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淡恢復意識的時候發現自己正坐在一張單人床邊,床上躺著一位膚色古銅、頭發花白的老人,對方的一只腳打著厚厚的石膏,另一只腳難受地蜷縮著,氣息有些微弱,額頭和手臂等處遍布大大小小的傷痕和淤青,枯瘦的手背上扎著一根滯留針。</br> 林淡立刻意識到這是一間病房,抬頭一看才發現旁邊還放著兩張病床,分別躺著一名全身都打了石膏的中年女子和一名雙手打了石膏的年輕男子,窗外夜色深沉,而病房里陪侍的家屬只有林淡一個,顯得靜悄悄的。</br> 林淡抬頭看了看墻上的掛鐘,發現現在已經是晚上兩點半,按理來說,這個點,醫院是不準病人家屬留宿的。林淡立刻站起來,輕輕推開房門,坐在走廊外的凳子上,開始整理腦子里的記憶。</br> 原主也叫林淡,今年十三歲,在一個偏遠的小鎮中學讀初二,家住更偏遠的小山村六星村,三歲就死了父母,被爺爺撫養長大,是當地有名的貧困戶。也因此,她才能獲得特許住在醫院的病房里,因為除了這里,她在市區真的無處可去。</br> 原主的爺爺是個老實憨厚的人,除了身上的一把子力氣,沒什么賺錢的門道。為了養活這個小孫女,他沒日沒夜地勞作,再加上政府的貧困扶助金,勉強把日子過下來了。</br> 然而就在去年,事情有了變化,這一切皆源自于原主爺爺林栓柱的一個執念。他年輕的時候看上了村里富裕人家的大閨女焦曉娥,焦家卻看不上他這個窮小子,把閨女嫁給了同村的另一個富戶。之后,原主爺爺林栓柱也就斷了念想,與另一位門當戶對的女子結婚了,也就是原主的奶奶。</br> 年輕時候的夢想,有些人早就忘了,而林栓柱卻總是記著,無他,只因焦曉娥的丈夫周達是他的鄰居,兩家人隔著一面墻居住,整日里抬頭不見低頭見,想忘都忘不了。但林栓柱是個老實人,忘不掉也只是壓在心里,沒干什么出格的事,卻沒料臨老出了變故,先是他的老伴病逝了,后是焦曉娥的丈夫也死了,兩人一個成了鰥夫,一個成了寡婦,年輕的時候又有過一段瓜葛,心里能沒點想頭嗎?</br> 林栓柱的心思又活泛了,至于焦曉娥是怎么想的,誰也不知道。她從小家庭條件好,沒受過什么苦,嫁給周達之后那人也很疼她,沒讓她干過重活,家里有婆婆幫襯著,日子過得著實舒坦。如今丈夫和婆婆都走了,兒子周存志去了外省打工,兩三年才回來一次,媳婦也跟人跑了,她這日子就難過起來。</br> 她既要捯飭田地,又要干家務,還要拉拔兩個孫子,日子真是苦不堪言。林栓柱主動來幫她干活,時不時給她點錢花,對兩個孫子也照顧有加,她便默許了這樣的相處,家里有活干的時候就站在門口喊一聲,林栓柱一準兒會出現。</br> 她家的幾畝田地全是林栓柱在種,賣糧食掙來的錢卻被焦曉娥收著。原主上學讀書要走兩個小時的山路,鞋底都磨壞了好幾雙,讓爺爺給自己買一輛自行車,爺爺舍不得,但焦曉娥的孫子周放想要車,林栓柱第二天就給他弄來一輛變速自行車,把原主嫉妒得眼珠子都紅了。</br> 林栓柱對焦曉娥那一家三口真是好得沒話說,竟漸漸忘了自己的小孫女也需要照顧。焦曉娥也就裝聾作啞,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只管塞給自家的兩個孩子,即便看見原主打門前路過,餓得前胸貼了后背,也從來沒喊她進門吃一口飯。晚上林栓柱回來了,她還向林栓柱抱怨,說原主性子左,沒家教,不知道尊重長輩,不肯幫著她干活,惹得林栓柱大怒,抄起棍棒就要打原主。</br> 當然,這打也不是真打,只不過是嚇唬嚇唬原主而已,畢竟他們相依為命的感情不是假的。林栓柱成日在外面干活,又哪里知道焦曉娥是怎么對自己孫女的呢。</br> 于是原主恨透了焦曉娥一家,碰見焦曉娥的孫子周放和孫女周翠翠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有時候慪得狠了便撿起一塊石頭去砸周翠翠和周放的腦袋。</br> 那周放也是個雞賊的人,從來不跟原主干架,只拉著頭破血流的妹妹在村子里走一圈,逢人來問就把原主的惡形惡狀敘述一遍,邊說邊抹眼淚,樣子十分可憐。</br> 周放長得非常白凈,眉眼又十分清秀,成績也好,是村里出了名的乖孩子。他說的話大家自然都信。到了晚上,焦曉娥就找上門來與林栓柱哭訴,惹得林栓柱暴怒,拎著棍子滿村追打原主。</br> 久而久之,原主就變成了六星村有名的野丫頭,人人都說林栓柱若是再不管教她,這丫頭早晚是個吃牢飯的料。</br> 日子就這樣雞飛狗跳地過著,不想林栓柱到底是年紀大了,一個人種兩家人的地,身體自然吃不消,今年秋天搞雙搶的時候差點累死在田里,回來勉強喝了一口水,又得去焦曉娥家幫著安裝玻璃、修補屋頂。</br> 他一再要求周放幫忙扶著梯子,哪料周放內心十分厭惡他,根本沒聽他的話,等他爬到高處就走開了。焦曉娥家的狗滿院子瘋跑,撞歪了梯子,讓林栓柱摔了一跤狠的。</br> 人老了骨頭就脆,林栓柱的腿當場就折了,村里人七手八腳將他送去市里的醫院,一聽說治療費高達七八千,焦曉娥扭頭就走,連說林栓柱的傷跟她沒關系。村里人也不愿出這個錢,當時便走得干干凈凈,只留下原主孤零零的一個。</br> 所幸入院當天,省里來了一隊攝制組,說是來拍什么紀錄片,醫院怕影響不好,就沒把這爺孫倆趕走,反倒先給林栓柱動了手術。臨到深夜,原主越想越委屈,忍不住蒙頭哭起來,七八千的債務對一個貧窮小山村的孩子來說簡直是天文數字,而她年級又小,能上哪兒去弄錢?</br> 原主十分絕望,哭著哭著林淡就來了,接手的依然是一堆爛攤子。</br> 理清了記憶,林淡忍不住抹了把臉,卻也沒想太多,回到病房拉開折疊椅,倒頭睡了。天大的事也得等天亮了再說,夜里愁得睡不著,再把身體熬垮了,豈非得不償失?</br> 翌日,林淡打來一盆熱水給林栓柱擦臉。老爺子左右看看,低聲問道:“你焦奶奶呢?”</br> “昨天把你送到醫院就回去了,說你的傷跟她家沒關系,讓我別去找她要錢,你的住院費還沒交。”林淡面無表情地說道。</br> “你焦奶奶不是那樣的人。”林栓柱下意識地反駁。還未進入醫院他就疼暈了,自然不知道后面的事。</br> 林淡抿著唇沒說話,反正待會兒醫生來催費,這人也就明白了。卻沒料護士非常配合,當下就推門進來,揚聲道:“林栓柱的家屬,你想辦法盡快把手術費和住院費交上,我們最多只能通融三天,不然以后就不好給你們開藥了。”</br> “醫生,手術費和住院費大概要多少錢?”林淡禮貌地詢問。</br> “你們最好準備一萬,至少也得有八千。我也知道你們不容易,但我們醫院經費也緊張。”護士一邊說一邊給林栓柱發藥。</br> “好,我會盡快把錢交上的,謝謝醫生。”</br> “不用謝,等會兒你爺爺要打消炎針,你給他買點早餐吃,免得他暈針。”護士擺擺手出去了,態度倒是挺好。</br> 林淡這才看向林栓柱,卻見對方滿臉的不敢置信,薄唇顫啊顫啊的,像是緊緊咬著牙根,在壓抑著什么。</br> 林淡繼續道:“家里的存折放在哪兒?密碼多少?我等會兒回村里一趟。”這一去可不容易,來回要轉幾趟車,還得走幾小時的山路,至少得折騰一兩天。</br> 林栓柱眼眶紅了紅,聲若蚊蠅道:“存折在你焦奶奶那兒,密碼是你的生日。”</br> “她家最近添置了很多大物件,又是洗衣機又是彩電又是冰箱的,你存折里的錢怕是用得差不多了吧?”林淡了然道。</br> 林栓柱深深低下頭,竟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這些東西都是他默許焦曉娥添置的,因為她說年后想跟他一塊兒過日子。</br> 林淡盯著老人花白的頭頂,平靜道:“為了求醫生救你,我昨天在醫院門口跪了半下午,磕了幾百個頭。”她沒說焦曉娥半句不好,卻等于什么都說了。只是斷了腿,又不是治不好的絕癥,七八千的醫療費她都不愿意為你出,你還指望她能安安生生跟你過日子?可拉倒吧!</br> 林栓柱的眼淚當即就下來了,悔恨道:“淡啊,爺爺對不住你啊!早知道焦曉娥是那樣的人,我一毛錢都不會給她。現在可怎么辦,你小小年紀能上哪兒弄錢?這腿咱們不治了,咱現在就出院。”說著說著就要下床,卻怎么都動彈不了。</br> “你好好躺著吧,我去找焦曉娥要錢。家里有賬本嗎?”農村人日子過得苦,家家戶戶都有一個賬本,記錄著一整年的收支,林栓柱應該也有。林淡暫時還沒想好怎么從焦曉娥兜里掏錢,但有一個憑證總比空口說白話要強。</br> “有有有,就壓在我床底下的箱子里,你去找找。淡啊,沒要到錢你就讓你方伯伯把我拉出醫院,咱們不治了。”林栓柱老淚縱橫,悔不當初。</br> 林淡擺擺手,什么話都沒說。她下樓給老爺子買了早餐,盯著他打完針,教他怎么摁鈴叫護士,這才走了。</br> 躺在一旁的那位中年女人和年輕男子聽了一耳朵八卦,等林淡走后才對林栓柱說道:“你這個老頭真是糊涂,存折怎么能讓外人拿著。這世道,誰還會把兜里的錢往外掏?你孫女才多大,瘦瘦小小的,滿十二歲了沒,她惹得起人家一家人嗎?我看你們這個虧是吃定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