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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章(地動。)

    江珩還沉浸在與東昌郡公府結(jié)親,自己即將升格岳丈泰山的快樂中。
    從中朝出來,邊走邊將笏板收進(jìn)袖中,側(cè)耳聽見幾位同僚正商議晚上起筵的事。
    都轉(zhuǎn)運(yùn)使曹木青說:“樞密院后園的海棠開得正好,那日韓相公邀我喝酒,去得早了些,才開了半樹,如今隔了五六日,想必正是如火如荼的時候。怎么樣,今日我做東,請各位賞花?洛陽何嘯一首《金帶圍》名動京城,我得知他近日來上京游學(xué),已經(jīng)給他下了帖子,你們?nèi)舨粊恚e過了可別懊悔。”
    如今天下風(fēng)氣重文,也正是文人墨客頻出的時代,幾位官員一聽連聲附和,“就是為見一見真佛,也得去啊。”
    曹木青哈哈一笑,轉(zhuǎn)頭看見了江珩,忙叫了聲江侯,“你來不來?”
    江珩笑著擺了擺手,“都漕知道的,家里正忙,這陣子恐怕不得閑。今晚我就不去了,等過陣子,我請各位上梁宅園子吃席。”
    曹木青才想起來,和同僚們說笑,“我險些忘了,江侯下月嫁女,我夫人還是大媒呢……”忽而見東昌郡公從東路走過,立刻揚(yáng)聲一呼,“帛儒,家里預(yù)備得怎么樣了?倘或有要幫襯的地方,只管和我夫人說。她整日在家閑得發(fā)慌,天天念叨我家大郎什么時候長大,什么時候娶親——我家大郎才十三歲。”
    在場的同僚們得知兩家要辦喜宴,自然紛紛道賀,江珩客套地拱手回禮,笑得真情實感。反觀東昌郡公,則有些敷衍,一面揖手一面作答:“多謝都漕關(guān)心,家里人手多,尚且應(yīng)付得過來……我衙中還有些要事處理,就不耽擱了,各位慢行,我先走一步。”說罷匆匆往門上去了。
    江珩對于這位親家的態(tài)度感到納罕,轉(zhuǎn)念再一想,婚宴只剩二十來日,籌備確實緊急,便也沒往心里去。轉(zhuǎn)而和諸位同僚拱手道別,御街旁等候多時的小廝上前來接引,他登上馬車,不像平時還去茶肆小坐片刻,今天往東一指,吩咐了聲:“回府。”
    幽州離上京有段路程,馬車趕得急點兒,一天方能到家。如今官家是連著坐朝五日,再休沐五日,他們這些居住在幽州的官員可以兩地奔走。但明年起要改成單日坐朝了,又得準(zhǔn)備起來,舉家搬進(jìn)上京去。
    顛簸了一整天,終于回到府門前,柳氏早就在臺階下等候了,見他下車,立刻上來攙扶。
    江珩連官服都沒來得及換就匆匆趕回來,方心曲領(lǐng)歪到肩上去了,一面下腳踏,一面正了正衣領(lǐng)說:“我在上京覓了處好宅子,價錢很合適……”
    柳氏神色不大好,低低道:“宅子的事回頭再說,眼下有件要緊事……”說著半掩住嘴,探到了江珩耳邊。
    江珩臉上一時五顏六色,吹胡子瞪眼又不好發(fā)作,勉強(qiáng)按捺了,快步回到院子里才叫罵起來,“李信這直娘賊,難怪散朝的時候一副心虛模樣,原來是這么回事!大資……資政殿大學(xué)士了不得,我就是好惹的?既然親事不成,何必惺惺作態(tài)約定婚期,如今弄出個什么退婚來,真當(dāng)我江某人好欺負(fù)!”
    江珩暴跳如雷,柳氏竟是按都按不住他,好不容易安撫了,他忽地又蹦起來,“我找他李敢理論去!”
    “郎主……哎呀郎主!”柳氏死命拖住了他,“事情已經(jīng)到了這步田地,你和誰理論去!”
    江珩道:“他們打的好算盤,讓咱們退婚,到時候聘禮如數(shù)奉還,白定了一回親,真是半點不吃虧。”
    柳氏卻有她的主意,只管叫他冷靜,一面道:“理在咱們這頭,既想退婚又想要回聘禮,天下哪有那么好的事!依我的意思,郎主寫封解婚書,連同他們送來的果盒大雁等送回去。這些物件不值錢,又能鬧出聲勢來,讓眾人知道兩家解除了婚約也就罷了。”
    江珩聽了,這才慢慢剎了氣性,半晌沉重地喘了口粗氣,“覓來覓去,就覓了這么一門好親,真是晦氣!”
    柳氏也是滿臉無奈,掖著手站在一旁道:“女君那時也不知道李二郎是這樣的人,若是知道,還會讓小娘子受這份委屈嗎。”
    反正親是退定了,也沒有什么可以商討的余地,趁著江珩在家,除了金銀外的一應(yīng)東西都按原樣送還了郡公府。
    出去打探消息的嬤嬤回來稟報,說滿幽州都知道娘子退了郡公府的親事,既是女家主動退婚,對娘子也沒有什么損害。郡公府自知理虧,對退還的東西沒有任何異議,這樁親事到這里就算了結(jié)了,娘子往后可以再議婚事。
    云畔聽了,寥寥牽了下唇角,“好好的親事退了,不知人家背后怎么議論。退親我原本覺得沒什么,怪他們辦事過于上不得臺面,留下那些聘金,叫人說起來八百年沒見過錢。開國侯府沒落得這樣,要靠那點錢過日子,雖沾了便宜,卻失了體面。”
    檎丹只得安慰她,“橫豎娘子別管那些,由得他們?nèi)ヌ幹冒伞>退阍蹅兏辖腥吮澈笮υ挘镒邮强h主所生的,誰也不敢小瞧了娘子。”
    云畔沉默下來,心道公侯府上的嫡女自然不愁嫁,不過嫁得好與不好的區(qū)別罷了。
    柳氏倒是個慣會討巧的,下半晌她來了披繡院,坐在胡床上說話,請娘子寬懷,“娘子這么好的出身,不愁以后沒有可心的郎子。至于聘金,我和你爹爹仔細(xì)商議過,留下不為旁的,只為給郡公府一個教訓(xùn),娘子好好的名門閨秀,不能平白受他們折辱。待將來娘子出閣,那些錢專用來給自添妝奩,娘子不知道,自己成了家,用度花費多了去了,手上多積攢些,便于各項應(yīng)付。”
    那都是后話了,云畔也不計較,只問:“爹爹去上京了?”
    柳氏說是,“明日有朝會,走的時候不叫驚動你,說讓你寬懷,別把這種事放在心上。”頓了頓又問,“明日的繁花宴,娘子去不去?”
    云畔說去,“不去反叫人議論,總不好退了親,一輩子不見人吧。”
    柳氏道:“我也是這個想頭,是咱們退了郡公府的親,咱們坦蕩得很,并不怕人議論。娘子不光要去,還要談笑自若,讓那些看好戲的人無話可說。”邊說邊起身道,“我去替娘子安排車轎。往年各家小娘子都帶春盤湊趣,我讓廚上做幾樣拿手的,不能落了人后。”
    柳氏帶著女使去了,木香望了眼她的背影,回身對云畔道:“這柳娘面上看著,很為娘子著想似的。”
    檎丹哂笑了聲,“要是面上不會做文章,怎么能在府里安穩(wěn)度過這些年。”
    一個人長紅不衰,自有她的生存之道,云畔看慣了她奉承家主的手段,人前謹(jǐn)小慎微,背后少不得一張妖魔的嘴臉。
    不過閨中不必過問太多,阿娘在時也不會讓她為父親的妾室煩惱,柳氏走后,她就一心準(zhǔn)備明天的著裝去了。
    檎丹取了條煙紅的百迭裙來,上頭搭一件藕絲秋半的短襦,既不奪人眼,也不顯得過于素靜。繁花宴云畔十二歲后每年必要參加,但因去年阿娘過世,她閉門服喪一年,錯過了上年的聚會,今年或許有些相熟的貴女都已經(jīng)出嫁了吧。
    反正她對次日赴宴充滿期待,服滿后至今還沒出過門,頭天晚上早早歇下,阿娘說過,睡得越好,氣色越好。
    可是四更天卻被檎丹搖醒了,不知怎么回事,滿城的狗都狂吠起來,伴著馬嘶雞叫,幽州城醒得比尋常早。
    “怎么了?”云畔睡眼惺忪。
    檎丹說不知道,“別不是城里進(jìn)強(qiáng)盜了吧?”
    這年月,哪里來的強(qiáng)盜,幽州離上京近,布兵防御做得極好,連幽州都強(qiáng)盜橫行,那天下豈不大亂了。
    云畔下床,趿著軟鞋出門看,天還沒亮,云層很厚看不見星光。正想回頭怕是要下雨,東南方忽地迸出一團(tuán)白光,但只是一瞬,復(fù)悄然寂滅下去。她惴惴站了一陣,牲畜喧鬧的聲響也漸次平息了,城里乍然變得靜悄悄地,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
    檎丹長出了一口氣,“時候還早,娘子回去再躺會兒吧。”伺候她睡下后,看看更漏,將近卯時了,自己便掩上門出去,開始預(yù)備晨間的用度和朝食。
    云畔再起身時看窗外,天氣還算如常,就是有些悶熱,坐在那里梳妝也要打扇子,像一下子入了夏一樣。
    待一切收拾妥當(dāng),云畔帶著檎丹出門,臺階下早停了一駕玲瓏馬車,車蓋一圈圍著五彩排穗,那是參加繁花宴必備的車輦,各家小娘子都有。
    柳氏也送出門來,仔細(xì)查看了攜帶的食盒,又叮囑檎丹帶上傘,“天忽然變得這么熱,只怕有一場豪雨。娘子回來要是正遇上,寧肯等一等,如今的雨水來去都快,不必硬走在雨里。”
    云畔點了點頭,“多謝姨娘,姨娘回去吧。”轉(zhuǎn)身扶著檎丹登上了馬車。
    車輦漸漸去遠(yuǎn)了,雪畔從門里走出來,蹙著眉頭說:“阿娘也太周全了,哪天我能去參加繁花宴,阿娘再這樣相送吧。”
    柳氏瞪了她一眼,“整日混說,還不回去!”
    娘兩個拉拉扯扯進(jìn)了內(nèi)宅。
    那廂馬車直奔幽州城外,繁花宴設(shè)在十里梨園,是個依山傍水,風(fēng)景十分怡人的所在。當(dāng)年宰相韓苒嫡女起了社,邀約親近的好友參加,起先只是貴女們玩樂的集會,后來逐漸發(fā)展,宰相之女當(dāng)上了燕王妃,這繁花宴也成了衡量幽州名門女眷身份的標(biāo)尺。人人以參加繁花宴為傲,云畔對繁花宴深厚的感情,來源于琳瑯的美食和馬球場上放手一博的豪興。
    只是幽州城很大,出城的街市上又都是商鋪和行人,馬車走不快,只能在人潮中艱難前行。好不容易到了城門上,出得關(guān)隘就是一片廣闊的天地了,小廝這才打馬揚(yáng)鞭跑動起來,漸漸看見密林郁郁蔥蔥,再往前,梨園成片的花海就撞進(jìn)人眼睛里來。
    設(shè)宴的地方拿帷幕圈起,只留一個入口,燕王妃和幾位貴女在門上迎接。見云畔來了,臉上掛著笑,老遠(yuǎn)就伸出手來牽她,問她好不好,疼惜之情溢于言表。
    少年喪母,總是令人悲傷的事,恰巧又和郡公府退了親,這多舛的命運(yùn)就愈發(fā)令人唏噓了。
    云畔本以為她們并不知道里頭原委,誰知府尹家小娘子忿忿說了出來:“早就鬧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了,只有你不知道。嚴(yán)家那個三娘我見過,生得一副風(fēng)吹就倒的模樣,看著實在礙眼得很。她還有個一母的姐姐,也是搶了別人的郎子……大資家好歹書香門第,怎么竟養(yǎng)得這種家風(fēng)!”
    大抵是因為嚴(yán)家并不在幽州圈子里,上京的貴女和幽州貴女是兩個派系,她們才一邊倒地偏向她。
    無論如何,云畔并不因此敗興,笑著說:“想是沒有緣分,退了婚也挺好的。”
    貴女們義憤填膺了一番,復(fù)又安慰她,好郎子在前頭等著呢。說完了正要進(jìn)帳,天色眨眼間暗下來,一時狂風(fēng)大起,飛沙走石,腳下的大地隆隆作響,顛起來……顛起來……把這梨園顛出了重影。
    檎丹嚇得大喊娘子,云畔驚慌失措,覺得自己成了笸籮里的豆子,被顛得站也站不穩(wěn)。
    四周圍響起哭喊,大帳被掀翻了,席上膳盤乒乒乓乓墜落打碎,所有人都亂做一團(tuán)。
    有個男仆扯著嗓門抱頭鼠竄:“地動了!地動了!”
    昏暗的天幕上又是一陣刺眼的白光,不像昨晚轉(zhuǎn)瞬即逝,這回所有人都看見了。這光照得人驚懼,很有一唱三嘆式的調(diào)子,閃一下……再閃一下……方逐漸暗下去。
    然后地動就更劇烈了,天上地下無處可躲,只有匍匐下來聽天由命。
    這樣無邊的抖篩,大約持續(xù)了一盞茶工夫,震感才慢慢消退。此時的貴女們個個衣衫不整,蓬頭垢面,哪里顧得了許多,跌跌撞撞跑向自家的馬車。
    云畔拽起檎丹,疾步向圍場外奔去,邊跑邊道:“快回去看看,城里不知變成什么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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