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遛一遛
吃晚飯后,薛竹專心致志,或者說小心翼翼地在洗碗。
在唐婉家里吃飯是件很愉快的事情,美食與美人都秀色可餐,不食而飽。
那洗碗就是所有工作里面薛竹最避之唯恐不及的。
就像薛竹的喜好是收集各隊盜版球衣,唐婉的愛好是收集各式各樣的瓷器仿品。
而又像薛竹喜歡穿著各式球衣在家里晃悠著,煮飯拖地都有不同俱樂部的球衣伺候著;
唐婉家里的山寨瓷器也都散落各地,廚房客廳洗手間,一個不少都派上用場。
空擺著,嚇唬誰呢,擺著多占地方,閑得慌了不是……
方才可憐的薛姑娘只得瞄了一眼大箱子里的成捆成扎的信件,就被流放邊疆了。
唐婉翻了翻箱子里的信件,拿起一扎看看字跡,當機立斷把她打發去做飯洗碗。
就算是山寨版的瓷器,薛竹可不敢打壞幾個試試看看,刷碗刷得滿頭大汗。
剛剛吃飯時,唐婉才問她,那堆在地上亂七八糟的唱片是干什么的?
薛姑娘跟獻寶似的,說前日不是想起家里藏有些很老的黑膠唱片,巴巴地跟家里要來的呢。
又說唐婉這里有機子,不知道還能不能放出來呢。
洗了碗,這廂還是不能閑下來,唐老師又開始指揮薛姑娘把大箱子弄到書房去。
兩人連拖帶拽,怎么這么重啊,某人又是大汗淋漓了,唐婉盯著薛竹微微凸起的小肚子嘿嘿笑了下。
她惦記著那些唱片,把唐婉的古董機鼓搗了好一陣子,愣是弄不出聲音來。
想起舊時爸爸常聽這些唱片,邊聽邊跟著哼兩句,搖頭晃腦,心滿意足。
現在偶爾經過一些小巷子,幽深之處,偶爾還會在哪家大院門口飄來這些熟悉的粵曲小調。
一些老人就坐在門口,有的沒事拉拉二胡,也沒誰在聽,更多是搖著大葵扇,家長里短聊起來。
“這些唱片放太久了,又不注意保養,怕是受潮了呢。”
唐婉才從書房里出來,滿身的灰塵,瞄了下她手里的唱片,又叫薛竹去燒洗澡水。
以前聽說過博導仗勢欺壓青年講師的,現在可是真切領受到了。
唐婉總愛使喚薛竹去拖地,一周兩三次,地板都干凈得能照鏡子臭美了,還要繼續拖。
衛生間洗手間,廚房的油煙,客廳的地板,陽臺里的花花草草,總得要折騰點事情來。
然后自己舒舒服服地坐在沙發上看著穿著山寨球衣的薛竹咚咚咚地跑來跑去。
就像家里養了只很懶的寵物,主人也懶得帶出去遛一下,為了健康著想,那就在家里遛著吧。
12.誰最俊俏
薛竹出到客廳,一陣崢崢的琵琶聲鉆進耳朵里,讓她突然渾身都震顫起來。
這是一種奇妙的感覺,心里的訝異和興奮不亞于第一次聽到這古董機在唱歌。
盯著那個古董機,心想愛迪生咋想的呢,這玩意兒都能整出來。
唐婉說,其實是機子出了點小毛病,唱片還是能湊合聽的。
說著邊翻薛竹家里寄來的黑膠唱片,果然有小重山的《賣油郎獨占花魁》。
薛姑娘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她媽媽是小重山的大粉絲,年輕時迷得不得了。
阿媽話,小重山演的秦小官當年就是她的夢中情人,這么俊俏又這么溫柔體貼,品行又好。
還笑道,爸爸喜歡的是“小生王”羅家寶,當然還有薛覺先啦,兩人常常吵起來,誰才是最俊的小生。
沒說完薛竹傻兮兮地咧嘴笑起來,說這有啥好吵的呢,當然是龍劍笙最俊俏啦。
遇上一家老小的戲迷了,唐婉有點不同意薛竹的看法,覺得任劍輝才是唱功扮相沒得比。
說到唱功,各有千秋啦,不過論長相,薛竹還是堅持年輕時的龍劍笙憨態可掬最可愛。
唐婉白了她一眼,不吵了,這廝電影看多了,都不是一個年齡段的,啥叫代溝,沒法交流啊。
把那張小重山的唱片放進去,唐婉瞅了瞅沙發,招招手讓薛竹過去當靠墊。
時常幻想帶著這條小狗狗偎依著一起去聽戲呢。
這個她知道么?
小重山的唱腔不比羅家寶的“蝦腔”渾厚,也不如任劍輝的獨特的纏綿感;
但卻有一番魅力自在,空靈清澈,本來就雌雄難辨,她的聲音就像盤旋在頭頂,繞梁不絕。
然而又在這一片清澈干凈之間,她并非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孤高冷傲,人生百情都是貼著心來唱。
毫無矯揉造作之態,見過她的眼神,溫暖透澈,如此純粹陽光的人物,確實是不得多見。
唐婉心里默默隨著那些戲文跌宕起伏,薛竹已經開始在打瞌睡了。
也好呢,睡吧,能安睡時且酣睡。
想問問她,有沒有學生給她寫情書呢?臺上靦腆的樣子可是很有趣呢。
她或許會笑著講,她可是學生口中的老古董呢,一副衰樣,誰會喜歡呢?
或者問她,有沒有給別人寫過情書呢?都給誰寫過呢?
是啊,她還沒給自己寫過一封情書,怎么就被追到手了呢,真是不甘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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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臺上那些女小生真是令人迷得不得了啊……怎生這般俊俏呢?!
寫這個故事是要過一下小戲癮……
13.聽戲
忽然驚醒的薛竹陷入了某種恍恍惚惚的虛無之境。
方才兩人就坐在沙發上聽曲子,打了個瞌睡,再猛然地清醒過來,古董機還在呱呱唱著。
晚上的燈光都被唐婉調得很暗,昏黃昏黃地籠罩著整個客廳。
墻上的掛鐘噌噌噌走著,這個聲音單調而無力,卻透露出某種安定的力量,特別是這樣的靜夜里,讓她更加明了,一分一秒都要捱下去。
唐婉還是那樣靠在她的懷里,找了一個最舒服的位置,沉甸甸地落在她的胸口。
老式的古董機怎么這番堅韌,它停不下來了么?
誰知道這夜里它反反復復唱了多少遍這個曲調。
薛竹看了一下懷里還在熟睡的唐婉,知道她應該把她弄到床上去睡的,可是這樣會驚醒她,誰知道她醒來還能不能繼續睡了呢。
就讓它這么一直唱下去吧,四周安安靜靜地,薛竹的睡意蕩然無存。
今晚唐婉說要帶她去聽個戲的時候,薛竹心里生起一絲暖意,
想起以前爸爸也常這樣拍拍她的頭,說晚上我們去聽人家唱戲吧。
然后不由分說,把她抱起來坐到昏黑的戲院里,一坐就是幾個鐘頭。
那時候街頭有個很大的戲院,偶爾放放電影,或者有戲班來唱戲,鎮里跟過節似的。
不管大戲班小戲班,唱的哪出戲,人頭攢動,座無虛席,過后都是小鎮半個月的話題。
一開始薛竹總會哇哇大哭,里面人擠人,又黑暗,像是地獄般令人恐慌。
三姑六婆磕著瓜子,搖著大葵扇,有些不大體面的女人還身上滿是濃烈的味道,
這個還算好,要是坐在了男人堆里,汗臭味和煙味,大聲吆喝還滿口酒味,令人作嘔。
薛竹不明白為什么不是每個男人都像她爸爸那樣干干凈凈,不吸煙不喝酒呢。
可是才坐了一會兒,咚咚鏘的鑼鼓聲一響,薛竹立即停止了專心表演的嚎啕大哭。
待得臺上燈光一亮,幾個小旦咿呀一聲出場了,薛竹就目不轉睛地盯著舞臺看。
薛爸爸覺得自己的小女兒不像其他的小孩那樣,聽戲時吵吵鬧鬧,或者聽到鑼鼓聲就嚇壞了。
她反而是進戲院就大哭,旁邊的人覺得好玩都來哄著,給糖果啊餅干啊逗著。
一到開戲了就立馬不哭了,扒了張糖紙,含著糖果就很嚴肅的樣子看著舞臺。
不過聽到一半,薛竹已經睡得口水直流了。
薛竹聽爸爸有時這么嘮叨起來,也跟著嘿嘿笑。
說,記得小時候那花旦穿得花花綠綠的,涂脂抹粉,覺得跟仙女似的。
可是那個仙女就只是在臺上一直捏著嗓子唱著,等得我們的薛小姑娘都睡著了。
散場的時候通常都是半夜里,月亮好的時候,各家手里的手電筒都不用開了。
街坊都散去了,薛爸爸帶了條小被單卷著自家小女兒,薛竹把頭伸在外面問爸爸,仙女是不是飛走了。
這個夜里的氣氛太像當時,在戲院里總感覺跟夢里一樣,臺上的戲開演了,
座下的魯男子俗女子都不再嘰里呱啦說三道四了,靜悄悄地,等著小生花旦粉墨登場。
不管是千年前的纏纏綿綿要死要活,還是什么革命戲碼,拋頭顱灑熱血,戲院里演的是另一種生活啊。
鴉雀無聲,人人側耳傾聽,唱得好的不吝嗇掌聲,不好的哄堂大笑,一個走調要八卦上好幾年。
薛竹至今還覺得不可思議,為什么那個時侯,人們對于聽戲如此著迷。
而她,一迷就迷到了至今。
爸爸說帶他去聽的第一場戲是《唐伯虎點秋香》,可是薛竹記得清楚的是《帝女花》。
盡管那一曲“香夭”臺上的生旦齊齊跟不上調,扮相粗陋,扭捏作態。
然而戲臺后的樂聲卻讓她覺得凄惻無比,想那時小小年紀懂什么咧,就是覺著這戲好悲。
薛竹以為自己長大后很少聽了便會漸漸忘卻了,偶然聽到,還是覺得那每一個音符都嵌合進她的身體里,她的靈魂都為這個曲調輕輕震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