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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7 章


  97.

  變故來臨時正逢上元節,姬差混跡在人群中,用她笨拙的傀術偷行人身上的錢袋子,一時偷不著,干脆自己上了手。哪曉得對方守株待兔多時,就等她手一搭過來,立即捉住,當街示眾。娑婆大陸對于偷盜者的懲罰都大同小異,或是除籍扔去受害者家中做仆人,或者砍斷一手,送去枯天谷流放。

  遠處買花燈回來的第七歌找不著人,發現姬差已被擒住雙手,即將送去判刑。

  她擠進人群中心,告訴那個捉住姬差的人:“我替她去。”

  橫豎不過想要一點好處,那人略一思索,便答應了。

  姬差跟隨著人群去看官衙判刑,卻見第七歌當著判官的面從兜里掏出一根發簪,眾目睽睽之下大喊:“我乃須臾城前城主之女!誰敢判我!”

  姬差恍惚。這簪子在最初第七歌救下她時,因她不肯脫去一身裝飾被諷刺一遭后,便叫她一氣之下扔在了河畔,后來逃出城的晚上,她偶然撞見第七歌摸黑在河岸找這簪子還冷眼嘲諷了一番。一路到頭她只當此物早被第七歌變賣,不想對方一直留著,竟是為了有朝一日防止這層變故。

  如今須臾城城主府早已被鳩占鵲巢,暫代城主之位的會主廣發告示,重金尋找前城主遺落的一雙兒女,其心何意,不得而知。

  官衙得了這機會,不管真假,只先巴巴地給人送去。

  第七歌被押解啟程時,沖人群里無措的姬差唇語:“去找長不輕。”

  對,還有長不輕和尚。姬差想,不久前她告訴第七歌,曾有一個叫長不輕的和尚揚言能救她一生命數。

  她前往雷音道的途中聽聞前須臾城城主之女已被找到,如今迎回家中,養在府里,擇日便接手城主之位。只是這位城主之女還能不能活到那天,另有說法。

  她花了一段時間才想明白,那些人需要的并非真的城主之女,只要有一個人,拿著能證明身份的信物,是個女的,就能成為城主之女。姬差以前礙著貴族女的身份不見外人,如今天下認得她的人屈指可數,送去的第七歌是真是假,全憑會主一句話。

  再過了一段時間,她又明白,如果第七歌死在她趕回須臾城救人之前,那到時一切都將無濟于事,明面上的須臾城城主之女已死,她再辯駁也死無對證,只會方便會主認出她后將真正的她殺死,永絕后患。

  姬差緊趕慢趕,隱約懂了,那個上元節的夜晚,第七歌拿出那根簪子給眾人看時,就清楚這即將發生的一切。

  她日夜兼程去找長不輕和尚,可長不輕早已圓寂。留給她的只有那根鍍金禪杖。僧人帶話給她,說長不輕有言,若有朝一日姬差來此,便命其終身守著禪杖,不得入世。

  姬差在禪房睡了一夜,臨近破曉,拿著禪杖逃了出去。

  她像當年第七歌那樣強行克化了剩下的一顆蝣人骨珠,闖進須臾城主府,把第七歌救出去時卻來不及了。

  她摸到第七歌脊骨滾燙,邪氣瘀滯,卻如何也散發不到四肢。

  那是會主摸索古籍造的封珠固氣之法,把渾身血氣固在珠子里,人愈發虛弱消瘦,不日之后,爆珠而亡,肉身也會化作飛灰,難以存續。

  第七歌最后一個夜晚昏昏沉沉睡在姬差的懷里,臨死時從身上掏出那根草笛,教姬差吹會了一首樓蘭舞曲。

  她告訴她,第達爾的魂魄要靠這首舞曲復蘇。

  第七歌緊緊抓住姬差的手,一遍一遍地重復,要姬差在暲淵化冰之時,找到一面鈴鼓,去到暲淵,找暲淵里的鼉圍要一支草笛。只有靠那只草笛,第達爾才會回去。

  “第達爾回來之后呢?”姬差胡亂同神志不清的第七歌說話,“第七歌,你不要睡……第達爾回來以后呢?你不見她?”

  “我當然要見她。”第七歌閉著眼,輕揚唇角,“你殺了她。殺了第達爾……殺了她,神影才不會霸占她的身體。這是她的愿望。我與姐姐,自會在樓蘭的風里相見。”

  姬差突然嚎啕大哭起來,她抱著第七歌不肯放手:“你不要睡。我一個人去哪啊,我哪也去不了的。”

  “姬差啊,”第七歌的聲音從未如此平靜,她仍閉著眼,把從觀音身上偷走的所有臂釧塞進姬差手中,咂了咂嘴,咽下喉中血液,再握住姬差的手,用四指輕輕拍了拍姬差的手背,“姬差,萬事如意。”

  第七歌死了。

  她的骨珠連同肉身化作一捧白灰,被姬差裝進盒子里。

  姬差帶著這一盒骨灰,在春天的每一個日夜走遍娑婆的每一個神廟。

  她在神廟中放下這盒骨灰,挨個在所有神像面前磕頭下跪,不停地說十方諸神啊,你們救救第七歌吧。可沒有一個神會顯靈,沒有一個偷睡的牧童再從神像后出來給第七歌一條生路。

  他們不顯靈,姬差便用禪杖打碎他們的金身。一廟不顯靈,她就毀一廟,只在廟中留下曾經救過第七歌的無相觀音。

  姬差在打碎娑婆最后一座神像時,笙鬘出現在了她的面前。

  那是霸占著囡囡身體的笙鬘,因為肉身孱弱,禁錮了她的力量,她只能找到另一團凈氣替她完成一切。

  笙鬘給姬差一滴與無相觀音同宗同源的胎生血,告訴姬差,拿著這滴血,等待無相觀音化成凡人現世,一把火燒盡娑婆,觀音真身獻祭,甘露降世,第七歌便有往生。

  娑婆本就以笙鬘的基體所化,笙鬘的胎生血賦予了姬差玄邪兩稟的力量。她借著這樣的力量,殺了會主滿門,踏上尋找無相觀音與第達爾的征途。

  漫漫數年里,姬差埋葬了第七歌的骨灰,剃度為尼,帶著禪杖與臂釧,在傀術登峰造極時,入魔一般做了一個代替第七歌的傀儡。

  她給她靈魂,給她生命,唯獨不給她自我。

  那個傀儡頂著刻畫成第七歌的人皮和第七歌的名字日復一日陪在姬差身邊,始終不得姬差喜歡。

  她認為她空有一張第七歌的臉,卻整日心慈手軟低眉順眼,完全不如第七歌一分。

  姬差常常望著她想,興許自己才是世間第二個第七歌。

  自己已在第七歌離開的這些年里變得心狠手辣殺人如麻。她才活成了第七歌。

  后來在漠塹的倀鬼墓里,靈魂分裂的第達爾朝她掏心而來,那個兩百年默默無聞的傀儡驀地擋在她的身前,傀儡之身被破,她帶著她跑到邙山上,這次卻無論如何也修不好了。

  被掏了心的第七歌與她并肩而坐,姬差在懸崖邊看著昏紅的日暮,第一次同身邊的人說起真正的第七歌。

  “她以前,跟我一樣大的時候,就說……死后要葬在邙山腳下。”姬差滿眼霞色,“邙山……所有陵墓里都是貴族。她說她生不得富貴命,死了總要跟那些人平起平坐才甘心。她總喜歡說這些話。她還喜歡在殺人前問別人聽沒聽說過第七歌,她說她不能被活人知道,所以那些人要在死前知道她的名號,這樣也算威名遠揚……可我清楚,其實她根本不在乎。”

  旁邊的傀儡聽了便說:“我雖不可代她生,倒也還能代她死。”

  姬差不說話。

  傀術在逐漸失去效力,傀儡的脖子和面頰爬上了樹木的裂紋。

  過了很久,姬差低聲道:“該給你取個名字的。”

  傀儡的語言已變得僵硬困頓:“我不是叫……第七歌嗎。”

  她說完,一頭偏倒在姬差肩上。片刻后化作了一堆木柴。

  姬差抱著這堆木柴在黃昏里等來了將死的謝九樓。

  這便是提燈在大火中看到的那一幕。

  如今時間流轉,第七歌尚活著,笙鬘也還沒找上姬差。

  只是上元節,怕也等不到了。

  提燈不無遺憾地想,他還欠謝九樓一場大雪。

  -

  到達漠塹前一晚,謝九樓和楚空遙不動聲色給提燈灌酒。

  說灌也算不上,提燈酒量不好,謝九樓假裝讓他隨便喝兩杯便醉了。一見提燈有醉態,謝九樓更哄著他多喝一壺,確保提燈醉得徹底一些。

  待把人扶進房里守著睡了,謝九樓和楚空遙在外邊打商量。

  先是楚空遙問:“你要去哪兒?”

  “一個林子。”謝九樓道,“照山鬼說的,把那面鏡子挖出來。”

  “那鏡子有何用?”

  謝九樓搖頭:“她沒細說。只道我和那鏡子有緣,若想知道提燈與我的一切,不能指望提燈開口,唯一的法子,就是那面鏡子。雖說是夢,但夢中她與我一步一路都指得清楚,不論真假,我也要去試試。”

  說到這兒,謝九樓反問楚空遙:“你呢?”

  楚空遙沉默一瞬,垂眼笑道:“她沒與我說什么。只叫我跟著你一起罷了。眼下看來,你一個人也無妨。倒是小鳥,他最怕貓的,跟毯子一起這么些天,怕是膽都嚇破了。我得去看看。”

  謝九樓打趣:“早前不還惱他認錯了人,同他賭氣?”

  楚空遙收了扇子瀟灑離開:“我生平最不喜歡蠢笨的人,可他是鳥,鳥腦袋小,裝不下許多東西,可以原諒。”

  他走到木梯拐角忽地轉身:“阿九。”

  謝九樓看過去。

  “沒什么,”楚空遙低頭,再抬眼又是一笑,邁步下了梯子,“回來一起喝酒。”

  謝九樓道:“早去早回。”

  “你也是。”

  -

  約莫大半個時辰,謝九樓便把鏡子取了回來。

  鏡子不大,但包得極為嚴實,光盒子都套了幾個,又是土色,費了謝九樓好些力氣才尋到。

  正要回客棧的路上,謝九樓遠遠就見大街一處圍了一群人,提燈那位長姐——笙鬘,正抱著胳膊,站在人群中看好戲似的一動不動,因人長得高,謝九樓一眼便覷到了。

  他正要過去叫人,無意間往人群最里頭一瞥,心中警鈴大作。

  提燈正蹲在糖人鋪子前一本正經跟做糖人的吵架,對方已氣得吹胡子瞪眼,赤急白臉地趕人,提燈還看不懂眼色的模樣,蹲在攤子前不肯走。

  謝九樓一急,趕緊擠進去,才邁著步子走到攤子前頭,就聽提燈微微傾身,湊過去沖那老板說:“……破攤子。”

  一聽就還沒醒酒。

  周邊的人哄然笑開,做糖人的長長“嘿”了一聲,瞪著眼,就要擼袖子:“你罵誰呢?!”一抬眼,見著謝九樓欲言又止地走過來,估摸到他與提燈是認識的,更來勁了,指著提燈吆喝:“哪來的酒瘋子!一分錢東西不買,光來砸人生意!”

  話音剛落,又聽提燈說:

  “破攤子。”

  “你!”老板作勢揚手要推搡,謝九樓忙忙彎腰把人攔住,這下讓做糖人的心里落了底,逮著謝九樓就不松開,“你認識是吧?哪來的領哪去!好狗還不擋道呢,一天天凈攔人做生意。”

  提燈順著老板視線仰頭,看到謝九樓,先是一愣,隨即伸手拉住謝九樓一根指頭,眼珠子晃著點水光,小聲喊:“阿海海。”

  這邊謝九樓本想把提燈帶回去,聽見他這么一喊,被抓著的那根指頭都顫了顫,心下一軟,腦里一空,只轉了頭沖那糖人鋪子問:“把你這些全買了,多少錢?”

  只要給錢,哪里都好說話。

  糖人鋪子老板一面收錢,一面沖謝九樓軟和道:“這也不是我不給他做,我們做糖人的,做龍做虎做兔子哪樣不行?您家這小公子,非要我給他做雪!雪哪里做得出來?我如何給他串起來呢?”

  謝九樓瞧了一眼,這糖人是拿根細木簽子放在板上,從旁邊燒得熱熱的糖水鍋里舀一勺糖,拿糖均勻地倒在板上畫出各樣形狀,那木簽子在中間,自然能把圖形粘在簽子上,這樣畫好圖,糖也涼了硬了,成了形,把簽子拿起來,就是一個糖人。

  但要畫雪,卻是難的。木簽子根本粘不住什么。也難怪提燈和老板僵持不下。

  付過了錢,看熱鬧的大多也散了,謝九樓看笙鬘要走,無奈道:“你也不攔著他點。”

  “我攔著做什么?”笙鬘回頭,“我只恨不能把他那樣子畫下來,待他酒醒了叫他看個百八十遍。”

  謝九樓嘆了口氣。

  提燈還仰著脖子望他,那眼神像在埋怨今晚沒得到糖畫的雪似的。

  “……”謝九樓握住虛拳放嘴邊咳了一聲,背著手走到糖板面前,左右看看,趁著周遭沒人,輕輕往糖板上打了一巴掌,“破板子,欺負我們提燈,連雪都畫不出來。”

  提燈:“……”

  提燈看了看板子,又看回謝九樓臉上,這次眼神更幽怨了些。

  就差把“你糊弄我”四個字寫在眼睛里。

  謝九樓沒法子了,自顧坐到老板的椅子里,有模有樣拿根木簽子出來放在板上,又用那個長柄勺子在糖水面上的空中舀了一勺,接著拿空勺子在板上畫起雪來。

  畫了會兒,他放下勺子,舒了口氣,把光禿禿的木簽子提燈:“喏。”

  提燈低頭看看簽子,又看看謝九樓,眼中逐漸茫然。

  茫然,但是不著道。

  提燈不接。

  謝九樓又舉著木簽子朝他遞了遞:“你的雪,不要?”

  提燈再次低下頭仔細看木簽子:“……雪?”

  “對啊,雪。”謝九樓往木簽子上指指點點,“這么多,你沒瞧見?阿海海都瞧見了,全是雪。”

  他一本正經帶著提燈往簽子左邊指一下,右邊指一下:“這兒,這兒也是,還有這兒。”

  提燈眼珠子跟著他指尖轉,轉了會兒,聽見謝九樓問:“這回看見了嗎?”

  提燈對著這根木簽悶了片刻聲兒,蹙了蹙眉,又把眉頭展開,大概是說服了自己,接著遲緩地點點頭。

  “那還不拿著?”

  提燈接過去緊緊握在手里。

  謝九樓把他牽起來:“現在還想做什么?”

  提燈本就醉著,眼下早被謝九樓繞暈了,但還始終垂目看著手里的木簽子,說什么話總要先在腦子里思考一會兒,才訥訥道:“把這個……給謝九看。”

  一語未了,他驀地反應過來似的,趕忙抬頭,把木簽舉到謝九樓眼前:“謝九,看雪。”

  謝九樓猝不及防,本想著這是唬提燈的把戲,到頭來因由還在自己。

  他簌簌眨了眨眼,按下提燈的手,溫聲道:“謝九看到了。”

  又偏頭問:“要不要跟我回去?”

  提燈讓他牽著回了客棧。

  一徑把人洗漱完了塞進被子里,謝九樓還記掛著那面鏡子,只道讓提燈上了床,他便出去琢磨琢磨這玩意兒到底有何神通。

  哪曉得剛做出起身的姿勢,提燈便眼疾手快從被子里伸出手來抓住他。

  謝九樓回頭,低眼看著提燈,提燈兩眼睜得又亮又精神,絲毫沒有要閉上的打算。

  謝九樓同他對視良久,最后嘆氣,掀開被子躺進去,全全抱住提燈,想了想,趁提燈湊上來前又先低頭在人嘴唇親了兩口:“這下能不能睡了?”

  提燈舔了舔唇,回完味兒,窩進他懷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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