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七
商細蕊唱完一折戲,轉到后臺來第一句話就問:“今天程二爺的包廂里坐著的是誰?”與程鳳臺相好這三年,他形成的一個習慣就是不管有多入戲,上臺首先要瞟一眼程鳳臺的包廂,要看到程鳳臺坐在那里,才好定定心心的開口唱。今天往那邊一瞟,卻看見兩個女人坐在那里,不知是什么意思。
小來不愿意他當著人問這些,把茶壺嘴塞到他口里堵住他的話。商細蕊啜了好幾口茶,往后一仰躲開不要了,坐到鏡子前一邊補嘴唇上的油彩,一邊又問:“二爺呢?他今天沒來?”
他張口閉口二爺二爺的,把小來都快給氣死了,就想說話刺應他幾句。沅蘭走過去搭上商細蕊的肩膀,附在他耳邊唧唧咕咕一陣,直把商細蕊說得兩眼放光,歡快地一呼:“真的啊!她來啦!”說著馬上就跑去撩幕布,想要看個仔細。小來心說二奶奶無事不登三寶殿,還不知道存著什么心呢,你有什么可美的呢?這不是缺心眼缺大發了嗎?
商細蕊對程鳳臺的妻子可是太好奇了,他和二奶奶相互之間都是久聞其名,不見其貌,一看正看見二奶奶側著臉和四姨太太在說話。因為平時聽程鳳臺描述過,他倒是一眼就知道誰是二奶奶了。二奶奶坐在昏暗里,眉眼看不出是否動人,就知道皮膚好像很白皙,很豐韻,衣裳映出金晃晃綢緞的暗光。她的發式和衣著都是商細蕊看得順眼的款式,商細蕊就不喜歡現在的女人把胸脯屁股都繃得曲線畢露的,天熱還要晃著大光胳膊大光腿,也不喜歡她們燙得貼著頭皮的卷頭發,還是覺得二奶奶的這身打扮比較好看。其余來不及有更多的感觸,他就該收收心思上臺了,等唱完了鄒氏會曹一節,二奶奶中途起堂,這時候已經走了,顧經理一直把她送出門口,送上汽車。商細蕊在此后的戲里只有一場張繡殺嬸,出來才半分鐘就結束。他唱完自己的重頭戲份,二奶奶就起堂,可見果真是特意前來看他的,商細蕊想明白這一點,由衷產生一種好賴不分的得意。
下戲謝幕了以后,雷雙和他們很快卸了妝,臉上敷著熱毛巾在打盹。商細蕊今天太過于興奮,脫下戲服還遲遲不肯卸妝,水云樓的女戲子還在討論二奶奶。反反復復從二奶奶的歲數討論到二奶奶今天的打扮,說她當年的嫁妝有多少多少,多么出風頭。商細蕊過去從來也不曾有過打聽程鳳臺身世的想法,現在話到耳邊,整個兒沒心沒肺的嘻嘻哈哈地聽,好像和他一點關系也沒有,聽到二奶奶的嫁妝錢,傳聞中是個驚人的數目,更加覺得在這筆金錢之下,程鳳臺與二奶奶是柴米的夫妻,交易的婚姻,沒有真愛。又想程鳳臺圖嫁妝娶老婆,可真是個沒有用處的小白臉啊!比起自己這一身鐵打的能耐,他這輩子是拍馬難及了!
顧經理托著二奶奶的彩頭在旁等了半天,一直等不到機會把東西悄悄地交給商細蕊。好容易他們八卦完了,雷雙和打盹兒又醒了,和演張繡典韋的兩位角兒一道跟商細蕊商量侯玉魁的冥誕要怎么操辦。論起來,他們都比商細蕊認識侯玉魁的年頭長,商細蕊出師的時候,侯玉魁已經退隱了,但是看上去商細蕊與侯玉魁的交情未必就比他們來得淺,好像只有更為深厚。而且現在梨園界里有什么齊聚一堂的喜喪大事,商細蕊這道菜是必須要隆而重之地端上桌的,“無商不成宴”了嘛,少了他的戲,就好像整出堂會都不夠檔次了似的。商細蕊從戲里下來不久,處處都還帶著戲里的味兒,言辭舉動都比平常顯得女氣。他自己不覺得,但是捏著袖口,翹著蘭花指端茶杯的樣子,很讓人發噱,喝茶的時候,居然還很自然地用袖子掩住嘴。雷雙和他們見過商細蕊平時的為人,雖不雄風凜凜,也絕無女態,武生與旦的特征在他身上沖合融匯,形成一種類似于昆曲里生角兒的氣質,反正是比一般的乾旦爽利多了。這時就笑得直拍他的背:“商老弟!哈哈!商老弟!真真兒的天生戲骨啊!入戲,就數你入戲!”眾人都笑了。
商細蕊也不知道他具體指的是什么,總之是一句表揚的話,低下頭跟著靦腆一笑,笑得美輪美奐的。
他們談了片刻沒有商議出眉目,約定改日再細說,各自分頭喧喧雜雜地收拾什物換衣裳準備回家,這時顧經理才有機會把彩頭交給商細蕊,乘四下無人留意,悄悄地輕聲在商細蕊耳邊說:“商老板,您瞧這個,方才程二奶奶賞下的。”商細蕊一扭頭,就看上了那朵珠花。顧經理頓了頓,用更輕的聲音說:“程二奶奶說,賞鄒氏。”
商細蕊捻起珠花來,驚喜得大聲一呼:“賞鄒氏?給我的啊?”立刻摘下鬢邊的藍色蟹爪菊,把珠花簪在頭上,對著鏡子左照右照。
后臺忽然就安靜了幾秒鐘。
顧經理嘴角抽抽搭搭的默立一旁不吱聲,沅蘭十九和小來一齊覺得這是個丟人的玩意兒,蠢得令人心灰意冷,懶得給他說明。楊寶梨年紀輕,心思淺,一看到空子就活絡,蹲到商細蕊面前奉承道:“嘿!班主!咱這出戲有個活曹操雷老板!現在加上您!活鄒氏!”但他畢竟是個聰明孩子,把話說出口,恍惚就有哪里不對,可是細想想,也覺不出究竟哪里不對,仿佛是怪牙磣的,便也住了嘴。
活曹操活包公的有,活金蓮活鄒氏,可不是一句牙磣的話?單單這么一稱,勉強有個正反兩說的余地。放在二奶奶的身份來說商細蕊,那就是罵人沒跑了。奈何商細蕊自己不拾這份罵,旁人總不能替他撿起來掰扯分明了端到他手里去,只能這么著吧!
梨園行里串閑話的速度簡直如飛一般,雷雙和他們久已風聞商細蕊的新好是曹司令的舅子,很有身價的一個生意人,對于今天這出也看了個七七八八,此時就悶聲發笑。雷雙和與商家也是老交情。在天津那會兒就知道商家的小小子有點冒傻氣,商大爺沒事也要揍他兩下,說“給他擰擰腦子”。兩人只合作過一出《大探二》。記得那時商細蕊是個沉默靦腆的少年,長得很靈氣很瘦,飯量奇大,待人接物也不大親熱,仿佛有點孤高似的,傻倒不覺得傻。今天才發覺,原來這是個聰明面孔笨肚腸,不掛相的傻。梨園同仁們有不稱手的時候,據說也問他借貸兩個錢,一向有求必應,從不催債。雷雙和心想這個小老弟是個很有空子可鉆的人,得要籠絡籠絡的。臨走時,又去拍了一遍商細蕊的后背,爽朗地大笑一串,震得商細蕊振聾發聵:“商老弟!哈哈哈哈哈!商老弟!咱們改天鴻賓樓見!我做東!嘗嘗蔥燒海參!啊?!”他拍商細蕊拍得愛不釋手,就聽見后面有人喚二爺,回頭看見一個穿著襯衫西裝馬甲,油頭粉面的公子哥兒含笑走進來,知道這位必然就是程二爺了。
程鳳臺叫了一輛洋車,和二奶奶幾乎前后腳的出了門。拉洋車的看他長了一張四體不勤五谷不分不識道的臉,那氣態一看就不是本地人,便拉著他盡往小胡同里鉆。不出所料的,程鳳臺果然不識道。程鳳臺平時只走能過汽車的大道,而城南的道路情況比較復雜,他就是知道拉車的存心繞他,也指不出一條明道來自救。而拉車的滿嘴廢話說之不盡,還怪討人喜歡的,程鳳臺伸手難打笑臉人,只能認栽了往拉車的背心口袋里塞下一張鈔票,道:“哥們兒,你再這么跑下去,咱可就出了崇文門了啊!”拉車不好意思的笑笑,拐了八個彎,才給拉戲院來了。
進來就看見商細蕊被人給拍拍打打的,還別說,平時看他和女戲子小男旦們混在一起,覺得他還是生角兒的風度多一點。今天被唱花臉的漢子們圍著一比,還真是個唱旦的樣兒!透著那個秀氣!顧經理忙上前引薦,說程鳳臺是此地股東,雷雙和他們幾個與程鳳臺客客氣氣地打了招呼說了一回話,方才真的散了,散時心中不約而同地想道:就憑這份相貌,他嫖戲子一定不花錢!
等人三三兩兩走干凈了,程鳳臺把門關嚴實,商細蕊蹭地就躥上了程鳳臺的背,口里不斷喚著二爺,特別興奮和嬌媚,那拖長了聲氣的呼喚,聽得程鳳臺心里一麻一麻的。
“二爺你怎么來晚了!我都唱完了!長的可好了!”
程鳳臺背著他轉了個圈,才硬把他扯下來:“能來得了就不錯了!你二爺差點被人拉出北平給賣了!”
商細蕊才下了背,又往他懷里撲,矮下一截身子做了個小鳥依人的姿態,嬌嗔道:“悖∷頁粵誦芐謀擁粑葉】次野閹笮棟絲椋 閉饈怯玫┙嵌那荒畹摹3譚鍰ㄎ拋潘吮親擁撓筒氏悖傯獾鞫透忱锫e鷗齟蠊媚鎪頻模鹛嵊卸囁衫至恕i滔溉鏘鋁頌共懷魷返姆璨。禿統譚鍰值米钚祝譚鍰匣騁傷揮腥墑欽媯o縷叱墑槍室餑值娜死捶琛q菟杖鵲燃伺氖焙蚧雇茫葑奘系妊薷鏡氖焙蛞膊淮恚團濾蕕氖僑锝套櫻殉譚鍰u倍友擔褂幸換匱蕕牟恢悄囊宦返吶襝桑滓縷吖誆┐模鋁訟誹t瘓淙嘶懊揮校蹦熳懦譚鍰心跣螅閹坡サ南紛傭夾λ懶恕r恢幣璧叫讀俗輩潘閫輳
程鳳臺看到商細蕊自得其樂的鬧瘋,就知道沒受委屈,說不定二奶奶根本沒來,是他多想了。正要放下心來逗逗戲子,一低頭,就見二奶奶下午出門時他給她簪上的那朵珠花,現在正嬌滴滴地戴在商細蕊的耳朵邊!
程鳳臺大驚失色之下,握住商細蕊的肩膀把他端開點兒,定睛一看還真是的,就要伸手去摘那朵珠花。商細蕊扭身一跑,嘻嘻笑道:“干嘛!我不給你!”
程鳳臺可沒心情和他逗著玩了,皺著眉毛去逮他:“別鬧!二奶奶來過了?她怎么著了?”
商細蕊蘭花指一點他:“你猜啊!你說,是我戴著好看,還是你媳婦戴著好看?”
程鳳臺扭著他按到化妝桌上,氣得笑道:“你別給我娘們兒唧唧的來這套!”手往商細蕊裙子底下一撈,按住那個玩意兒捏了捏:“你把這根割了,我告訴你誰好看!好好說話!”
商細蕊自覺此刻是個女子,很柔弱地在程鳳臺身下扭動了兩下,主要是怕掙扎起來撕壞了戲服:“沒怎么著啊!給我彩頭和這朵花,夸我是活鄒氏!”他吃這份罵還吃得挺香。
程鳳臺不在當時的情境之中,乍一聽,也聽不出其中深意,就覺得應該不會是什么好話。二奶奶從來對個戲啊歌的毫無感觸,程鳳臺在上海時彈個鋼琴,她也不要聽,來北平以后家里辦堂會,她也不要看。不可能就被商細蕊打動了吧?那商細蕊可真成個神仙了!
商細蕊推開程鳳臺,坐到化妝臺前把小來叫進來給他卸妝,手上的藍光戒指一會兒泡在熱水里,一會兒打上肥皂,水里來火里去毫不在意,要是程美心看到,準得心疼死了。小來把珠花摘下來,剛擱到桌上,程鳳臺一把奪過去:“我先回家,改天再來陪你玩兒。”
商細蕊卸了一半的妝,也就去了一半的女氣,一個猛虎掏心,就要把珠花搶回來:“拿來!這是二奶奶給我的!”
小來忍不住翻白眼了,真當是好東西吶?還上趕著搶!
程鳳臺把花高高一舉:“別跟個護食狗一樣。她給你的,你就不能給我嗎?”一手捉著他要打人的手親了一口,笑道:“商老板,別鬧啊,我改天準來!”門一關就走了。
商細蕊重重地哼了好幾聲,很不痛快。
程鳳臺回到家時,就覺得今天的丫鬟老媽子的神態有點奇怪了,屋子里,二奶奶也正坐在鏡前卸妝——她還舍不得卸,屋里電燈關了,鏡子邊放了一盞煤油燈,她愣愣地望著鏡子里的自己想心事,聽到程鳳臺進來,她也沒有動。
程鳳臺走到她背后,把絹花從口袋里掏出來撥一撥花瓣,把花瓣撥得立起來,插回她頭發里,笑道:“你看你,這是做什么?”
二奶奶慢慢地從腔子里呼出一口氣,盯著鬢邊珠花,道:“我今晚,倒想起趙元貞了。”
程鳳臺不說話。
二奶奶自顧說:“不知道趙元貞現在怎么樣,嫁人了沒有?”
程鳳臺笑了笑:“她那個性情和身體,要嫁人是難的。”
二奶奶道:“過去我還瞧不上她,今天才知道,人和人啊,就怕比。趙元貞再怎么說也是大戶人家的小姐,這份規矩是有的,再胡鬧也出不了格。”程鳳臺心想你這是不了解她,看不到她出格的時候。而二奶奶考察女人的唯一一條標準就是男女大防,坐端行正,這一條趙元貞確實是很符合的。二奶奶繼續說:“小姐家有點怪性子,身子弱,不算是什么大毛病。有時候回想回想,覺得她做的那些事,說的那些話,還挺好玩兒的。她心腸也不壞。”
當年八百個看不上趙元貞,針鋒相對的人是她,現在推翻前塵給予認可的人也是她。程鳳臺很明白二奶奶這番話里的意思,女人的心思是越當真討論,她們就越當真琢磨,程鳳臺刷牙洗臉,含著滿口的牙粉沫子含含糊糊道:“哎,別提她了,我從小看她到大,看了十幾年!我都看膩她了!”
二奶奶忽然就拔高聲音:“那你橫不能去看那種貨色吧!”終于點了題。程鳳臺呆了一呆,照樣刷牙漱口不答腔。二奶奶開了話閘,可再也收不住了。今晚她被商細蕊惡心透了,什么涵養功夫也壓抑不了這份惡心和輕蔑,就是飯碗里掉進一只蒼蠅的感覺。別說程鳳臺是她的丈夫,現在就是范家哪個男人要和這種貨色相好,她也要拼命反對。但是她這份修養,是無法說出太過分的話的,只向程鳳臺描述了一遍商細蕊的風騷:“臺下幾百個男人跟那起哄!越起哄他還越來勁!當著那么多的人呀!搔首弄姿的!窯姐兒都做不出他那些動作來!我是不知道,這是賣藝呢還是賣身呢?這到底是個什么玩意兒投的胎?這不是個活妖孽嗎!”
程鳳臺看過商細蕊的鄒氏,知道現場的氣氛有多么纏綿和火熱,要是不犯法,男人們簡直能沖上臺去把商細蕊剝干凈吃了!但是他一點吃醋的感覺都沒有,反而覺得非常驕傲——這個顛倒眾生的小家伙,心里只有他,是全身心屬于他的呀!面對二奶奶的憤怒,程鳳臺只能微笑。二奶奶緊接著對商細蕊的人品做出評判:“你忘了他和張大帥曹司令了?別說大官要他,他是個戲子逃不了!今晚我看見了,他可不就是那種人?妖媚作態的!不定怎么勾引的司令呢!難怪姐姐生氣!就是……下賤!”她一回身,盯住程鳳臺:“你怎么就不嫌臟呢?跟他爛作一堆!”
程鳳臺此時已躺上床了,對這些話既不感到氣憤,也沒有想法去申辯,總之就是一句都沒往心里去,聽了很久,看二奶奶說不出什么新詞兒了,拉長聲調哄道:“好啦好啦,出去跑一趟你不累嗎?快睡了,我都困了。”心說在這方面,他自己也亂來得厲害,和商細蕊兩個配配是正好,男人之間哪在乎這個了。
二奶奶摘下鬢花怒沖沖地往床頭痰盂里一擲,東珠磕在痰盂邊上,叮地清脆一響:“玩兒!你別給我在外面玩兒出一身病回來!”商細蕊在她心里,已經是個千人騎萬人跨,腳底流膿渾身長瘡的臟東西了。可是程鳳臺的態度像軟棉花一樣,罵上去連個回音都沒有。二奶奶發作一頓,雖然沒有效果,但是明顯心里火氣小多了,上了床把程鳳臺很嫌棄地一推。程鳳臺已經睡著了,被她推得半邊身子露在外面也沒有醒。入秋了夜里還挺涼的,二奶奶不落忍,給他把被子蓋蓋好。心想南方男人的脾氣是真好,剛才這么一頓發作,放在她家鄉的叔伯兄弟身上,惱羞成怒動手了也難說,程鳳臺是一點兒也不動氣,總是帶著點笑,輕聲輕氣哄著人。過去剛結婚,她性子也不饒人,程鳳臺氣急了踢凳子拍桌渾身打戰,卻連手指也沒有點過她一下,一句重話也沒有過,拌嘴以后還會想著給她送花送糖果。他就是年輕,愛在外面貪玩!就是這一點太不好了!簡直沒法治!如果有個人能收住他這點男人的臭毛病,讓他踏踏實實多在家里待一待,自己也不是容不下這人,但這非得是個干干凈凈的正派人不可,引著程鳳臺往好路上走。
二奶奶仰面躺下,心里裝滿了對程鳳臺的柔情與無奈,一邊還琢磨著趙元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