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紅州城郊,永凈神廟。
無渡袈裟半褪,卸下臂釧,左手拿著一柄薄薄的刀片,半扭過頭,看向自己受傷的右臂后側,抬手過去,一點一點挖掉被白澤靈氣灼燒的腐肉。
刀片過了火,再淬過酒,鏟進皮肉,她閉眼咬牙悶哼了一聲,額頭密密流下汗珠,此后卻再聽不到半點吃痛的聲音。
森寒月光打在她裸露的上臂,連帶剜肉的刀片也被照得更鋒利三分。
有人執燈自廟中唯一一座觀音雕像后走出來,步履緩慢。
那人走到她跟前,拿走無渡掌中紗布,低頭替她包扎傷口:“受傷了?誰下的手?”
無渡別開臉,長長吐著氣,緩過來后方道:“白澤獸。”
那人指尖一頓:“無相出現了?”
“沒有。”無渡目光投射到神廟一堆被她砸壞的雕塑殘骸上,“不過快了。”
傷口被包好,那人在微弱的燭光中抬頭,露出一張和第七歌一樣的臉。
無渡斜眼睨著她,不知不覺又走了神。
第七歌卻略顯慌亂,躲開目光,順手刨了刨頸側的頭發。
“這是什么?”無渡眼尖,一把拽開她手腕,撩起她頸側長發,發現一塊壞死發黑的皮膚,“又壞了?還有你的頭發……也開始枯了。怎么不告訴我?”
第七歌低著頭:“天熱了……但還能撐一陣子。”
無渡拿了禪杖便往廟外走。
第七歌趕忙起身拉住她:“真的不用——”
“滾開!”無渡將手一甩,急急走出去,沒多遠又回到第七歌跟前,捏起她的下巴強迫她望向自己,“你究竟知不知道,你渾身上下,除了這張臉,沒有一個地方跟她沾邊。懦弱無能……我怎么就做出你這么個廢物!”
第七歌被推倒在地,露出刻在頸后的黃符刺青的一角。刺青上是第七歌的名字、籍貫、生辰,還有密密麻麻的傀術咒語。她耳邊只剩無渡匆匆離去的腳步。
她垂頭坐了許久,方盯著草席上的六環臂釧喃喃:“我本就不是她……我誰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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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營這邊,提燈才跟白澤玩得一身熱氣,突然被叫到謝九樓帳子里,人還不明所以,直愣愣撩開帳簾跑進去,只叫謝九樓瞧著他半張臉都是泥。
他本興沖沖想往謝九樓身上鉆,才沖了沒兩步,見謝九樓坐那兒的臉色,便遲疑著剎了腳。杵在離謝九樓幾步遠的位置,一面兒打量謝九樓眼色,一面兒攥著大腿的褲子偷偷擦手上的泥。
白澤在外頭等他,提燈瞄兩眼謝九樓,又悄悄轉頭瞄一眼外頭,又轉回來往謝九樓面前挪了半步,試探道:“阿海海……”
謝九樓坐在幾案后頭,沉著臉不說話。
提燈摸到他旁邊,彎腰湊到他眼皮子底下看。
“看什么?”謝九樓抬手,手背貼著提燈側臉把人腦袋撐回去,“站好。”
提燈站好。
謝九樓側過身,一只胳膊放到桌上,指尖來回點在桌面:“剛才怎么叫我的?”
提燈眼一亮:“阿海海。”
謝九樓:“別人這么叫,你樂意嗎?”
提燈說:“不行。”
謝九樓又問:“小提燈你要跟誰生?”
提燈又說:“阿海海。”
“那怎么跑去告訴別人?”
提燈愣住。
謝九樓一連串的話把他問得繞了進去,他想不通這幾句話有哪門子聯系,但謝九樓此刻望著他的神情又使他覺得應該有點聯系。
并且提燈敏銳地察覺到,這聯系要是自己琢磨不出來,還要張口問,那謝九樓的臉色會變得更差。
他埋頭思索半晌,眼珠子一轉,挨過去盯著謝九樓:“……你生氣?”
謝九樓不答,只擺出一張“你自個兒看我生不生氣”的臉。
提燈視線又在他面上停滯片刻,忽直起身,一下子轉過去,拿一半后背對著謝九樓。
謝九樓猝不及防,一頭霧水。
提燈又扭過臉,一個勁兒對著謝九樓用眼神往自己屁股上示意。
謝九樓:?
提燈見他不懂,又往后退了點,脖子都快扭直了,兩眼希冀地等著。
“……”謝九樓在陣陣遲來的迷惑和震驚中明白過來。
他就說之前那幾晚上,從后邊來那幾次,提燈老不安分,非得把他惹怒了往屁股上來幾巴掌才哼哼唧唧聽話,合著是有癮了。
謝九樓又臊又惱,恨上心頭,硬生生給氣得點著頭笑了兩下,噌的從椅子里站起來,叉著腰來回徘徊,在帳子里掃視一圈,瞥見掛墻上的那柄重劍,一步過去取下來拿在手里,回到原位,一臂把人從后邊攬過去,扣緊提燈的腰,劍柄比對著提燈后頭:“想挨打是吧?”
——啪!
提燈吃痛,在謝九樓懷里一激靈,叫了一聲。
——啪!
上股痛勁兒還沒緩過來,另一半屁股又挨一下。
提燈一抽抽,想從謝九樓臂彎里跳出去。
奈何謝九樓把他摟得死死的,早料到他會逃一般,鐵了心要給他點教訓。
——啪!
又是一下。
“阿海海!”提燈蹬著腳,抓住謝九樓胳膊大喊。
“還要不要?!”謝九樓問。
本以為能把人打老實,哪曉得提燈在他身下喘了兩口氣,怯怯地小聲說:“……下次要。”
謝九樓:……
“還有下次……”他牙根直癢癢,揚起手里劍柄還要打下去,提燈趁機泥鰍似的從他懷里一滑溜跑了。
謝九樓劍一扔:“給我站住。”
提燈正跑到帳子中間,腳下一停,身子不動了,屁股上就火辣辣地疼起來。
他捂著后頭搓了搓,磨磨蹭蹭轉過去:“阿海海……”
謝九樓這會兒氣早消了大半,心里半是好笑半是想逗著提燈鬧一鬧,因念著前些日子他因九十四的死難得振奮,鬧一場,興許能去掉提燈心中一些晦氣。
可一見提燈轉回來的模樣,他眼中氣也好、笑也罷,瞬時煙消云散。
——提燈鞋尖前碌碌滴落幾滴鮮血。
謝九樓心里驟然一顫,如墜冰窟。
他雙唇血色盡褪:“提燈……”
-
白斷雨在外邊透了口氣回來,見提燈被人領走,帳子里只剩個楚空遙在慢悠悠喝茶,他板凳還沒坐熱乎,老遠就聽外邊有人喊“老頭子”,話音未了,謝九樓已打橫抱著耳鼻流血的提燈又闖了進來。
待把人小心平放上床,白斷雨細細診過,先回去給自己倒了杯茶。
“玄氣過盛,流點兒血,正常的,還沒到爆體那步。”
提燈安安靜靜躺在枕上,巴巴地偏頭望著堂里三個人,謝九樓沒叫他起來,他也不敢動,只似懂非懂聽他們議論著關于自己的事。
謝九樓高大的身影擋在他和白斷雨之間:“那現在……”
“現在如何?”白斷雨搶白,“他通身玄氣,來源于骨子里那顆珠子。珠子的玄氣,是源源不斷四面八方送到渾身筋脈的。我要救,不可能貿然把骨珠前頭封一部分,后頭放著不管——到時候心脈處氣血盡絕,后背該爆還爆,屁用沒有。要救,還就得像先前紅州城那孩子,把骨珠先堵后疏。封了一整顆,再拿針灸術從各個骨穴放出去。
“可紅州那孩子你也看到了,當時身子為何虛成那樣?那就是骨珠封早了,留在體內的玄氣不夠用,才斷了他半條命。”他一口干盡杯中茶水,“提燈得救,但不是這會兒。咱得等他體內積蓄的玄氣再充沛些,過量但不至于傷至心脈的時候,方可動手。現在就坐不住,日后可有你急的。”
他見謝九樓沉默不語,挑眉道:“怎么?不信?”
謝九樓搖頭:“醫道之上,你為第一。我自沒什么要說的,只想知道……還要等多久?”
“怎么?舍不得他吃苦?”白斷雨笑著,覷了覷提燈,“沒遇著你之前,多少年的苦他該吃還不是照樣地吃……行了行了,不同你玩笑,瞧你那張臉,擰得出水來。”
他摸著下巴掂量:“好歹一個月吧。差不多十城軍到漠塹就能動手。在那兒我也便宜,東西齊全,若出個什么岔子,也不至于措手不……好了好了好了,不會出岔子,行了吧?”
他白了謝九樓一眼,嘀嘀咕咕:“人還沒開始醫呢,就先惦記讓老子陪葬了。”
回去休息的當兒,提燈耳朵里血還沒擦干凈,謝九樓不愿意假手于人,便抱了水,叫提燈側枕在他腿上,拿指尖頂著錦帕,一點一點給提燈耳朵里擦血。
提燈側臥著,屋子里肅靜沉寂,他約莫感應到謝九樓一言不發是因他身體的緣故,便也一動不動,眸光跟著被夏風吹起的簾角晃動。
“疼不疼?”謝九樓擦去他耳廓中的血痂。
提燈搖頭,獨自悶了會兒,又慢吞吞翻了個身,平躺在謝九樓懷里,兩手交疊放在肚子上,直直和謝九樓對視著,又往他小腹蹭了蹭,說:“吹吹就好了。”
“吹吹?”謝九樓摸了摸提燈頭頂,溫聲道,“吹吹耳朵,就不疼了?”
“不是,”提燈再翻身坐起來,兩手撐在床板上,慢慢靠過去,鼻尖頂頂謝九樓的臉,“我吹吹。”
“你吹吹?”謝九樓抬手捏住他的耳垂,“我哪里需要你吹吹?”
提燈垂下眼簾,目光在謝九樓唇上停留半刻,又抬起眼:“我吹吹,你就不要不高興。”
謝九樓閉上眼,指腹不知何時移到提燈側頰,揚了揚唇,輕聲道:“我們提燈,幾時學會哄人的?”
一語未盡,唇上覆了一層柔軟觸感。
提燈吮著啄著,幾時被謝九樓反守為攻,按倒下去竟也不知。
他們在暮春時再次上路,謝九樓說,鼉圍既給了他那只草笛,說那是巫女的囑托,那巫女勢必會為這根草笛而來。眼下局勢,已不是他們要找巫女,而是對方來找他們了。
他們一路向西北而行,跨過餓殍遍野的旱地,穿過危機四伏的叢林,也去過煙火長生的街巷。
這是提燈出生的第十九年,是他和謝九樓相識的第二年,兩個人在二十啷當的年歲,卻像第一次知曉何為人間。
他們在一切能抓到的光陰間隙里交頸親熱,在深夜寂寂的營帳,四野無人的河郊,甚至是晚霞下正在馳騁的馬背。
有一次他們相擁滾入一片干枯的蘆葦地,謝九樓的披風鋪在被他們滾平的蘆葦叢上,提燈躺在披風里,謝九樓將他護在懷中,他眼里是初夏是澄藍的天,聽見耳邊每一寸鶯飛草長。
提燈鼻息間被謝九樓身上特有的帶著沉香的氣息包圍,他感到那是離去年撞見籠子的冬夜最近的一次。
他們酣暢淋漓,每一聲喘息都被收進對方耳朵里,浸潤進骨頭,再刺激他們下次比這次更兇猛。
他被進得極深,叫他覺得肚子里盡滿了,滿得他抓著謝九樓一直低低地問:“小提燈要出來了?小提燈是不是要出來了?”
謝九樓總把他抱得更緊,緊得他只能把臉埋在對方胸膛,看不見謝九樓的眼睛。
只好聽謝九樓說,一遍遍地說:“會有的,都會有的。”
“提燈,我們以后金玉滿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