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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8 章


  提燈走了許久,四周已被夜色吞噬。他手里那盞八角琉璃燈散出的微弱光暈勉強能照亮身邊老虎的斑皮,竟是連路也探不了一寸。

  他走得沉著穩(wěn)定,雖目不視物,腳下卻如行坦途。

  不知走出多遠(yuǎn),提燈把手放到毯子頭頂,百無聊賴之下,問:“聽說過玉骨修羅墓么?”

  毯子在他大腿邊上,老老實實低頭走路,不敢出聲。

  提燈便自答:“天地萬物相生相克,有極陽之怒火,便有極寒之悲湯。有無量圣佛,自然也有無極修羅。天神生來兩面,一面是佛,一面是魔。佛的那一面,他們端端正正擺在永凈世,相顧靜好。魔的那一面,他們各自找地方藏著,不叫人發(fā)現(xiàn)——這些東西,又被叫‘神影’。玉骨修羅,就是永凈世某一尊佛,藏起來的神影。”

  當(dāng)神影身上的邪怨足夠強大的時候,它們與佛就成了兩個個體。雖是一神的兩面,卻有各自的意念。

  毯子低低嗚了兩聲。

  “你問我?”提燈覷著前方濃濃的墨色,指尖伸進虎毛里撓了兩下,惹得毯子脊背一僵,“無相觀音,身兼千面。區(qū)區(qū)一個神影,那點怨氣,藏什么?永凈世那幫廢物,誰敢說我半句。”

  毯子又嗚了兩聲。

  提燈的視線似是找到一個定點,他慢了下來,最開始行走時帶動灌木葉響動的沙沙聲也沒了,落腳時與地面的撞擊變得干脆,寒意自身下傳了上來,就好像……他們踏入了寬闊無垠的冰面。

  周邊依舊伸手不見五指,提燈的聲音在愈發(fā)詭秘的四野也跟著冷冽了兩分:“玉骨修羅墓里,裝的不是修羅。修羅和先天神祇一起自怒火悲湯中相依相生,靈魂不死不滅。那個邪怨強大到自己無法掌控的佛,在他的影子即將脫離自己的時候,不惜刮骨克敵,取了自己一層玉骨灰,把他的神影塑出實狀,做成了一副棺材,永遠(yuǎn)鎮(zhèn)壓在望蒼海。

  “可不管人,還是神,欲望一旦被壓抑,只會變得越來越兇猛。那副空棺材,多年后變成了一道門,一張血盆大口。只要往棺材里投喂一個天神,那道門就會打開,門內(nèi),是所有天神的歸墟。”他忽地低頭看向毯子,“你知道么?先天神祇魂靈永存,要毀掉一個神,就毀掉他的歸墟。”

  提燈說完,停下腳步,目光從毯子頭頂移到了正前方。

  半晌,他啟唇道:“笙鬘。”

  濃霧退去,提燈站在水上,對面是一個看不清容貌的嬌小女子,旁邊坐著昏迷的葉鳴廊。

  女子披著對她而言過分寬大的袍子,戴著全臉面具,渾身上下只露出一雙銳利的眼睛。

  這雙眼睛,提燈曾經(jīng)見過。

  在當(dāng)時的惘然河下,囡囡的房中,墻頂上,姜昌曾給她畫過一副丹青。

  即便渾身被燒得潰爛,這雙眼睛依舊很漂亮。

  只是如今身體里換了一個主人。

  “無相,”女人的嗓音是十六歲少女獨有的稚嫩,她看著提燈裹緊皮革的左手,還有右手手背上的長疤,“好歹是脫了我的骨血生出來的,怎么混成這樣?”

  “騙十六歲的姑娘,拿他哥哥性命跟你交換身體,”提燈說,“你又好得到哪去?”

  笙鬘眼角微縮,語氣頓沉:“一時委于凡人肉身罷了。”

  她撫上葉鳴廊木椅扶手,問道:“你來找赤練?我正準(zhǔn)備把他投進去。”

  提燈彎了彎眉眼,抬腳朝笙鬘走去:“不是被壓在河底么?怎么什么都知道?”

  話音一落,他又佯裝頓悟道:“我忘了,你是創(chuàng)世之佛,什么東西逃得過你的耳目?可惜——”

  提燈腳步暫停一息,拔出匕首,猛然朝笙鬘疾速沖去:“我找的是你!”

  笙鬘掌下蓄力,一腳退了半步:“就憑你?”

  “兩個肉體凡胎,誰也別計較誰!”

  提燈疾行如電,奔走間已割破自己掌心,取下胸前扳指,鮮血染紅雜玉時,他將身半跪,驀地把扳指往凝成玻璃的水面一摜,喚道:“白澤!”

  那邊笙鬘也舉手掐訣,五指朝天,自袖中放出縷縷鬼氣:“魑魅!”

  不過瞬息,提燈身后淺淡迸發(fā)出淺淡藍(lán)光,聚作一處,隱約勾勒出半人高的兩角神獸,毛發(fā)銀亮,脊生綠尾,雙眸如海,四足飛走,仰天長嘯過后,便疾馳而去,與兩尾交疊的幽冥鬼影纏斗起來,看得毯子目瞪口呆。

  未及眨眼,便見前方提燈側(cè)首而視,毯子收到視線,一個激靈,咆哮著往遠(yuǎn)處葉鳴廊那里奔去。

  待毯子把葉鳴廊朝他們來時的方向推走時,它最后回頭看了一眼——提燈與笙鬘早已糾纏得不分你我,肉身互毆,也快得只見殘影。殊死搏斗間,每一次朝對方下手的招數(shù)都在把彼此往死里弄。

  毯子望著修羅場一般的水面,心里一涼:那晚提燈對它下手時,終究是慈悲為懷了。

  那邊斗得如火如荼,白澤傷得魑魅連連敗退,提燈卻似乎漸顯現(xiàn)頹勢。

  匕首在搏斗時不知被扔到了何處,笙鬘和他身上都見了血,二人額前和嘴角皆是血跡斑斑,分不清是對方的還是自己的。提燈一條腿錯了骨,笙鬘右手亦被折斷,面具也打落飛走,露出滿是傷疤的臉。

  不多時,提燈不再出招,只迂回躲防,引著笙鬘隨他的軌跡踏步落腳。

  笙鬘招招布滿殺機,正當(dāng)提燈緩氣的當(dāng)頭,一個眨眼,心口便探來一只手。他一個錯身,笙鬘指尖自他胸前劃向上方,登時從鎖骨到下頜,蜿蜒出五條長長的爪痕,條條淌血,頸下的傷深得可見森森白骨。

  下一刻,提燈上腹迎來笙鬘發(fā)力一腳,直被踹出兩丈遠(yuǎn)。

  提燈渾身是血地蜷縮在薄冰似的水面,一動不動。

  笙鬘冷眼看了片刻,正要抬腳,便聽幾聲輕咳,提燈嘔出兩大口血,竟又顫巍巍翻了個身,撐著水面,踉踉蹌蹌爬起來。

  鮮色暗色的血液糊了他的眼,提燈勉強把雙目支開一條縫,揚唇笑道:“不跟你打了,我認(rèn)輸。”

  白澤昂首挺胸,踏著小碎步回到提燈身邊。

  笙鬘后方轟然墜落下兩條鬼影。

  “認(rèn)輸就滾過來。”笙鬘兩手垂在身側(cè),血滴順著指尖次第流到她腳下,“你要葉鳴廊,那就拿自己換他。”

  “跟你說了,我不要葉鳴廊。”提燈笑一聲,震得胸腔咳一聲,“我拿葉鳴廊,是要引你出來,母親。”

  他歪了歪頭,似在思索:“你算得上我的母親吧?”

  笙鬘蹙了蹙眉。

  “我比起被鎮(zhèn)在山下的雪夜沙三個魔頭,總拿得出手些。”提燈無聲抬起手,放在白澤身上支撐自己不倒下,“你要拿葉鳴廊去喂修羅棺……他一條妖蛇,哪里夠格?”

  “你到底要說什么?”

  提燈嘴角的笑慢慢漾開:“拿你自己去喂,更好。”

  笙鬘眉頭緊皺,直覺叫她心頭油然感到不安,正要往提燈那邊過去,腳下便突起五邊光環(huán),每一邊都用血依次畫好了五行圖,加之她站在中央,腳下踩的噬神符,儼然組成了一個玉骨修羅開棺印!

  這便是提燈先前不斷迂回防護時,引她跟著下腳的玄機。

  笙鬘心里一空,欲脫陣而去,卻是一步也挪動不了。

  她掙扎幾息,只見著腳下血光錯亂間,逐步形成了一個棺蓋。

  水面下漸起開棺聲,一寸一寸拉出一個漆黑的四邊底洞。

  笙鬘抬眼,目光恨不能滴血殺人:“無相……”

  提燈退了幾步,仰頭睥睨著她,悠悠道:“永凈世的仇,我會讓他們給你一個交代——母親。”

  “永凈世那幫廢物,我一個也不信。”

  “我也不信。”提燈唇邊還掛著笑,“那不妨礙我讓他們交代。”

  他挑了挑眉:“下次,別投胎成佛了。”

  笙鬘驟然直墜而下,嘶吼道:“無相——!”

  那聲音不久便杳然在水下。

  四周再次陷入黑暗和寂靜,前頭被打廢的魑魅再一次有了復(fù)蘇的跡象。

  提燈心底劃過一絲怪異,尚未深思,身后驀地透來絲絲金光。

  他回頭,乍見兩扇高不見頂?shù)啮探鸫箝T向左右打開。

  魑魅徹底復(fù)蘇,兩團鬼氣迅速躥起,往這邊襲來。

  提燈拿起八角琉璃燈,往大門飛奔而去。

  魑魅幾乎快吞沒他的腳后跟,又被白澤撕咬開。

  連那些遠(yuǎn)射的金光在他身邊都如梭閃過。

  提燈一腳跨進大門,白澤隨即飛馳跟來,只聽震耳欲聾好似天崩的一聲,大門合上,光線消失,把咫尺之遙的魑魅關(guān)在門外。

  提燈漫步在渺無邊際的門內(nèi),四顧著除了他和白澤以外空無一物的黑暗。

  這里靜得出奇,除了他的喘息什么也聽不到。

  遠(yuǎn)處依稀閃現(xiàn)著螢火。

  白澤細(xì)細(xì)鳴叫一聲,叼住提燈衣角,將他往一處引去。

  他跟著白澤跑了很遠(yuǎn),穿過一片飄蕩的螢火,跑到了黑暗盡頭,那里只剩一星火光忽隱忽現(xiàn)。

  提燈止步,急促的喘息下舉起琉璃燈到自己眼前,光暈下浮出一個女子英氣而冷峻的眉眼。

  提燈輕聲道:“三姑娘。”

  女子緩緩睜眼。

  “百十八,你來了。”

  (卷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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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歸墟在傳統(tǒng)神話里是萬物歸寂之處,屬于公共場所。這篇文里的歸墟是私設(sh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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