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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1 章


  41.

  這原本只是存在于古老傳說中的詭話。

  怒火悲湯,天地之源,陰陽兩池依附共成,形如八卦圓盤,池中孕育能仁、笙鬘兩佛,而后才生日月星辰,再生萬物。

  然,兩池并非永恒靜止不動。天地誕生前的無數個由迦以來,唯一擁有時間之策的就是怒火悲湯的運轉周期。

  傳言能仁與笙鬘創造出時間之后,便將怒火悲湯順轉一圈定為五百年。若輪盤倒轉,則娑婆世也將往前回溯。

  怒火悲湯是萬物運行的基石,世間生靈脫胎于此,若有生物要逆道而行,強行進入陰陽池扭轉乾坤,無論神佛蒼生,只會被池中的寒水巖漿腐蝕得血肉不剩。

  “提燈哪有這等能耐?”謝九樓不等楚空遙搭話便自行否認,“他性子急起來是不著調些,可頂多也就是在自己身上動動刀子——不過嚇唬我而已。他那風一吹三步倒的模樣,動起真格來,又傷得了誰?若是都能扭轉天地乾坤池了,還用我隨時看著護著生怕摔著?平日隨便劃了條口子都疼得要死要活的,哪里來的膽子伸手到那寒水巖漿里去?”

  “他昨兒才打暈了你老祖宗。”

  “……那是他偷襲!”

  謝九樓說完,自己也覺著牽強了些,想了想又道:“就算他藏了些能耐,那能耐再大能大過天去?永凈世三千神佛入那池子尚且化成血水,他是哪門子高手?能比神佛厲——”

  話到一半,謝九樓戛然而止。

  楚空遙笑吟吟道:“想起來了?”

  永凈世是有那么一位,在三千神佛中,入了怒火悲湯,還能出來的。

  當年能仁佛將笙鬘脫去骨血的皮肉投入怒火悲湯,企圖再造一個先天神與自己達成陰陽平衡以鎮守天地,豈料那具肉身在池中化水后再度重塑時,攜帶了極重的怨氣,將永凈世一干自娑婆修煉而來的后天神佛全全拉入池中給他造了骨頭——這便是無相觀音。

  無相初次誕生之時,自怒火中來,只有一身森然怨念。能仁佛為避免其攪亂乾坤,趕在觀音出世前又把觀音打回了池中。再以萬字佛經刻遍其通身筋骨,束縛住無相滿身煞氣,觀音方才現世。

  楚空遙道:“那萬字佛經刻骨之痛,雖讓觀音吃了苦,自此斷掉慈悲心,離于愛恨海,無憂無怖,但也保全了他一身基骨,使他入怒火悲湯時,可以只去血肉,不化骨成灰。”

  也就是說,世間三千神佛,唯獨無相,伸手入池扭轉乾坤后,還能保留一副白骨。

  謝九樓低頭,沉默一會兒方道:“可提燈……不是白骨,是活生生的人。”

  楚空遙不置可否:“昨夜小鳥醉酒,同我說了個事。那日我在誕辰與他講赤練圣手被罰的因果,才講到觀音與那泥點子的糾葛,你便走了。我為了追你,這故事也沒講下去。昨兒方才知曉,提燈已把后續又給他說了些。而這后續,竟還有我從沒聽說過的。”

  “什么?”

  “觀音挖掉的第三只眼睛,原本在他的右手上。”

  -

  謝九樓端著托盤回房時,提燈正在睡。

  被子蓋住他肩頭,提燈雙手合握在枕上,手里握著什么。

  謝九樓放下托盤,過去叫醒提燈,順便一瞧,提燈手里握著的,正是自己先前雕的小木人兒。

  他低聲道:“我不在,就抱著它睡?”

  提燈半醒著,還饞覺,蹭過去枕在謝九樓腿上,仍閉著眼,懶懶的不愿意起來:“就在枕頭底下,順手拿了。”

  謝九樓撥開他額前碎發:“你那枕頭底下,究竟藏了多少寶貝?改日出門,我也不帶你了,就帶你的枕頭,把你也裝進去,倒不怕走丟,還省事。”

  提燈笑:“那給我腦袋上留個縫,既能伸出去處探氣,還能看你。”

  二人說笑一回,提燈覺也醒了,吃畢謝九樓端進來的早茶點心,盥漱完畢,換過藥便要上路。

  那邊第七歌休息了一天一夜,一早便能下床走動,匯合時見著楚空遙他們幾個,估摸是姬差同她說過前一夜如何被人所救,又如何得了楚空遙搭手化開她腹中骨珠,如今再見,她面色竟不太自然,難得的是,也不似先前那般囂張跋扈了。

  曲鴛在門外送行,眼里誰都放不下,只拉著提燈怯怯地問:“你還回不回來?”

  提燈把袖子角從他手里抽走:“不回。”

  謝九樓趁機拉楚空遙到一邊:“那個……你怎么處理的?”

  楚空遙:“哪個?”

  謝九樓給他使眼色。

  “你老祖宗啊。”楚空遙恍然后說,“我給他打暈扔回去了。”

  謝九樓:?

  “不然他一會子跑出來鬧,你家提燈怎么收場?”

  謝九樓想了想:“你說得是。”

  正當一行人同主人家告完別離去,提燈行至不遠處,忽一回身:“曲鴛。”

  那邊正要入門的小少爺聞聲看來。

  “日后,便不要再去七星抱虎峽了。”

  入夜,曲宅一間幽黑的抱廈里,中鷗悠悠轉醒。

  他扭動左右兩邊齊齊酸痛的脖頸,不知手里被塞了什么玩意兒,只一味摸索著去找燈。

  昨兒連燭臺都沒一盞的地方,眼下竟像有人故意留了燈似的。一時光起,照亮一堂,中鷗方才攤手去看掌中之物。

  是一貼折成三角的符紙,另附一薄箋,上書幾行小字。

  “前輩不懈于道,志囊四海,路達八方,為大祁兩百年忠良死節之伊始。晚輩幸甚,愧以鄙薄之身親仰謝祖高容,今呈一燃倀符以謝鄙非禮之舉,實為取羊毫之末獻與青鳥,望前輩不計前嫌,聊以解乏。”

  正是楚空遙的字跡。

  -

  曲宅出來,離開鎮子,往西數里,就入虎嘯山了。

  虎嘯山山勢險峻,又多雜草樹木,山路多是斷頭小道,行動起來極為不便。

  是以月出時分,他們也才不過走到山腰。

  總歸入了山,他們是人找虎,不是虎找人,只要聚在一起,便也沒什么怕的。

  于是一行人擇了個平坦的地兒,就地扎堆。

  楚空遙和謝九樓去附近找干木枝燒柴。

  “橫豎你不愿信,如今進了山,他自己尋的這個巧宗,看你信不信。”

  謝九樓問:“什么巧宗?”

  楚空遙斜眼瞧著他:“你就沒想過,他突然進山,是為了什么?”

  謝九樓微怔。

  楚空遙彎腰撿著柴:“這虎嘯山,原本是無相觀音鎮壓那只老虎的地方。那老虎,又被放在山里鎮守無相當年屠龍的那套弓箭。你家老祖宗晚年時候,研究出操控倀鬼的邪符,便使喚倀鬼進山把那龍吟箭給偷了,成了你謝家傳家寶。后來你被逼戰死,那箭不肯弒主,也自折龍骨,自斷龍須——可這都是咱們現在這個節點以后的事。”

  謝九樓道:“按道理,龍吟箭現下應該還好好放在山上。你的意思是,提燈進山,是要取龍吟箭?”

  “這山里統共也就這么一個寶貝。”楚空遙把多出來的干柴扔到謝九樓手上,“你疑心自個兒不是他的阿海海,只因著你二人以前沒見過。那你猜猜,他取龍吟箭,是要自己用,還是知道那是你的武器,要拿來送你?若他拿來是要給你,你還敢說他從前不曾見過你?”

  二人抱柴折返,生上火,提燈無聲無息又坐遠了去。

  臨行前曲鴛給每人收拾了一個包袱,謝九樓拿過自己和提燈的,分別從里頭掏出兩包油紙包的干糧,打開一看,都是兔肉干。

  謝九樓和其他人的一樣,分成了幾大塊,唯有提燈的,全是兔肚子撕成了細絲兒,滿滿當當。

  謝九樓臉一沉,兩手一換:“你吃我的。”

  提燈不明所以,干抬眼看著他。

  “曲鴛那小崽子……”

  那么大包兔子肉,全撕成那么細的條兒,指定是他自個兒動的手,也不怕叫人細想下去就沒了食欲。

  謝九樓沒說下去,只把提燈的放在一邊,從自己那包油紙里撿了個腿子,遞過去,提燈便接了,慢慢啃著。

  前頭火光照到這里已淡了不少,謝九樓瞥見提燈右手手背那條長疤,在晦暗光暈里忽道:“提燈,同我說說,你的阿海海。”

  提燈剛送到嘴邊的兔腿驀然停下,他緩了幾息,才愣愣轉頭,看向謝九樓:“……什么?”

  謝九樓還是第一次見提燈做出這般反應,眼底不知不覺便有了笑意,他藏好神色,又重復道:“同我講講,你的阿海海。”

  提燈臉上慌亂快掩不住了,呆得木雞一般。

  他徹底放下了手上兔腿,目光來來回回在謝九樓眉眼間逡巡,肚子里拐了八十個心腸,急急搜刮著,回憶自己今兒是做了什么又叫謝九樓不高興了,才要扯這一樁來尋他的不是。

  他怔怔盯著謝九樓,說:“我下次……不偷東西了。”

  謝九樓:“偷東西?”

  提燈垂目在他右手銅戒上。

  謝九樓順著看下去,頓時哭笑不得:“誰同你說這個?我要聽你講阿海海。”

  提燈僵著脖子不吭聲。

  過了會兒,他小聲道:“你……不生氣?”

  “生氣。”謝九樓往后一仰,兩手撐在地上,望著月明星稀的天,臉側的酒窩若隱若現,“你一邊說,我一邊氣。說吧。”

  提燈磨嘰半天:“他……”

  謝九樓一下坐起來,屈起一膝,把胳膊搭在膝蓋上,湊近提燈問:“他穿鵝黃衫子好不好看?”

  提燈仍怔著,聲音小如蚊蚋:“……好看。”

  謝九樓又偏著頭問:“他好看我好看?”

  提燈心里頭打鼓,匆忙低頭,剛躲開視線,就被謝九樓抬著下巴強行仰起來:“眼珠子亂轉什么?問你話——阿海海好看,還是我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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