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了許久的天氣,終于在某個時刻得到釋放,澆灑下大片陰郁,風雨來得急,雨霧繚繞在半空中似凝似流,卷起世界微茫的空洞感。
町春咖啡館靠窗的位置,顧意勾起二郎腿靜靜坐著,吊著腳踝下方的細高跟半掩半露,米色半身包臀裙面料絲滑柔軟,復刻出雙腿的纖細輪廓。
她抬眼看了看天空,雨還在下,煙氳一時難散,好在天色還算清透。
又是個下雨天。
“顧老師,咱們”旁邊的王思涵試探性的叫她,又看了眼周圍架了半天卻沒動過的機器,才敢問出來:“還等嗎?”
聞言顧意收回視線,眸光淺淡,她似有若無地哼笑一聲,氣音里帶著幾分自嘲。
半秒后,顧意深呼吸了下,抬頭道:“不等了。”
話音一落,王思涵和兩個攝影師都不約而同的松了口氣,從來沒有遇見過的情況,受訪人遲到不說,幾個小時的時間,中間甚至也沒打個電話來解釋,一群人,就這么守著機器空等了一個下午。
即便自始至終,顧意都面色如常,但隨著時間的積壓,周圍氣場逐漸頹靡,即便她不明說,大家也能感覺到,顧意的心里已經對這個受訪人極度不悅。
眾人收拾完東西,等到門口才發現,主駕駛上的人,是徐莫修。
隔著雨簾,顧意問徐莫修:“你怎么來了?司機呢?”
徐莫修摁了下后座自動門按鈕,才看向她說:“他有事先回了,正好我在附近要用車,辦完了事情順道帶你們回去。”
大家把東西陸續搬上車,見大家倦容滿面,又因為前采撲空一臉的失落,徐莫修安慰大家:“等回去把東西放在,大家就各自回家吧。”
這群人最近加班加的昏天倒地,看這個點,至少回去之后還能提早下班,一時間,白忙活一場的不痛快瞬間沒有了。
雨水落的兇,擋風板視線模糊不清,徐莫修沒敢開得太快,天氣情況又惡劣,路況非常不好,一行人就被堵在了路上,七人座的suv夾在車流中慢慢悠悠往前挪。
碰巧,遇上高中放學,大批學生往校外涌,王思涵伸長脖子望了望,聲音雀躍:“這不是三中嗎?”
抱著機器的攝影師大哥對王思涵過激的反應有些看不懂,咂舌問:“三中怎么了?”
王思涵瞇眼,一副看老年人的眼光,笑著說;“三中帥哥多啊。”
另一個攝影師跟王思涵一樣,同年紀的實習生,兩人平時關系不錯,也忍不住斜著眼睛睨她,后怕似地咧著嘴,好半天才回聲:“多大人了,真不要臉。”他實在是搞不明白這二十幾歲小女生的心思,怎么對著十幾歲的孩子犯花癡。
王思涵白了他一眼,沒放在心上。
徐莫修掃一眼后視鏡,笑著說:“看帥哥是女孩子的天性,泯滅人性是對人類自然規律的不尊重。”
得了幫手,王思涵傲嬌地哼了聲,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半個身體趴到副駕駛的座椅后背上,問前面坐著的顧意:“顧老師,聽說你是三中的?”
閉目養神的顧意微動,輕嗯了聲。
王思涵:“你上高中那會兒,學校帥哥多嗎?”
顧意又甕聲答:“還行吧。”
話音一落,綠燈變亮,車流通了。
幾人不再討論這個話題,車內變得安靜,只有發動機的微鳴和雨幕的水聲,游蕩在空氣里,連連綿綿。
顧意睜開眼,路邊幾個穿著三中校服的學生,躲在一把不大的紅色雨傘下,步履青春,三言兩語討論著什么,專屬的活力絲毫沒有受到天氣的影響。
徐莫修轉頭,顧意又重新閉上了眼,枕著靠墊休息。
收回視線,徐莫修專心開車。
眼前混沌,顧意想了想剛才王思涵的問題。
帥嗎?
帥吧。
不然為什么,會有那么多人要讓她幫忙給陳北然送情書。
可是高中那會兒的陳北然啊,真的是太悶了。
這種悶,不同于什么也不說的死悶,相反,他待人溫和有禮,做事也很謙遜,透著一種少年老成的儒雅氣質,可他太過和煦,幾乎沒什么脾氣,以至于讓人一眼能看出來他帶著距離感的客套,哪怕是在競賽里把他逼到無以回寰的地步,他也能從容不迫地扳回來,完全看不見什么明顯的情緒變化。
這種性格,源自于他單調的生活方式。
平時的陳北然,除去上課,就是在校外參加各類競賽,大多數人知道陳北然,是在學校門口那個玻璃柜里的排名榜上。學校同齡的男生大多在球場上揮汗如雨的時候,顧意一般要么在圖書館撈人,要么去實驗室找他。
偌大的實驗室,僅留實驗臺上的一盞燈,燈下的人注意力全部在報告上,坐的久了,人影線條刻在黑暗的背景上,也烙印進顧意的心底,作了最獨一無二的紋路。
實驗做的累了,陳北然的解壓方式也別具一格,他去興趣班下圍棋。
為了打磨顧意的急躁性子,顧延呈把她扔到書法班習字,一扔就是三年,雖然平心靜氣的目的沒有達到,但最后那一手字也算寫的有模有樣。
她習字時,陳北然就坐在隔壁下圍棋。
從業余段,下到專業段,下完了棋,例行公事的跟對方握手,接上正好下課的顧意,一塊回家,整整三年如一日。
顧意總戲謔,本來就悶,又選了個更悶的,別給悶爛了。
打破他這種沉悶又安穩的生活的,是他和顧意的一個賭約。
當時的顧意,趁著比陳北然早放學的功夫,繞遠路買了心心念念的芒果班戟,還沒咬到半口,就看見正前方不遠處的陳北然,抄著雙臂,見怪不怪地盯著她:“你敢咬一口試試。”
得,這學期得第三次。
她過敏,卻貪吃。
每次偷摸作案,都能被陳北然抓個現行。
顧意耍賴:“怎么每次我買芒果你都在啊?你跟芒果商量好了?”
陳北然:“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
顧意岔開話題:“你實驗做完了?”
陳北然不說話,隨手要把東西扔進垃圾桶,顧意心疼的不行,爭辯道:“你這是浪費糧食。”陳北然斜過來的一個眼神,顧意不再說話,眼睜睜看著他三兩口把東西吃完。
回家的路上她越想越不死心,對人愛答不理,情緒積累到一定地步,她憤憤轉過身,瞪著眼睛看他,昂著腦袋用力道:“后天,你要是帶你們班贏了籃球賽,我就戒了。”
陳北然給人一貫的感覺是弱不禁風的書生,顧意有心找了個對抗性的運動刁難他,不成想,陳北然竟想也沒想地一口答應:“可以。”
等到了球場,顧意才發現,真的是只要人優秀,做什么都優秀。
球場上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哪還有什么先前的安靜平和,他搶籃板跑位,行動起來如腳下生風,變換的走位讓隔壁班措手不及,比分迅速拉開,勝局已定,陳北然不慌不忙,站在三分線外投了個壓哨球。
全場歡呼。
只有顧意知道,她被騙了。
顧意聽見沒上場的男生們陣陣抽氣:“臥槽,陳北然嗑藥了!?”背對他們的顧意,抿唇點點頭,那個芒果可能變異了。
場上的陳北然站在球場中央,面帶微笑看著她,眼里有細細閃閃的光,顧意領會,隔空朝他比了個ok的手勢。
有人從兩人得互動中捕捉到不尋常得意思,自此之后,顧意的課桌里時不時被塞各式各樣的信封,無一例外,都是給陳北然的情書。
一開始給他的時候,陳北然的反應,顧意不記得了,但他那人,應該是沒什么反應,頂多說一句:“知道了。”
反倒是最后一次,她記得很清楚。
顧意嘴里叼著根棒棒糖,手一伸把幾個信封遞到他面前,精巧的下巴一挑:“今天的。”
陳北然沒接,只低眼看著她膝蓋上的擦傷,柔聲問:“怎么弄的?”
正值夏天,剛□□育課的顧意穿著寬松的t恤和五分短褲,她跟著看一眼,跳遠的時候沒站穩往前跪了下,就破了點皮,顧意嘴里含糊不清地答:“下午上體育課蹭了一下,沒事兒。”她不大矯情,沒摔出大問題就都沒事兒。
陳北然還是低頭看著,隔了許久又說:“鞋帶散了。”
顧意一看,還真是,跑得太急沒注意,正準備蹲下去時,陳北然往前走了半步,拽著她的胳膊扶起來,還沒等顧意反應,陳北然已經換了個姿勢,雙手拖在她的腋下,把人舉抱到半人高的石墩上。
這個高度,正好能讓兩人平視對方。
顧意坐穩后,有點不明所以,望著陳北然的眼睛,怔怔問:“怎么了?”
陳北然深深看她一眼,眼里有什么東西,叫少年沒了光彩。他低頭,捻起散落鞋帶,慢條斯理地整理好,然后再給她系上。
顧意小聲,卻不是推卻:“我可以自己來。”
陳北然嗯了聲,系完這一只,又拆開另一只完好的鞋帶,系之前他抬頭看了眼顧意,低聲道:“看好了,我再教你一遍。”
不知道為什么,顧意覺得今天的陳北然很奇怪,她咽了咽口水,猶豫了下問:“為什么?”
看不見他的表情,但是顧意聽見他笑了聲,陳北然手里動作沒停,系好后,如往常般的語氣:“怕你忘了。”
顧意又愣了下,沉默片刻后,輕聲細語:“我認識你的時候就會了。”
陳北然嗯了聲,然后抬頭,眼眸幽深像是有什么想說卻不能說的話,只靜靜看著顧意的臉,從眼尾的淚痣到粉紅的耳垂,慢慢記住。
忽然,他身體脫力般的往前傾覆,額頭抵顧意的,不輕不重的力道讓顧意縮了下,陳北然單手摸著她的后腦勺固定她的視線,只能看向自己。
“嗯。”陳北然直直看著她,深呼吸了下,眼光清明,聲音低低發啞:“別忘。”
氣息滾燙仿佛從面龐燎到耳后,直接燒到了心上,顧意就著他的意思,頭一次沒有反駁,懵懵點頭:“好。”
當時天天都能見到人的時候,她沒這個意識,直到人不見了的時候,顧意某天突然發現自己竟然連張他的照片都沒有。
在看不見他的時間里,顧意憑著記憶里的輪廓,用思維去勾勒他的眉眼,繪就他周身的線條,去琢磨他的神態,也去想他下棋時氣定神閑的樣子。
歲月一點一滴,其實顧意后來也開始懷疑,自己記的到底對不對,她得不到確切的答案,就只能靠想,越想越發現,她真正記得清楚的,反倒是陳北然不經意間留下的瞬間。
高中后來的那幾年,顧意偶爾經過那家甜品店,買了不少芒果班戟,賭氣似的站在門口環顧四周,她想著,以前她吃芒果都能被神出鬼沒的陳北然給抓住,想著,那她就多吃幾回,萬一呢
直到有一天,顧意吃著吃著,一吸鼻子,突然沒繃住,蹲在人家店門口,扯著嗓子嚎啕大哭。
等吃到對芒果徹底免疫了,顧意也沒等到人。
像今天在咖啡館一樣,等不到人,半點消息都沒有,連人是死是活她都不知道。
一晃這么多年,顧意分不清楚當時和現在的感受有什么區別,大多的應該是無奈,面對無能為力的事情,她不甘心低頭,但在來臨的那一刻,她也發現,自己其實是不知所措的,時光漫漫,她學會了視而不見。
只要看不見,不去想
哪怕人心深處流再多的血,再痛,也能咬牙強忍著,叫它無聲無息地過去。
她管不了,索性不管。
凌晨5點,住院部手術室,剛給病人做完手術,陳北然跟護士交代術后的注意事項,一字一句,謹慎又細致。
出了手術室,病人家屬一擁而上,陳北然囑咐了幾句,病人跟著一推出來,家屬才放開他,全心撲到病人身上。
往前走了幾步,陳北然直接坐到醫院長椅上,微微喘著氣,連臺十幾個小時的手術,幾乎耗盡他所有氣力。
施展拿了他的手機,小步跑過來壓低聲音喊:“陳老師。”
陳北然抬頭:“這么晚還沒走?”
施展是即將畢業的醫學生,前幾天剛到醫院實習,派到了陳北然名下,他撓撓眉:“我寫病歷寫著寫著就晚了,干脆就不回了。”說完,他將手機塞到陳北然手里急切道:“別管我了,你這電話都快打爆了。”
語落,手機又一頓震動。
電話那頭的人語氣又急又兇:“陳北然你怎么回事兒?!”
能在5點鐘還孜孜不倦給他打電話的人,必然是有什么不能耽誤的急事。
陳北然解釋:“剛下手術。”
電話那頭再說話時,多了幾分“人沒事就好”的輕松感,但仍舊是責怪,不顧情面的沖他喊:“這個采訪當初可是你讓我要來的!人家那女記者,在咖啡館生等了你一下午,你去不了至少給人打個電話吧!”
“你做手術做傻了?”
“你打不了電話,你找個人打還不行嗎?”
“我說你”
沒等對方發泄完,陳北然迅速掐斷電話,未接來電里,除了剛才那人的,下午兩點到六點,不多不少,剛好一個小時一個。
頭天上午患者病情突然惡化,腫瘤扭轉破裂,生命危在旦夕,唯一的辦法是緊急手術,他根本來不及做其他想法。
醫院長廊陰涼發冷,往人的骨頭里鉆。
一瞬間,陳北然腦子里只剩下一個念頭。
他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