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謝九樓正打算進門,又聽洛橋對提燈道:“今兒早上千夫長的話你聽沒聽見?”
他在門外暗自嗤了一聲:這不是抓著二叔公問排第幾,盡做無用功么。
果不其然,提燈沒吭聲。
洛橋便說:“九爺這回北上,只帶三千精銳。且除了副將和都尉,其他人都不指定!有想法的就往上頭報,不管報了多少,只要最后那三千個確定下來,全記二等軍功……二等!那換平日里,得殺這個數!”
洛橋比了個二,意思是兩千個人頭。
“……不過千夫長也說了,九爺這趟出征,沒有個名目,也兇險得很。要去的,就得做好把身家性命搭上的準備。我倒是想好了,橫豎得去。那軍功一立,我阿媽阿妹這輩子都不消愁了。提燈……你去不去?”
洛橋來之前想,提燈那么瘦弱一個人,都被逼來軍隊,想必家里是有說不出的苦楚。這二等軍功的差事兒,說不定他比自己還積極。
一頓雪花糖片吃完,洛橋覺著,提燈這家境,犯不著為這點軍功涉險,他定是不去的。
提燈低頭收拾著包袱,也不曉得剛才洛橋那么一大堆話他聽進去幾句。只不咸不淡地說:“去?!?br />
洛橋一愣,又道:“那你……去不去做九爺的帳前侍衛?”
提燈手上動作一停,抬頭道:“九爺?”
這才是謝九樓大中午跑這一趟的目的。
洛橋點頭:“早上千夫長說了,九爺要從去的三千人里頭挑個帳前侍衛,貼身給他放哨的。同吃同住,遇事兒給九爺護衛。雖然我覺著,九爺……應該也用不著別人來護衛……”
不過這差是肥差。說著等級和普通小士伍沒區別,可扎堆跟在大軍后邊攆的小士伍,和九爺身邊如形隨形的小士伍,孰輕孰重,那些人一個個心里跟明鏡似的。他日就是死,大軍一窩蜂一起死,跟為了保護九爺而死,分量也不一樣。
是以這消息一出來,各個能報名的征兵帳子都是擠破人頭的光景。
提燈昂首:“我護衛?!?br />
謝九樓在門外,忍不住低頭笑了笑。
洛橋問:“你也要去?”
提燈點點頭。
洛橋摳摳后腦勺:“我也要去報來著……一會兒順便替你報了!不過……你這身板,到時候比賽,要是吃不消就別硬撐啊?!?br />
他拍了拍提燈的肩:“等兄弟我征上了,照樣帶你吃香的喝辣的!”
提燈聽不懂中土話里這些俗語,只能學著洛橋的模樣也抬手拍拍對方的肩:“我也帶你,吃的喝的!”
洛橋咧嘴笑笑,跳下炕往外跑:“那我去了啊!”
謝九樓閃身回避,等人跑遠,方才踱步進門。
提燈還低頭搗鼓身邊的包袱,眼前光線一暗,他當是洛橋回來,抬眼一看,旋即彎起唇角。
謝九樓板著臉,一手按住提燈頭頂,一手攤開打濕的錦帕,二話不說往提燈臉上一蓋,又搓又擦。
“一張臉黑成這樣還笑得出來……自己抹的?”
提燈聲音透過帕子聽起來嗡嗡的:“洛橋?!?br />
謝九樓松手:“那小子叫洛橋?”
提燈仰頭,鼻尖和額頭被謝九樓擦得發紅。
“那我叫什么?”謝九樓問,“你阿爺?”
提燈又抿著嘴笑。
“我問你,誰家阿爺二十歲?”
提燈目如朗星:“九爺?!?br />
謝九樓垂眼冷視,要不說伸手不打笑臉人呢——提燈這模樣,再多看幾眼,他都怕自己也跟著笑起來。
他錯開目光,咳了一聲:“你要做我的帳前護衛?”
問完他又在心里罵,怎么自己也開始明知故問。
提燈說:“要做?!?br />
謝九樓:“要跟他們打架的?!?br />
提燈:“打。”
謝九樓嘴角剛要翹起來,一咬牙,又沉下去,繃著臉囑咐道:“打的時候,收著點。別露玄息,別傷人?!?br />
這一回征名,報的人遠超三千個。眼見著還有大半個月就要上路,副將宴光給謝九樓出了個主意:反正關著也是關著,不如叫報名的將士們比試比試,除去報了名的百夫長和千夫長,剩下的士伍和士伍,士伍和和十夫長兩兩相對,誰贏了,誰就進這支三千人的隊伍,打到名額滿為止。謝九樓的帳前侍衛,也從這些人里挑。被挑中的,旁人不服氣,照樣能下戰書,贏了就頂上去。
軍營里頭最不缺莽夫和練兵場,不過短短十日,三千大軍便基本定下,提燈和洛橋皆名列在冊。往后的比拼,便是爭謝九樓帳前護衛的位置。私下里,已經有看熱鬧的士兵趁夜出注買股。
提燈的名頭在這期間日漸打響,也有人說:“他那點功夫,也就打打咱們這些兵豆子。能進那三千人里的,越打到后頭,哪個不比他強?真要跟那些人搶,贏不了?!?br />
宴光從后頭一把撩開帳子,給幾個小兵嚇得夠嗆,捧在掌心嗑的南瓜米登時撒了一地。
他借著那盞半枯的油燈看了看他們的注盤,面不改色放了一粒碎銀子在賭注最少的那一堆銅板里:“我買提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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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九樓倒一連數日都不曾上練兵場看過,一直到賽事接近尾聲,才閑逛似的去那邊走了兩步。
才剛到門閘處,就見著提燈一個人站在圈出來的賽場中央,脫了盔甲,一身束口麻衣,兩手護腕還是春溫秋筠給他做的那副,面前幾丈開外都是待上場的老兵——說是老兵,至多也就比提燈大四五歲,正兒八經有些資歷的百夫長和千夫長,不得參賽。
謝九樓站在遠處,笑吟吟看他比了一回。
起先賽場遲遲沒人肯出來,提燈等了會兒,說:“五個。”
意思讓五個一起上。
俄頃,圈外才有人對過眼色,慢慢踏出身影。
提燈一腳略退半步,微微側身,朝他幾人頷首。
接著便聞幾聲暴喝,眼前五人其刷刷向他舉拳襲來。
滿場除了他都非玄者,提燈老老實實記著謝九樓的話,收好玄息,數場打斗,皆靠肉搏。
只見五名士兵眨眼間離他不過方寸,提燈探出兩臂,率先攥住距他最近的左右二人肩頭,朝里一拉,趁兩者轉背之際借著反力后仰滑行至前,彼時更外側兩個人反應過來,當即便轉身探手朝他抓去。
提燈抬腳朝后空翻,兩支胳膊將手下二人肩膀往地上一摜,自己順勢一躍而起,于空中劈開雙腿,彈踢向兩側,左右四人俱是如棍擊胸,悶哼過后,內里一震,倒的倒,撲的撲。
他合腿落地那當兒,最后一個人斗牛一般悶頭上前,死死抱住他胳膊,企圖將他往木柵上撞。
他連退三步,最后穩住下盤,再一頓,就著被抱住的那支胳膊往上一提,肋與臂膀夾緊那人使其不得脫身,接著便推車一般疾步往對方后背柵欄處橫走,另一手握拳,橫勾在腹前,連連朝對方肋中擊打數下。
正打得人干嘔不止,忽又想起謝九樓說要他收斂,便驟然收了手,還沒將那人扔出柵欄外,對方已經從他手臂脫落倒地,蜷縮不起。
半盞茶不到,上場五人全全落敗。
謝九樓在場子后暗處看完,低眉淺笑片刻,負手離去。
約莫是嫌這樣太慢,他離開時,隱隱約約聽提燈在身后賽場上說:“十個?!?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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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軍開拔前最后兩天,提燈塵埃落定,成了謝九樓的帳前護衛。
他值夜第一晚,戴著比自己腦袋大了一圈頭盔,身上那件臨時找出來的鎧甲松松垮垮,手里握著對他而言并不合適的長劍,在謝九樓營帳前站到深夜,方才等到里頭一眾下屬退出來。
不多時,聽見背后有人重重咳了一聲。
提燈扭頭,謝九樓正撩開帳子探出半個身體,悄悄沖他招手。
提燈眉梢一喜,跑過去鉆進謝九樓帳子里。
謝九樓取了他的頭盔,又取下他腰間配件,抓過提燈雙手捂了捂:“冷不冷?”
提燈說:“不冷。”
如今正月已過,正是孟春,夜風料峭,提燈渾身卻還暖烘烘的。真如春溫所言,像個燒不盡的小火爐子。
謝九樓走到衣架旁邊,從后頭拿出一個小布袋子,放到提燈懷里:“嘗嘗。”
提燈眼一亮,低頭把袋子扒開,看清楚里頭的東西,肩又塌了下去。
旋即把袋子推回去給謝九樓:“不要。不好吃?!?br />
那是袋新鮮的奶疙瘩,謝九樓下午回府取物件,沿途糕點鋪子都關了門,只在路上碰見賣這個的,便順手給提燈買了一袋。
他湊過去小聲說:“這是我專給你買的。軍營里其他人想吃都沒有,獨你一份?!?br />
提燈悶聲琢磨了會兒,低低問:“……一份?”
“一份,”謝九樓重復道,“就只給你?!?br />
好一會兒過去,他身前被推過來那袋奶疙瘩又無聲無息被提燈拽了回去。
翌日,開拔前夕,謝九樓特赦三千將士出營半日,在城內四處逛逛。
傍晚提燈抱著袋奶疙瘩坐在營帳前,一面吃,一面四處看。有人從他面前過,他吃得更有三分帶勁。
彼時謝九樓正在營帳里寫那封要傳到楚空遙手里的飛書——漠塹之下,當年白斷雨與謝中鷗以邪克邪,利用一件法器合力封印近千只倀鬼。
那件法器,正是詛咒了楚家兩百年之久的邪劍,楚氏劍。
正寫著,提燈急急跑進來。
謝九樓忙問:“怎么了?”
提燈攥緊口袋,說也說不清,只一個勁兒往帳外扭頭,示意謝九樓出去看。
謝九樓當是出了事,掀開帳子一瞧,路過的士卒三三兩兩,手里都捧著帶奶疙瘩,有說有笑吃著走。
謝九樓一愣。
提燈這意思,奶疙瘩不是懷里這獨一份的了。
他在帳前怔怔佇立半晌,外頭士兵在黃昏日暮下喧嘩,腳步閑暇,謝九樓放下帳子,取了提燈手中口袋,拉著人走出去。
提燈不明所以跟著他走了很久,途中也曾拉住他衣角想要停下,謝九樓不過頓腳一息,繼而又走。
一直走到天黑,平日容納數千人的練兵場此時無比空寂,篝火與繁華遠在他們數丈之外,謝九樓放慢步子,與提燈并肩而行。
他呼吸極輕,垂首盯著自己腳下遍地的黃沙,問:“提燈,你是不是……有點喜歡我?”
謝九樓抓在提燈護腕處的手沿著交叉的綁帶往下挪,最后無聲握住提燈掌心。
他感覺提燈的五指緊了緊,便停下看過去。
提燈歪著腦袋問:“喜歡?”
謝九樓抿了抿嘴,解釋道:“喜歡……喜歡就是……”
他驀地不再說話,目光停在提燈嘴唇片刻,腦袋一空,低頭親上去。
親完,謝九樓即刻打直腰板,把頭轉向一邊,緊抿著嘴,盯著頂上星空當無事發生。
實際連怎么吐氣都忘了。
提燈慢慢睜圓眼睛,呆愣許久,才一點一點回神,望向謝九樓的后腦勺,抓著對方略略發汗的掌心輕輕一扯,示意謝九樓轉過頭來。
二人對視少傾。
謝九樓已經把第二天怎么向眾人交代提燈要離開的理由都想好了。
結果提燈朝他湊近了兩步。
說:“再來?!?br />
謝九樓:?
提燈見他沒反應,又特意仰起脖子,往他嘴唇上看了看。
謝九樓驀地攥緊了手,極緩慢地低下頭,心如擂鼓間,覆上提燈的嘴唇。
剛要分開,他后頸突然摟上一條胳膊。
提燈按著他脖子,又親了上去。
謝九樓猝不及防,猛然睜眼,只看見提燈正一下一下親得盡興,左邊親完親右邊,不曉得在他嘴上啄了多少次。
“好、好了!”謝九樓扯下提燈胳膊,躲開視線擦了擦嘴,拽著提燈就往回走,一張臉燙得快燒起來,只管蒙頭沖,一眼也不敢回頭看,“……明兒就走了,該……該回去了。”
提燈任他拖著,心不在焉跟在后頭甩步子,舔了舔嘴唇,還在回味剛才的觸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