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與昔一何殊勇怯（一之上）
    北京，大名府。
    “胡馬嘶風(fēng)，漢旗翻雪，彤云又吐，一竿殘照。古木連空，亂山……”宣撫使司溪園花廳之內(nèi)，一個歌姬端坐下首，輕彈琵琶，和聲清唱，坐在廳內(nèi)喝茶的宣撫使司一干謨臣武將，似是對這曲《青門飲》的歌詞都感覺到陌生，有人低頭細(xì)品著詞中的悲涼深厚，有人悄悄側(cè)過頭去，向同席的同僚打聽這曲子詞的作者，然而被問到的人都是輕輕搖頭，同樣也不知道這首詞的來歷。
    莫非是這歌姬自作？瞅見著眾人都不知作者是何人，已經(jīng)有人在心里犯起了嘀咕。有宋一朝，曲子詞極甚，風(fēng)塵之中亦有佳詞，倒也并不足為奇。在座的雖然多有飽學(xué)之士，可坊間詞曲之多，學(xué)問再大的人也難以盡知，一闕好詞流行不過三五日，便有新曲新詞取而代之亦是家常便飯，只怕便是蘇子瞻在此，亦不敢說他聽遍了天下的佳詞。故此眾人倒也并不會因此覺得羞愧，眼見座中無人知曉作者，聽見那歌姬一曲唱罷，與游師雄坐在一起的參議官折可適已經(jīng)開口詢問：“葉三小娘子，未知這曲《青門飲》，竟是何人所作？”
    那歌姬盈盈一禮，輕啟朱唇，正待回答，卻聽花廳外面，傳來一陣笑聲，有人朗聲接道：“折將軍，這是熙寧朝的狀元公，尚書省左司員外郎時公邦彥的得意之作……”
    聽到這個聲音，折可適的臉色微微一變，卻見眾人紛紛起身，他也連忙整了整衣冠，起身相迎。那個歌姬好奇的望向門外，不知這個一語道破的來人是誰，卻早有管事的下人過來，輕輕招呼她退出花廳之內(nèi)。
    聲音落下，最先走進(jìn)花廳的，是宣撫使司的主管機(jī)宜文字范翔，緊跟在他身后的，赫然是遼國北面都林牙韓拖古烈，而在韓拖古烈身后的，則是遂侯韓敵獵。
    韓拖古烈原本就在宋朝交游甚廣，此番出使，南來之時，大名府眾人也都曾見過他與韓敵獵，對二人并不陌生。這時見著二人，各自行禮，讓了客位與二人坐了，范翔卻坐在二人旁邊相陪，一面笑道：“韓林牙說得絲毫不差，這詞正是時邦彥昨歲所作。時邦彥雖然是狀元公，詩詞亦頗佳，可惜卻不如何受歌女青睞，便在汴京，亦甚少有歌女唱他的曲子詞，諸位不知，亦不足為奇。只是不想竟能在北京聽到這曲《青門飲》，更讓在下意外的是，韓林牙竟淵博至此，連這等小事，都如此熟悉！”
    就在幾個月之前，范翔還在尚書省做右司員外郎，與時彥熟得不能再熟。他既然如此說，那這詞便確是時彥時邦彥所作無疑了。只是誰也不曾想到，這韓拖古烈竟然對宋朝如此了解，縱是對手，眾人也都忍不住要紛紛贊嘆。
    只有折可適與游師雄二人，只是端著茶盞，低頭喝茶，并不言語。那范翔是個極風(fēng)趣的人，順著這個話題，隨口又說了幾件時彥的趣聞佚事，引得眾人皆掩口低笑。因這廳內(nèi)宋朝文武官員，便以折可適與游師雄官職最高，說完笑話，他又正式向韓拖古烈介紹二人，韓拖古烈與二人都有數(shù)面之緣，卻談不上深交，這時又?jǐn)⒘艘换嘏f，折、游二人只不過隨口應(yīng)承，不料韓拖古烈說二人的事情來，卻是如數(shù)家珍，便是相識多年的至交好友，恐亦不過如是。
    三人聊得一陣，竟是頗有傾蓋如故之感，一時間談笑甚歡。尤其是折可適，說了一會，干脆將座位移至韓拖古烈旁邊，反將范翔擠到一旁。座中凡有宋朝官員提及和戰(zhàn)之事，不用韓拖古烈回答，折可適都替他擋了架。
    如此直閑談了小半個時辰，折可適才略顯倦意，便朝韓拖古烈告了個罪，離席更衣。
    他方出了花廳，卻不知何時，范翔竟然也溜了出來，便在花廳旁邊的長廊上等他，見著折可適過來，范翔遠(yuǎn)遠(yuǎn)笑道：“恭喜大祭酒交了個好朋友?！?br/>     折可適淡淡一笑，不理會他揶揄，徑直走到他跟前，問道：“丞相還是不曾拿定主意么？”
    范翔搖了搖頭，笑著問道：“未知折將軍之意又是如何？”
    折可適卻不回答，反問道：“仲麟以為呢？當(dāng)留？當(dāng)放？”
    范翔輕笑一聲，道：“似韓拖古烈這等人物，可惜不能為我大宋所用！”
    “仲麟是說要招降他么？”折可適也笑了起來，但立即又搖搖頭，道：“可惜此事絕無可能。”
    “下官也知道?！狈断枞粲兴У男α诵?，旋又說道：“不過，既是如此，下官有個不情之請，要拜托折將軍?！?br/>     折可適驚訝的看了范翔一眼，他這時候才知道范翔專程在這兒等他的原因，因笑道：“仲麟說笑了，你是子明丞相最信任的人，主管機(jī)宜文字，倒有事要來拜托我這個閑人？”
    “折將軍這話卻是見外了，哪些事情該聽誰信誰的，丞相心里面可分得清清楚楚。如今宣臺之內(nèi)，誰不知道折將軍是丞相最信任的謨臣呢？”范翔說到這兒，不待折可適再說什么，又繼續(xù)說道：“如今這事，下官或許不當(dāng)多言。然此事亦關(guān)系重大——我知道折將軍此刻正是要去見丞相，故特意在此相候，只盼將軍見著丞相之時，若丞相問及韓拖古烈去留之事，能勸丞相扣留他們……”
    “這又是為何？”折可適更加訝異，但他見范翔越說越嚴(yán)肅，最后已是十分慎重，全不像開玩笑的樣子，他也變得認(rèn)真起來，又說道：“此事關(guān)系重大，仲麟需告訴我原由，我方能答復(fù)你?！?br/>     范翔抬頭望著折可適，仿佛想從他的眼神中知道他是不是在說假話，過了一小會兒，才輕輕嘆了口氣，壓低了聲音，道：“將軍不知道朝廷是想要丞相扣留韓拖古烈么？”
    聽到這話，折可適大吃一驚，問道：“莫非朝廷已頒詔旨？”
    “這倒不曾?！币姺断钃u了搖頭，折可適一顆心卻又放回肚子里，卻聽范翔又說道：“只是……”他欲言又止，一時卻也是的確不知道從何說起。這十幾日間的公文往來，朝廷旨意的字里行間，表面雖然說是交由石越定奪，但是范翔仍能感受到背后的壓力。至少，他可以肯定，小皇帝是希望石越能扣留韓拖古烈一行的。然而，這些事情，他又實(shí)在不便向折可適說明。
    范翔自覺受石越知遇之恩，對石越縱然不能用“忠心耿耿”四個字來形容——因?yàn)檫@個詞，實(shí)是并不太適合用來形容大宋朝的士大夫們——然他視石越為師長，頗存尊敬愛戴之心，這卻是毫無疑問的。何況在政治上，他更一向以石黨自居，與新舊兩黨在心里面就存了門戶之別。而這次石越宣撫三路，特意召他主管機(jī)宜文字，同樣也是信任有加。投桃報李，范翔自也不免事事都站在石越的立場，為他來考慮利害得失。他官職雖然不高，可是卻一直身處中樞機(jī)要，位輕而權(quán)重，對于朝中最上層的許多利害關(guān)系，也因此看得更加分明。站在一個“石黨”的立場，范翔心里面是希望石越與“石黨”能繼續(xù)得勢，主導(dǎo)朝政的，這于他，也是一榮俱榮，一辱俱辱。他眼見著親政之后的小皇帝一天天有主見，意圖自己來主導(dǎo)朝政，大展身手的小皇帝，與先朝留下的老臣們，原本就有天然的矛盾，這彌補(bǔ)這個矛盾本就是十分不易——自秦漢以來，就極少有皇帝會真正的信任先朝做過宰執(zhí)的臣子，一朝天子一朝臣，石越是先高宗皇帝一手拔擢的，所以無論他當(dāng)年如何受到猜忌，但是打壓歸打壓，重用歸重用，在高宗皇帝心里，那總歸是自己的大臣?？捎诂F(xiàn)在的小皇帝趙煦，無論表面上關(guān)系如何的好，包括石越在內(nèi)，現(xiàn)今的宰執(zhí)重臣，那也是他父親、他祖母的大臣。范翔心里面也清楚，指望著小皇帝如何親近、信任石越，那是神仙也做不到的事。但是，只要不激化矛盾，維持著君臣之間的和睦，因?yàn)槭缴砩线€有“遺詔輔政之臣”這樣的頭銜，小皇帝想要擺脫掉石越他們這些元老重臣，也很困難。畢竟，在大宋朝，外朝的勢力空前強(qiáng)大，不是說皇帝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
    然而，范翔心里的這種期望，并不會順理成章的實(shí)現(xiàn)。
    身為宣撫使司主管機(jī)宜文字，他比旁人更能了解、感覺得到皇帝與宣臺之間的那種隱隱的矛盾。自和議破裂之后，小皇帝愈發(fā)想要進(jìn)兵與遼人決戰(zhàn)，而石越卻就是下令王厚按兵不動；皇帝給河北派出了五萬援軍，卻安排了個李舜舉來做提舉一行事務(wù)，陳元鳳更是等同于監(jiān)軍——石越如今已經(jīng)面臨著巨大的壓力，別說是范翔，宣臺之內(nèi)，每一個謨臣都看得出來，若是再不下令王厚進(jìn)兵決戰(zhàn)，皇帝心里面，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了。李舜舉、陳元鳳的這五萬人馬，說是援軍，可是真的只是如此么？
    現(xiàn)今宣臺之內(nèi)，此前力主持重的眾謨臣，不是改變口風(fēng)，轉(zhuǎn)而勸石越下令決戰(zhàn)；就是緘口不言，或持兩可之說。唯一還堅持前見的，便只剩下折可適一人。
    兵戎之事，范翔不敢妄進(jìn)諫言，可是如今這韓拖古烈的放留，在范翔看來，算是無關(guān)大局的小事?；实奂热涣髀冻鱿胍哿繇n拖古烈一行的意思，那么石越希旨行事，讓皇帝高興一下，那也是緩和君臣關(guān)系的辦法。可是不知為何，范翔卻隱隱覺得石越竟有要放韓拖古烈歸國之意，他自知自己勸諫，石越必然不聽；而他心里覺得能勸動石越的人，潘照臨不在大名府，陳良早已功成身退，唐康遠(yuǎn)在王厚軍中……這些個“自己人”皆不在跟前。如今宣臺之內(nèi)，石越最為信任，倚為謀主的，便是眼前的折可適。
    而折可適再如何說，也是個武人，在范翔心里，他連“石黨”都算不上，更不用說是說這些心腹之事。
    他吱唔了好一會，才終于又字斟句酌地說道：“只是下官聽到一些傳聞，有人上本，請皇上扣留韓拖古烈一行為質(zhì)，皇上將這奏狀給御前會議看了，或稱當(dāng)放，或謂當(dāng)留，是韓丞相與范樞使堅持，皇上才勉強(qiáng)同意，待韓氏一行至大名府后，再由石丞相定奪。此后皇上又?jǐn)?shù)度遣使詢問丞相之意，下官又聽聞南面行營中，有人公然宣稱當(dāng)斬韓拖古烈人頭祭旗云云……此等話語，恐非軍將所敢妄言。韓氏放留，下官以為其實(shí)無關(guān)緊要，如見宣臺之決策，常與皇上之見相左，雖說做臣子的，自當(dāng)以忠直侍君，可若若事事如此，以唐太宗之明，亦不免有怒魏征之時。以下官之見，這些小事上面，不若稍順皇上之意……”
    “仲麟用心良苦?！闭劭蛇m微微笑道，“不過你大可放心，當(dāng)今皇上，現(xiàn)時雖不見得有唐太宗那般英明，可也不遜于漢之昭、明，到底是個英明天子。況且朝中兩府諸公，皆是當(dāng)世賢者，縱有奸佞，亦無由得進(jìn)，仲麟似不必過慮。如今我既在宣司參贊軍事，丞相待我以誠，推心置腹，我亦不敢不以忠直相報。仲麟的擔(dān)憂，我會轉(zhuǎn)告丞相，我自己的計較，亦當(dāng)坦然相告，至于如何決斷，以丞相之英明，你我皆不必杞人憂天?！?br/>     范翔聽到折可適如此回答，心中雖然大感失望，但他知道折可適為人甚是爽直，既與自己如此說了，那么再多說亦是無益，當(dāng)下只好抱拳謝過。
    折可適辭過范翔，他知道此時石越必在宣臺后院的書房之內(nèi)，便徑往后院而去。到了后院，卻見樓煩侯呼延忠一身便裝，守在院門旁邊，卻是與石鑒在一張石桌上面下著棋，二人見折可適過來，連忙起身見禮，石鑒朝著他行了一禮，笑道：“折祭酒如何來了？丞相正在與吳子云說話哩。待我去與祭酒通傳?！?br/>     折可適忙謝了，目送著石鑒進(jìn)院子，回過頭瞥了一眼石桌上的棋局，才朝呼延忠笑道：“樓煩侯，這一局，你卻是要輸了?！?br/>     呼延忠與折可適卻是世交，笑著搖了搖頭，嘆了口氣，道：“莫看他出身低，要贏他不容易。劍術(shù)、弓弩、槍棍、拳腳，樣樣輸給他，幾日間，統(tǒng)共已輸了一百多貫了，除了騎術(shù)贏了一場，連下棋都下不過他。我軍中有幾個相撲好手，京師中都有名氣的，昨日和他比了三場，連輸三場。也不知他從哪里學(xué)來了，問他師傅，總是不說，只是笑著說‘雜學(xué)甚廣’這等鳥話。我以前聽老田說過，他教過石鑒，還有兵部的司馬侍郎也教過他?？衫咸锖臀野虢锇藘?，云陽侯看他個文縐縐的書生樣，果真好武藝？我卻是不信的。以前在汴京時，可從未聽過……”
    “你這是以貌取人了，若真要較量起來，你和陽信侯聯(lián)手，只恐亦非云陽侯敵手?！闭劭蛇m笑道：“你輸給云陽侯的徒弟，倒不算太冤?！?br/>     “果真有這等厲害？”呼延忠仍是將信將疑。
    折可適未及回答，便聽院子里面石鑒已經(jīng)搶著回道：“樓煩侯，你莫要不信，日后見著陽信侯，你自去問他，他卻是見識過的?！币幻嬲f著，他一面出了院子來，見著折可適，笑著說道：“折祭酒，丞相請你進(jìn)去?！?br/>     折可適又謝過石鑒，辭了二人，走進(jìn)院中。這后院卻是很小，順著走廊，繞過一座假山，便到了石越的書房之外。守在書房外面的，是石鑒親自從呼延忠的班直侍衛(wèi)中挑出來四個侍衛(wèi)，見著折可適過來，一人過來，示意他止步，折可適忙停下來，解下腰間的佩劍，交予侍衛(wèi)收了，方有人至?xí)客夥A報，他聽見石越在里面說了聲什么，待了一小會，便見吳從龍自房出來，二人見著，只是互相額首致意，一個侍衛(wèi)已在折可適旁邊說道：“折將軍，丞相有請。”他連忙整了整衣衫，快步走進(jìn)書房。
    進(jìn)到房中，才行了個半禮，便聽石越笑道：“遵正可見著韓拖古烈了？”
    “已經(jīng)見過?！闭劭蛇m行完禮，方回道：“真人杰也?！?br/>     “確是如此。博聞強(qiáng)識，觀及毫末之微，而不失器局宏大?！笔胶ν劭蛇m，道：“如此人材，要放歸契丹，亦難怪眾人都擔(dān)心其日后不免將成我心腹之患?！?br/>     “下官卻以為無妨?！?br/>     “哦？遵正有何高見？”
    “不敢?！闭劭蛇m連忙朝石越欠了欠身，方繼續(xù)說道：“只是下官以為，大宋漸強(qiáng)而契丹漸衰，乃是天命?？v起蕭佑丹于地下，復(fù)掌契丹，亦不能變此大勢。區(qū)區(qū)一拖古烈，又有何為？軟禁此人，徒失我大國風(fēng)范，致萬邦所笑，更落契丹口實(shí)?！?br/>     “然遼人亦曾扣押樸彥成?！?br/>     “難道我大宋不曾扣押遼國使館眾人么？韓拖古烈乃是來我大宋吊喪致哀者，凡圣人治平天下，皆以孝為先。朝廷或者不要納遼使，他既然來了，若竟扣押遼國致哀使者，將何以表率天下？更貽后世之譏。休說是一個拖古烈，便是遼主親至，亦當(dāng)禮送出境，再決勝負(fù)！”
    石越聽著不由笑了起來，“遵正，此非兵家之言。”
    折可適卻正色欠身一禮，道：“回丞相，下官學(xué)的是儒家圣學(xué)。”
    石越笑道：“儒家亦知兵么？”
    “丞相博學(xué)，難道不知吳起亦曾是曾子、子夏的學(xué)生么？”
    石越一時被他難住，不知如何回答，卻聽折可適又說道：“用兵亦分正道、詭道。當(dāng)行詭道時，不得拘泥于正道；然當(dāng)行正道時，亦不可行詭道。自古只知權(quán)謀詭變之術(shù)者，亦難成大事業(yè)。況且使韓拖古烈歸國，于我大宋，下官以為亦是利大于害?！?br/>     “這又是何道理？”
    “丞相豈有不知之理？”折可適道：“韓拖古烈雖然對我朝知之頗深，卻也于我大宋并無敵意。因其知之深，故而更知敬畏。下官以為，朝廷若有志一舉翦滅契丹，吞并塞北，則韓拖古烈不可遣。若其不然，則當(dāng)遣之。使韓拖古烈在契丹，日后兩國通好，方可希冀。否則，契丹不亡，邊禍不止?！?br/>     他這番話說出來，石越默然良久，才嘆了口氣，問道：“遵正以為契丹可滅否？”
    “下官未知丞相以為是古之匈奴、突厥強(qiáng)，還是今之契丹強(qiáng)？”
    “自是契丹強(qiáng)。”
    “下官亦以為如是。”折可適點(diǎn)點(diǎn)頭，侃侃而談：“契丹之強(qiáng)于匈奴、突厥者有二，契丹無部族爭立之禍，而兼得耕牧兩族之利。自古胡狄易除，蓋因胡狄之屬，莫不乘中國衰敗之機(jī)而興，凡中國強(qiáng)盛，則其自敗。若契丹是匈奴、突厥，以我大宋中興之盛，當(dāng)逐北千里，斬其名王，封狼居胥，非如此不得謂成功。然下官以為，契丹卻不得以胡狄視之，而當(dāng)以大國視之。自古以來，要攻滅如契丹這樣的大國，又正逢其鼎盛之時，非有十?dāng)?shù)年乃至數(shù)十年之大戰(zhàn)，絕難成功?！?br/>     “朝廷若欲攻滅契丹，亦下官所樂見。然下官以為，每場戰(zhàn)爭，朝廷上下，只能有一個目標(biāo)。否則，便容易進(jìn)退失據(jù)，舉止紛擾。以今日之事而言，我大宋與契丹戰(zhàn)爭之目的，只是將契丹趕出國家，并伺機(jī)殲滅南侵的遼軍，讓遼人從此數(shù)十年間，只要聽說‘河北’二字，便憶起今日之疼，再不敢存南犯之心！便是收復(fù)燕云，此時亦不必去想；至于攻滅契丹，更不必提。便果有此等志向，亦待做完了眼下之事，再去想下一步未遲。大餅須一個一個的吃。眼下我們尚只是看得見第一個餅，餅都不曾咬到嘴里，吞進(jìn)肚中，便老老實(shí)實(shí)想著如何吃完這個餅再說。無論旁人如何想，丞相萬不能一時想著驅(qū)除遼人便可，一時想著還要收復(fù)燕云，一時又想著要攻滅契丹，如此患得患失，實(shí)是用兵之大忌?！?br/>     “大餅須一個一個吃?！笔降吐曋貜?fù)著折可適的話，嘆道：“知我者，遵正也?！彼诜恐絮饬藥撞?，手里拿著一柄如意，輕輕在左手掌心不停的擊打著，過了好一會兒，才又說道：“如此，吾意已決?！?br/>     “只是……”折可適想起自己對范翔的許諾，又說道：“下官聽說朝廷之意……”
    他正待將范翔的擔(dān)憂轉(zhuǎn)告石越，不料才說了這么一句，便已被石越打斷，“是范仲麟罷？他連你那也游說過了？”
    折可適偷偷看了一眼石越的臉色，見他并無惱怒之意，才笑著說道：“范仲麟所慮，亦并非全無道理。朝廷之欲，亦不能不考量。自古以來，皆是要內(nèi)外相和，大軍才能打勝仗。”
    石越抬起頭來，看了一眼折可適，忽然笑道：“遵正，你以為如今我軍已然穩(wěn)勝券了么？”
    “那卻未必！”問起軍事上的事，折可適立即斂容回道：“下官一直以為，而今宋遼兩軍，在河北實(shí)不過半斤八兩。我大宋占著天時，遼人占著地利，至于人和，那是一半一半。遼人固然進(jìn)退兩難，可是我大宋稍有不慎，同樣可能滿盤皆輸?！?br/>     “遵正說得不錯。形勢上如今我軍的確已漸漸有利，然而打仗不是說形勢有利便一定可以獲勝的。”石越點(diǎn)了點(diǎn)頭，神色變得嚴(yán)肅起來，“如今便有不少人，見我大軍會師，軍容頗盛，遼人已是進(jìn)攻乏力，便以為局面鼎定，迫不及待要彈冠相慶了。他們關(guān)心的是報捷的時間，高談闊論的，是如何出遼國，收復(fù)幽薊，甚而攻滅契丹，混一南北！”
    “士心民心樂觀一點(diǎn)，未必全是壞事。然而在這宣撫使司之內(nèi)，本相卻仍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生怕犯下半點(diǎn)錯誤。大錯鑄成，到時候再去悔嘆九州之鐵不能鑄此錯，便已經(jīng)晚了?！笔窖赞o說得寬容大度，語氣中卻已經(jīng)帶上了譏諷，“非是本相不想去面面俱到，然所謂‘國之大事，在戎在祀’，旁事和光同塵，亦無大要緊。這兵戎之事，我便是殫心竭智，亦不敢說萬全。便是古之名將，如白起、樂毅輩，若他們打仗之時，還要想著顧著朝廷中各色人等的喜好，只恐亦難全其功業(yè)。更何況論及知兵善戰(zhàn)，我只怕未能及其萬一。方才遵正說得好，餅須得一個一個的吃。這其中道理是一樣的，以我的才智，如今亦只能顧著一面。顧好了這一面，我便算問心無愧，死后亦有面目去見高宗皇帝與太皇太后。至于其它的，只好順其自然。”
    以石越此時的身份，說出這樣的話來，其實(shí)已經(jīng)是形同發(fā)牢騷了。折可適自小從戎，其時宋朝武將，大多都要受制于地方文臣，這世上，通情達(dá)理的上司，總是要少于求全責(zé)備的上司，折家雖然幾乎是一鎮(zhèn)諸侯，代代世襲，然而同樣也免不了要受許多這樣的氣，或是監(jiān)軍，或是欽差，或是諸路長官……而他所見的，所聽聞的，就不免更多。故此，石越的牢騷，事有大小，官有高低，然而境遇卻其實(shí)是相同的。他聽到耳里，不免亦心有戚戚焉。
    只是二人畢竟身份懸殊，折可適既不好說什么，卻又不能什么也不說，只好干笑幾聲，在旁邊說道：“丞相過謙了。以下官看來，如今我大宋君明臣賢，便猶昔之燕昭與樂毅。實(shí)是下官等多慮了，朝廷委丞相以專閫，舉天下之兵付之，軍國之事，無不聽從，大事無不成之理！”
    “是么？”石越又看了一眼折可適，忽然嘿嘿冷笑了幾聲，道：“倘若我是樂毅，卻未知誰又是騎劫？”
    這一下，折可適卻是也再不敢接口，也不知道該如何說，只是尷尬的站在那兒，卻聽石越又哈哈笑道：“遵正休要為難，本相不過頑笑而已。便算真的有騎劫，我大宋亦非燕國，我也沒有趙國好投，只能學(xué)諸葛武侯，死而后已。”
    折可適連忙跟著干笑了幾聲。但無論如何，他也不覺得這玩笑有什么好笑的?！丁?lt;/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