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兩點,顧意準備跟隨第二批救援隊前往重災區。
出發前,她在帳篷里收拾報道要用的東西,隨身攜帶的工具包雖算不上專業,但能抵一陣。
顧意背對著帳篷,身后忽然灌進大片的冷風。
她回頭,陳北然放下帳篷簾,大步走過來問:“你一個人去?”他沒看見這邊有其他電視臺的人。
顧意:“趙鑫和老王在那邊跟我匯合?!?br/>
陳北然走到她身邊,沒問意見,直接將手里拎著的防寒沖鋒衣套到顧意身上。
突然降溫,加上是夜間,起了大風,外面天氣十分凍人。
顧意看得出來這衣服并不適合自己,比自己體形大了不止半點,她攔住陳北然給她鎖拉鏈的手,反問:“給我了你怎么辦?”
陳北然將她的手拂開,將拉鏈拉上來:“今天我不去前線?!贬t療隊換崗,接下來的時間他負責在后方接收病人。
鎖好沖鋒衣的拉鏈后,陳北然探身拿起顧意身后的背包,自然而然地給她背上。
他囑咐的面面俱到:“那邊路滑不好走,腳下看著點?!?br/>
“泥石流不比別的,可能還有塌方和山體滑坡,看見了繞著走?!?br/>
“一定要跟緊隊伍,千萬別落單。”
身前的人背光而立,顧意看不清他的表情,他說話時語氣平淡無瀾,仿佛在做一件什么再平常不過的事情。
他會擔心她,但他不攔她。
兩人都有自己的職責要盡,首先要對得起身份。
顧意仰起頭,靜看他的眉眼,他還在給她調整肩膀上背包的帶子,他把右邊的帶子拉的比左邊長,一定程度上能減輕她左肩的負擔。
動作很嫻熟,不像是一日而就,里面還帶著不知從何養成的習慣。
這種莫名的習慣一旦卷土重來,就會無限放大隱忍著的情愫。
即便他沒明說,在細微的瞬間里,她能感受到。
是鬼使神差,也是蓄意而為,顧意問:“這幾年你有女人嗎?”
手上的動作一頓,陳北然抬眼回視她,她的眼神不偏不倚,緊盯著他不放過他的一絲表情變化。
陳北然將她的扣子扣好,不躲避她的眼神,氣息淡淡:“我沒有對不起你。”
這回答不僅直接,還夠意思,顧意聽完點點頭,很快笑了下:“好事兒。”
言罷,顧意抬腳越過他往外走,卻被陳北然拽住胳膊,等她轉身,陳北然立刻松開。
這回他眼神凜了幾分,言語間端的鄭重:“沒跟你開玩笑?!?br/>
顧意方才的態度讓他覺得,她應該沒那么相信,兩人之間過去不確定的信息已經太多,在能擊碎的時候,他絕不能留到以后。
一直以來她腦子里稀奇古怪的想法就比別人多,不說清楚容易想歪。
偏了下頭,顧意挑挑眉:“我也沒有?!?br/>
話落,她轉身掀開門簾,頭也不回的走了。
陳北然留在原地,掃了眼顧意床鋪上疊成豆腐塊的被子,然后也抬步走出去。
兩人之間奇怪的默契在復蘇。
她不解釋,讓他自己想。
而偏頭的角度,是少見的頑劣。
他懂了。
顧意在大巴上坐定,翻了紙筆做些采訪提綱和要點,后上車的萬霖坐到她旁邊。
萬霖昨夜便知道她來,但這會兒才有機會見上,他先打招呼:“顧記者好久不見?!?br/>
顧意轉頭笑笑,禮貌回應說:“萬醫生好久不見。”
這稱呼叫萬霖沒想到,兩人之前打過幾次照面,但沒說什么實際的話,他知道她姓顧來源于陳北然死活不愿意還的工牌,如果沒記錯,他沒介紹過自己。
萬霖疑惑詢問:“你知道我?”
“醫院的專家墻上。”顧意解釋,又補充道:“眼科那一欄的照片里,你在最底下?!?br/>
醫院那一排密密麻麻的照片,少說也有一百多號人物,不僅能注意到他甚至是記住名字,這讓萬霖驚嘆顧意的記憶能力和觀察能力。
萬霖謙虛:“專家算不上。”
顧意嘖了聲:“不過別說?!?br/>
顧意肯定:“你本人比照片看著年輕?!?br/>
一時之間,萬霖不知道這話究竟是不是在夸他,他平日里給病人看病,就因為這張臉鬧了不少笑話,人人都羨慕歲月放過了他這張臉,可是他很苦惱,歲月是放過他了,但是病人對他專業能力的質疑不那么容易放過。
想著,萬霖好奇問顧意:“顧記者,你看過這么多人,見識比我廣,那有沒有什么辦法能讓我看起來專業點?”
顧意抬頭望向前方,很負責的想了下,給了個答案:“剃頭?!?br/>
萬霖以為自己聽錯:“什么?”
顧意講的很認真:“從中間剃?!?br/>
坐在后排聽完了全程的褚正揚,一時沒忍住笑出了聲。
萬霖張了張口:“”
他選擇閉嘴。
這和陳北然讓他在自己腦門上紋幾道皺紋有什么區別?
都非常的不靠譜!
車輛在距離救災點兩公里的地方停住,前方道路被山體滑坡切斷,眾人果斷下車跑步前進,泥石流救援黃金時間七十二小時,目前已經過去三分之一,第一批到達的醫療隊一直堅守在前線,對他們的體力和精力都是極大的考驗。
重災區形勢險峻復雜,大家害怕做的還不夠多,害怕做的已經來不及。
此次他們要支援的,是這片山區的寄宿學校。
可這是泥石流,一旦被掩埋,希望極其渺茫。
出于對災情嚴重程度的考慮,來時大家做足了心理準備,可當真置身其地的那一刻,現實感官席卷而來的沖擊遠遠大過虛渺的想象。
泥石流發生在夜里,在這之前,老校長隱隱感覺情況不秒,立刻連同老師們組織學生撤離,而學生轉移尚未過半,災難發生,整個學校遭滅頂之災。
老校長在此次泥石流中殉職,他在這處堅守了大半輩子,親自將學生一個個送出校園,又在最后一刻為了保護來不及逃脫的學生,將生命定格在熱愛的這片土地上。
醫護人員和救援人員不斷在身邊穿梭,與一副副擔架擦肩的瞬間,仿佛將宿命最深處的窒息感激發,沁入身體把人的肺腑都揪在一起,眼睜睜看著自己喘不上氣。
顧意不自覺轉頭,看向方才被抬過去的那副擔架,白布蓋的很嚴實,甚至是平坦的一片,只有在擔架上那只被污泥浸透的書包,才能提醒她,躺在那下邊兒的,是個逝去的孩子。
那孩子真的太小了。
小到垂在擔架下面的那只手,好似輕輕一握就會碎掉。
那只手搖搖晃晃,恍了顧意的神。
那一刻,顧意感覺,在這潮濕的泥濘上,平白生出不該屬于這里的硝煙味。
在喧囂嘈雜中,顧意定定站著沒有任何動靜,直到趙鑫和老王兩人扛著機器過來,趙鑫叫了她兩聲:“顧老師。”
回神的顧意很快斂了情緒,接了趙鑫遞過來的話筒,不多重的東西,她拿在手心里反復掂了掂。
老王架機器的功夫,趙鑫用便攜攝像機取材救援的畫面,萬霖正在給一位剛被挖出來的學生檢查生命體征,聽了不過幾秒,萬霖滿臉沉重地搖搖頭,捏著聽診器指尖發白。
旁邊焦急等候的家長,僅存的僥幸被粉碎,再顧不得什么,撲在孩子身上嚎啕大哭。
了解完現場情況,顧意緩緩轉身,她拿好話筒,老王給出手勢后,顧意以最專業而冷靜的姿態報道,字句真實且嚴謹,說話時情緒也沒有過多的起伏。
災難報道,最忌代入個人感情,她是現場的見證者,是事實的傳達者,最后才是自己。
可到底,說到學校里遇難的學生時,顧意的聲音顫了下,她低下睫輕吸一口氣,復又抬頭,看向正對自己的攝像機,平靜繼續。
結束后,老王和趙鑫收拾器材打算換個地方,顧意拿出隨身攜帶的紙筆,她寫了兩筆然后又劃掉,接著又寫,筆尖在最后一行字上點了點,最后依舊劃線否定。
趙鑫很少見顧意這般猶疑,察覺她的不對勁,關心地問:“顧老師沒事兒吧?”
顧意沒看他,甕聲答:“沒事?!?br/>
語罷,她羅列出接下來報道要注意的事情,正要跟老王溝通時,被身后陌生帶有口音的聲音打斷:“姑娘,你們是記者吧?”
三人回頭,是一個身影佝僂的老婦人。
婦人手里提這個籃子,用厚棉布僅僅蓋著,她右手還牢牢按在上面,唯恐周圍的冷風貫進去。
趙鑫問:“您是?”
老婦人走過來,步履挪的很慢,她走近了才說:“我能不能借你們的這個說幾句話?!彼噶酥咐贤跏掷锏臄z像機,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知道那是能把人拍下來的東西。
顧意明白,這是要主動接受采訪的意思。
趙鑫想要阻攔,他們沒有做采訪的準備,一來是時間緊急,二來是災難報道中的采訪尺度拿捏要求嚴格,在不必要的時候盡量能避免就避免。
趙鑫正欲張口,顧意先說話:“您說?!?br/>
她舉了話筒,老王跟著舉起攝像機。
開機的時候,婦人有些慌,支支吾吾半天沒說出來,顧意安撫她:“大娘,您別緊張。”
婦人訕笑了下,臉色半是糾結半是緊迫,最后終于看著顧意說:“是昨天有個小伙子,他把我家孫女挖出來了”
說到這她神情變了變,有莫大的悲傷被生生忍住,聲音有氣無力的:“我孫女兒沒挺過去,那小伙子一直在哭,一直跟我說對不起?!?br/>
“昨天忙著帶孫女回家,現在找不到他了?!?br/>
“我以前聽我孫女說,你們這個東西能讓很多人看見,我想著就是要是他能看見的話,想跟那個小伙子說,大娘不怪你,大娘真的不怪你?!?br/>
“你們能來,大娘就很感謝你們了。”
越說到最后,老婦人的聲音越來越沉,但還是有著極大的安慰在里頭,她想借此減輕那個小伙子的心理負擔。
這感謝淳樸又真誠,聽的人卻覺得有千斤重。
顧意想要說什么,可嗓子變得艱澀,發不出一點聲音。
老婦人抹了下眼角,接著將手里的籃子往顧意那邊推了推:“姑娘啊,這是我做的包子和饅頭,還熱乎著,救援隊在忙沒時間,你們快趁熱吃兩口,別餓著啊。”
低頭看著籃子,想了幾秒,顧意還是出離于記者身份,問她:“大娘,有沒有什么我能幫你做的?”
老婦人的眼神自始至終是昏暗的,在聽到顧意這句話時,變得更加黯淡。
如果說之前她是為了了卻心事強撐著,那么這時的她,就是最后一絲希望被掐滅了的死寂,生命從她身體中被剝離。
下一秒,顧意聽見她說話。
“閨女,謝謝你,也沒別的了。”
“我只要帶我的小孫女回家,她跟她姐姐一樣愛干凈。”
“我要帶她回家,好好給她洗個澡。”
霎時間,有什么東西,在顧意的腦海中轟地一聲炸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