
    羲赫的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那目光如水般溫柔,又如磐石般堅定。
    “太后和皇上想必不會同意你離宮。”二哥道。
    “那是自然。”羲赫微微一笑:“可是我之前說了,若是想做,沒有什么做不到。”他的語氣云淡風輕,仿佛在說天氣好不好一般:“我是朝中最有權勢的王爺,也曾經是皇位最大的競爭者。所以,即使皇帝眷顧我信任我,但是,卻也一定視我為一個威脅。起碼,太后是這樣認為的。”他的聲音中有點點無奈與悲哀:“所以,如果我放棄所有,只愿做一個平民,你覺得,太后會不答應嗎?”
    二哥一愣:“你,放棄了權勢地位,只愿與薇兒在一起。”聲音中有不可置信與激動。
    羲赫點點頭:“而且那時,我并沒有把握能夠找到薇兒,并且能夠讓她同意。畢竟,我們曾經的身份,是不可逾越的鴻溝。”
    我笑著看一眼羲赫:“若不是你的堅持,我也不會愿意。”
    “所以,現在你們在一起了。”二哥緊緊盯著我。
    我面上一紅,但還是點了點頭,迎上二哥的目光:“我知道這不是一個好女子所為,但是,請原諒我吧。”
    二哥卻微微笑起來:“你之前說了,你不再是凌雪薇,而王爺也拋棄了身份,那么,你們是全新的兩個人,為何不能在一起呢?”
    我吃驚地看著二哥,不曾想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再看羲赫,他的驚訝也不少于我。旋即我們相視一笑。這次來,不就是為了讓二哥接受我們在一起的事實么。如今看來,是成功了。
    “你們今后打算如何?”二哥問道。
    “我們暫時在這附近的黃家村安頓了下來。也許之后會去江南吧。”我回答道。
    “去見望舒?”二哥挑挑眉:“不過去他那里,應該也好。”
    我卻搖搖頭:“皇上并不知道我離宮的消息。想來太后應該是告訴他我小產身亡了。但是我覺得,皇上應該不會輕易相信。”
    “薇兒若出宮,表面看起來只有兩個選擇,一個是去西北找你,一個是去江南找凌望舒。這些,皇上也一定想得到的。所以,他一定會派人往這兩個方向去。”羲赫又道。
    二哥點點頭:“我這次回京,除了迎娶公主外,皇上應該也是會讓我往西北去了。畢竟之前我也是一直駐守在那里。最近吐蕃又有些不安定。”
    我微微一笑:“皇上一定想不到,我會在這里。所以……在這里似乎更加安全。實在不行,我們會去江南某處地方的。”
    二哥抿了唇,垂了眼想了想:“需要哥哥做什么嗎?”
    我看一眼羲赫,他上前一步:“我希望,能夠得到你的允許,讓我與薇兒在一起。”說著行了一禮。
    二哥似嚇了一跳,忙扶起羲赫彎下的腰:“王爺這樣,折煞我了。”不等羲赫說話又道:“即使你現在拋棄了王爺的身份,可是我最最敬重你的,不是你的身份,卻是你的戰功。因此,你不用拜我,有你在薇兒身邊,我也就放心了。”
    二哥說著用帶了溫暖笑意的眼睛看向我:“薇兒,我知道你在宮中也許并不幸福。不是因為皇帝寵愛不寵愛你,而是后宮復雜,不適合你的性子。如今也好,有王爺在身邊,雖然是民間,但是相信你會自由和快樂得多。做哥哥的,自然是希望你幸福。”
    我擦擦眼角,點了點頭,卻再不知說什么。
    “鴻翔,我還有一事求你。”羲赫正了神色道。
    “王爺,我知道你要說什么。”二哥也嚴肅起來。
    “放心,我此次回去,不會因今日聽到的事與皇上起任何風波,也不會讓國家陷入不安的境地。我會恪盡職守,畢竟,這也是我父親要求和希望的。”
    二哥的手搭在羲赫肩上:“我保證。”
    羲赫點點頭,眼中充滿了感激。
    “另外就是,我們此次來,一是為了讓你同意。二是擔心你回宮之后,見不到薇兒心中生疑引出不必要的事情來。”羲赫想了想道:“但是我們在一起的事,想來除了太后之外,再無人知道。皇帝應該不知道我和薇兒彼此的心意的。”
    二哥笑道:“我明白的,你放心,我不會讓皇上看出任何破綻。”
    “你外面那些人……”羲赫有些擔憂之前的事。
    “那些都是我的死士,不會說出去的。只是你們同來的那個,你們要注意。”二哥頓了頓道:“我也會給他警示,但是,你們還是不要大意的好。”
    羲赫自信一笑:“我相信劉公子不會說出去的。他知道后果。無論是我們還是皇帝,都不會放過一個知道并泄露實情的人。”
    羲赫頓了頓道:“更何況,我們不會讓他知道薇兒的身份。”他想了想道:“還請鴻翔幫個忙。就說我是被皇上私下貶黜出宮的,這是國家機密。想來他便不敢說出去了。”
    “我會的。不過你們還是要小心,做長久的打算。”二哥對我說。
    我點著頭:“二哥放心,我們會過得幸福的。”
    “實在有困難,可以來西北找我。畢竟我是西北的將軍,皇帝還是會忌憚幾分的。”二哥的聲音里有著點點深重。
    我起身:“二哥,我知道了。”看了看天色,已不早了:“二哥,我們要回去了。”我的聲音澀起來,因為這次一別,不知何日才能見到。
    “薇兒……”二哥也意識到這個問題,眼中也是不舍。
    但是,不論舍得不舍得,我和羲赫,還是要走了。畢竟,多停留一刻,便多一分潛在的危險。
    “哥哥,”我斂了神色道:“妹妹希望哥哥平安、康健、仕途一帆風順。也提前恭喜哥哥,婚姻美滿。”我說完,深深福下身去,鄭重地行了一禮。
    羲赫也拱手一禮:“我希望大將軍能守我邊境不為外敵侵犯,保我國祚安康。”
    二哥也斂容,正了正身形,鄭重回禮:“請兩位放心。”
    我的淚再次忍不住掉下來,柔了聲音道:“此去一別,不知再見何日。還望哥哥保重!”
    “薇兒,你一定要幸福。”二哥一手拉了我的手,又看向羲赫道:“羲赫,我將我的妹妹,就托付給你了。”說完,將我的手,交到了羲赫的手上。
    羲赫滿臉的動容之色,看得出他內心的波動。旋即,他穩了心神,凝重而堅定道:“你放心。即使拼上性命,我也會保得薇兒平安,并且,傾我所能,給她幸福。”
    “我信你。”二哥的眼中,也有點點精光。
    終于到了該說再見的時候了,我低頭,看自己與二哥雙手交握,他的手因常年在外的生活而呈現一種健康的麥色,又因常年的征戰而堅實有力,一層厚繭摩挲著我的手掌,卻帶來溫暖與安定。我貪戀這手上的親切,遲遲不愿松開,眼淚一滴滴落在二哥的手背上。
    我的手上傳來一陣力度,是二哥在極力隱忍這內心的波動。
    “薇兒,不哭。哥哥喜歡看你笑。”二哥的聲音也哽咽起來。
    我努力給了他一個燦爛的笑容,卻終究被淚水沖垮。
    “哥哥。”我一頭扎進二哥的懷中,再也忍不住哭起來。似乎所有的委屈與悲憤,都在這一刻爆發出來。
    “哭吧,哭完了,就好了。就是全新的你了。”二哥摸著我的背,雖然動作有些生硬,但是我卻在他的懷抱中感到血親間才有的踏實與安心。
    “薇兒。”另一個溫暖的懷抱將我包圍。我聽見羲赫喃喃的低語:“我會讓你幸福與安心,相信我。”
    我在這兩個懷抱中沉醉。卻終于還是忍耐住,輕輕松開環抱二哥的手來。
    “哥哥。”我擦去臉上的淚水,平復了心情才道:“薇兒該走了。”
    二哥背過身去:“你走吧,我不送你了。”
    我點點頭,也不管他背對著我,深深地一施禮,然后狠了狠心,戴上幃帽走了出去。
    身后,傳來什么東西破碎的聲音,我卻無法再去顧及了。
    當晚我們還是住在了劉府。劉公子在我們離開官驛之后,似乎被二哥單獨叫了進去,卻沒有多長時間。之后他回到劉府,與羲赫在房中交談了許久,然后才出來。出來時,雖然面上平靜,但是從他微微顫抖的手上看來,他的內心一定受到了十分大的震懾。
    “你都告訴他了?”我坐在窗邊,繡手上一個湖水色荷包。
    “我只跟他明確了我的身份,但是沒有說你是誰。畢竟,這不是一般人能夠接受的,并且,少一個人知道就少一份危險。”
    羲赫將我們這幾日采買的東西打成包裹,明日一早我們便要回去黃家村。
    “我只按照之前跟鴻翔說好的那樣跟他說,我因為朝中一些事,只得離京,這是太后默許的。我想他可能自己給了自己一個解釋。畢竟之前有傳說,說我擁兵自重,你是知道的。”
    我點點頭,想來劉公子應該是認為,羲赫是被皇帝暗中貶黜出宮了吧。
    “估計鴻翔給了他警示,這是朝廷的機密,他自然不會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冒險。同時,我在民間,是皇帝默許的,他也不會去官府告發之類的。”羲赫將手中一個包裹扎好:“希望一切都能平靜下來。”
    我望望窗外的月色,點了點頭。
    “這是繡給二哥的。”我低頭,手上飛針走線:“希望明日能夠交到他手上,也算是我的一點心意了。”
    羲赫湊過來:“是如意吉祥團紋?”
    我點點頭:“希望凌家,能夠如意吉祥。不會因為我的莽撞而受到任何牽連。也希望二哥,不要因為知道的那些事,有任何的逾矩的行為。”
    羲赫的神色稍稍沉重起來,但是卻未發一言,只是將燭臺拉近我。
    “你放心,畢竟鴻翔在外征戰多年,要是連這點心事都壓不下去,就枉做大將軍這么多年了。戰場之上,沉著冷靜應對一切,是一個將領必備的資質。”
    我淺淺一笑:“我知道,只是,卻還是會有擔憂啊。”
    “不要去想了,薇兒。我們過好自己的日子,平安幸福,便是他們最愿意看到的了。”
    “嗯,羲赫,我們會幸福的。對嗎?”
    羲赫攬過我的肩膀,含了一絲笑意,在我耳邊低語:“你說呢?”
    次日清晨我們便回了黃家村,本以為劉公子因為知道了羲赫的身份不會再來,畢竟沒有誰愿意惹禍上身。可是出乎意料的是,除夕的前一天,他卻是帶了許多年貨到了黃家村我們所住的“如意居”。
    我自然不便露面,只是上了茶便出去了。羲赫與他在房中談了約摸一個時辰,他才告辭離開。
    “劉公子怎么來了?”我將晚飯端上桌,問坐在一旁擦拭一把寶劍的羲赫。
    “他帶了些東西來,只說這是送給他的好友謝羽桓的。”羲赫抬頭朝我一笑道。
    我看著一邊水曲柳八仙桌上的幾匹上好的錦緞,桌下柳條筐里臘肉、雞蛋、一些冬日難得見到的新鮮蔬菜,另外還有篾條編織而成的簍子里那幾只活雞,以及五六尾鮮魚,揉了揉眉心笑道:“可知他是何意?”
    “我想,他是來示好的。”羲赫將手中寶劍遞給我:“這也是他拿來的。這是我曾經用過的一把劍,不過后來隨性賞給了下面的一個副官。我想,那個人應該就是吳大人的妻弟了。”
    我看那寶劍發出泠泠寒光,“他還說什么了?”
    “他說,他認識,并且想與之成為知己好友的,只有黃家村的謝羽桓,至于其他人,他并不認識,沒見過,也高攀不上。他問我,不知道黃家村的謝羽桓,是否愿意將他這樣一個官衙中的師爺視作友人。”羲赫回答道。
    我淺淺一笑,從青花湯碗中盛出一碗小米粥來晾著,輕聲道:“想必,黃家村的謝羽桓愿意,不是嗎?”
    羲赫將寶劍收回劍鞘之中,端起小米粥輕輕吹了吹,笑道:“多一個朋友總是好的。必要時,也許能有幫助。”
    羲赫說著將小米粥遞到我手邊:“已經不燙了,喝吧。”
    我推給他:“你先喝,我去把菜端來。”
    羲赫這才喝了一口,驚訝地看著我道:“這粥里加了姜絲?”
    我在門口停住,回身盈盈一笑:“今早你在后院劈柴,那里是風口,我見你進屋后聲音略有些沙啞,想來是染了些風寒,就加了些姜進去的。”
    “午飯的菜里姜也比平日多。”羲赫想了想,眼中流淌過一抹笑意。
    我沒再說什么,而是將下飯的一碟醬瓜和一碟肉干拿了出來。陪羲赫用完晚飯,將劉公子拿來的東西一一收拾好。尤其是那些活雞和鮮魚,一定得找個好地方保存。
    就這樣忙活完,已經月上中天。羲赫在書房里,我煮了巖茶端進去,見他正在那幅《九九消寒圖》上添著顏色。我便將茶放在他手邊,拿起一旁竹笸里的衣服縫起來。
    其時月色透過窗上的雕花投在青磚地上,是喜鵲登枝、白鹿銜花,都是吉祥的圖案。窗下桌上幾盞黃銅燭臺上根根紅燭發出明亮卻不失柔和的光芒,照得一室旖旎。我不時抬頭看一眼書桌前潑墨的羲赫,再低頭為手上的彈花暗紋棉袍收著針腳,之后還要在領口處繡上清雅的松枝紋,方才襯出他“凌風知勁節,負雪見貞心”的氣節。
    “薇兒,明日便是除夕了。”羲赫沒有停下手中的筆,隨口道。
    “嗯,黃嬸說了,讓我們過去一起過除夕。她說我們住在這里,周圍沒有什么人家,會冷清。”我在領口處密密繡上松針紋樣,淡淡道:“我想,民間的除夕夜一定與從前家中不同,便答應了。”想了想又解釋道:“我看到黃大哥買了煙花爆竹,到時一定漂亮又熱鬧,便答應了。”
    羲赫對我一笑,那笑容如同月光一般溫柔,“你喜歡便好。不過民間的除夕,確實與京中不同。雖然不若京中達官皇室那般隆重奢華,但是卻有著十足的年味兒。”
    我點點頭:“不過從今以后,我們便可以每年好好體味了。”
    羲赫將手中筆擱下,吹了吹書桌上的宣紙,然后才舉起給我看。
    “薇兒你看,我畫得可像?”他的語氣中充滿了狡黠。
    我抬頭看去,只見是一副佳人倚梅圖。不過,不同于常見的宮裝或者盛裝麗人倚靠著開滿繁花的梅樹。
    羲赫手上這幅畫中的女子,只是一身簡單的民間家常打扮。一身直裰的襦裙上披一件雙襟,頭發是民間最常見的半翻髻,只在鬢邊插一朵杜鵑。梅樹上只有零星幾朵綻放的梅花,但是花苞卻是密密的滿枝杈。那女子手攀著一朵半開的花朵,似在輕輕嗅那花香,但眉目間的淡然,卻似乎是在思索著什么。
    這女子的面目雖然只用寥寥幾筆勾勒,但是卻十分傳神,而且,我一眼便看出,這畫上的女子,是我。
    “好端端,畫我做什么?”我放下手中的針線走上去,細細看著,淺淺笑道:“你可是把我畫美了。”
    羲赫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手中的畫,失笑道:“這畫上的女子,又如何及你的萬分之一呢?”
    我搖搖頭:“這女子看起來心靜如水,如今的我,卻還做不到。只這一點,她就比我美。”
    羲赫一愣:“薇兒,難道你還在為凌相的死耿耿于懷?”
    我微微閉眼:“之前與二哥的談話,還有你所說的,讓我覺得,也許當初是我太意氣用事了。”說完不等羲赫說話又道:“不過,我現在并不后悔,我已經離開,是要慢慢忘記了。”說著指著畫道:“希望我能盡早完全的忘卻吧。”
    羲赫輕輕將我拉入懷中,拍著我的背道:“忘記那些,過我們想要的生活。”
    我在他懷中,感到從未有過的舒心與安定。
    次日的除夕是在黃嬸家度過的,碧蓮與張大哥也來了。我將之前許老板給的那件桃紅色上裳送給了碧蓮,上面也繡好了折枝的桃花。碧蓮拿到后十分欣喜,畢竟她沒有想到,我會將之前隨口所說的去認真履行。
    夜晚,璀璨的煙花綻放在天幕中,耳邊還有“噼里啪啦”的爆竹聲響,村中男女老幼快樂的歡呼聲。我與羲赫并肩站在黃嬸的院子中,看煙花在彼此眼中的倒映,還有小小的一個人影,卻深深印刻在心中。
    又是新的一年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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