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地主趙大海和我們重歸于好，三里屯的孩子們便也不再排斥趙大海。
    本來趙大海在三里屯的孩子們中是除了小五之外最有權(quán)威的人，經(jīng)過這次的教訓(xùn)后，他變得老實(shí)了許多，不再飛揚(yáng)跋扈，偶爾還會將家里商店賣的麥芽糖拿出來幾塊給我們吃。
    幾天之后的大年三十，三里屯的家家戶戶都準(zhǔn)備豐盛的年夜飯，那天下著小雪，微寒。
    這些天以來，江生每天都會拿一些飯菜給躲在麥場草垛內(nèi)的瘋女人吃，瘋女人依舊是除了江生誰都不讓接近。
    小五見江生一連幾天都拿東西給瘋女人吃，自己出門也偶爾揣著個饅頭，夾點(diǎn)咸菜，讓江生一并交給瘋女人。
    江生在一次吃飯的時候和母親提了想送瘋女人一件棉襖的事情，這天寒地凍的，沒準(zhǔn)哪天凍出毛病就一命嗚呼了。母親先是猶豫并未答應(yīng)，因?yàn)槟莻€年月的鄉(xiāng)下人家一個冬天也就穿一件棉襖，臟了破了都沒得換，不過母親是個心軟的人，最終還是找了件自己穿得舊了的棉襖給江生送了去。
    江生回來后心情很是激動，說瘋女人會說話，剛剛跟他講了聲謝謝。
    那么久以來，瘋女人時而消失時而出現(xiàn)，從沒說過一句話，所有人都將她當(dāng)成了瘋子或聾啞人，誰也不曾想她會說話。
    那天父親上午早早地起床去日本憲兵隊(duì)干活，下午還沒到四點(diǎn)鐘就回了家，母親見到父親回來，連忙出門迎接，用毛巾將父親身上的雪擦干。
    “今天怎么回來這么早，小日本還會給提前走的？”母親問道。
    父親說道：“最近趕工期，本來是沒得走的，警署的人出面才讓我們幾個建筑隊(duì)的人先回家過年，還有一些勞力被留了下來，過年都無家可歸。”
    “這些小日本都不過年的嗎？”母親問道。
    父親說道：“八成也過，早晨還放鞭炮的，把我嚇了一跳，以為是仗打到北平來了。”
    “你沒事就好，進(jìn)屋先暖暖身子再來搭把手，我多炒幾個菜讓孩子們放開了吃，咱家今年就不炸丸子了。”
    父親聞言到屋內(nèi)將棉襖烤干，然后幫母親生火添柴打個下手，很快桌上就擺滿了菜肴，多是以肉為主。
    江生端著碗，在桌上撿了一碗的肉，端了一碗餃子又裝了兩個滾燙的雞蛋在口袋，轉(zhuǎn)身就出了門。
    父親看到江生的舉動，疑惑道：“這孩子干啥呢？”
    母親說道：“上回咱們屯子不是來了個傻大姐嘛，現(xiàn)在又出現(xiàn)了，江生平常帶個一星半點(diǎn)的吃食送過去，大年了那傻大姐也無家可歸，反正家里的菜一時也吃不完，送點(diǎn)去倒也沒什么。”
    父親說道：“哪有給傻婆娘送肉送餃子的，回來我得說道兩句，你這個當(dāng)媽的也是，就任由孩子同情心泛濫？他在上海生活習(xí)慣了見不得窮苦人家，你也見不得？”
    母親見父親有些不高興，說道：“行吧，等回來我跟他說道說道。”
    江生前腳出門我后腳就跟在后面，江生一路上用手擋在餃子上面，生怕涼了餃子氣兒。到了麥場，江生掀開草垛的草席，那時的瘋女人正窩在草垛麥穰中睡覺，聽到動靜便慢慢吞吞地爬起來，睡眼惺忪地看著江生。
    江生說道：“嬸嬸，今天是大年三十，我送點(diǎn)餃子和肉給你吃，你趕緊趁熱吃了，要不一會兒就涼了。”
    女人的神情是有些震驚的，她已經(jīng)不知道自己多久沒吃過肉，更別說是餃子了。
    女人從江生手里接過餃子，不再像之前那樣狼吞虎咽的吃相，而是一口一口地嚼著，江生說道：“嬸嬸你別急，里面有餃子湯你也喝點(diǎn)，我這還有兩個雞蛋，大年三十你也沒家可回，就別餓著肚子了。”
    江生那時的聲音稚嫩，我在他的身后，不知道為何心里突然酸酸的。我這才想起原本的江生叫陳生，從某種意義上講，他和瘋女人都是背井離鄉(xiāng)的人，所以江生才見不得瘋女人無家可歸的樣子，他甚至不曾和任何人講過自己心里的難過，只是隱晦地跟一個陌生的女人傾訴。
    但是誰也沒想到的是，女人在聽到江生的話后，眼淚突然就吧嗒吧嗒地掉了下來，我這才意識到，從始至終，女人都是聽得見也聽得明白別人講話的。
    江生站起身剛要走，女人突然開口說道：“我姓沈，叫沈秀梅。”
    江生聽到女人突然開口說話，還說出了自己的名字，當(dāng)下開心地笑了起來，他說道：“我就知道你不是傻的，沈阿姨，你和我媽媽的名字一樣，都叫秀梅。”
    女人嗯了一聲，似乎有些情緒激動，她猶豫了一下問道：“那你能不能叫我一聲阿娘？”
    江生想也沒想就喊道：“阿娘，沈阿娘。”
    女人點(diǎn)頭答應(yīng)著，把江生拉到跟前，她哽咽著說道：“我的兒子要不是在路上餓死了，現(xiàn)在也該會說話叫聲阿娘了。”
    那天女人抱著江生哭了好久，她說她想起來了，所有的事情都想起來了。
    女人叫沈秀梅，和我母親是同一個名字，老家在河南。
    一年前河南大饑荒，沈秀梅的丈夫在和親戚的通信中得知北平暫且安寧，于是一家老小逃難北上，不曾想一路上天災(zāi)人禍，疾病饑寒不斷。沈秀梅先是親手埋了自己的丈夫，然后又埋了自己剛滿周歲的兒子。孤身一人的她從那之后就變得瘋瘋癲癲起來，一路磕磕絆絆走到了北平。
    那天沈秀梅因?yàn)榻肫鹆怂械氖虑椋诮淖⒛肯鲁酝觑溩泳碗x開了三里屯，她說她會時常來看望江生。誰都沒想到沈秀梅會在不久之后就嫁到三里屯，一輩子和三里屯聯(lián)系在一起，在這里生根發(fā)芽，成為所有人日后的都會叫的沈阿娘。
    那天江生回家后和父親母親講了麥場上發(fā)生的事情，父親自然還是苛責(zé)了江生幾句。
    沈阿娘走后很長時間都沒出現(xiàn)過，直到來年開春的某一天，一個漂亮的女人突然出現(xiàn)在三里屯的麥場上。
    那時候我們一群孩子都已經(jīng)到鎮(zhèn)上入了學(xué)，一年級只有一個班，但因?yàn)楦浇枚啻遄拥暮⒆佣技性阪?zhèn)上的學(xué)校，所以我們一個班就將近100人，三里屯和我們同一屆的孩子有七八個人。
    我們一群正瘋玩的孩子突然見到外鄉(xiāng)人出現(xiàn)在麥場上，都露出警惕的神情，女人向人群里的江生打招呼，叫著他的名字。江生略有疑惑，盯著女人瞧了半天才不敢確定地問道：“沈阿娘？”
    沈阿娘點(diǎn)頭說道：“是我，江生。”
    在我們?nèi)锿停L得最漂亮又最會打扮的人是地主婆劉蘭英，其次才是我的母親，可沈阿娘比劉蘭英更漂亮，她的身上穿著樸素干凈的衣裳，頭發(fā)也打理得干干凈凈，就連江生也不敢確定自己認(rèn)沒認(rèn)錯人。
    “沈阿娘是誰？”一群孩子疑惑問道。
    “笨，就是之前躲在這草垛里的霉婆子。”小五指著旁邊的草垛說道。
    沈阿娘走后江生將那天發(fā)生的事情都告訴了小五，還說沈阿娘以后一定會來看他的，眼下沈阿娘終于再次出現(xiàn)了。
    沈阿娘的手里拎著一大袋的糖，讓每個孩子都抓了一把，然后將剩下的都給了江生。沈阿娘告訴江生現(xiàn)在自己在三里屯鎮(zhèn)上的一家紡織廠工作，吃住都在廠里，好不容有空休息半天，便第一時間趕來三里屯看望江生。
    那天江生領(lǐng)著沈阿娘去了家里，母親也有些吃驚，和沈阿娘聊了很久，直到傍晚沈阿娘才返回鎮(zhèn)上。
    也就是從那之后，沈阿娘時常會來三里屯，每次來都會帶些糖果，三里屯的孩子們吃了沈阿娘的糖，回家后自然和大人們講起沈阿娘的好，一來二往間沈阿娘也就成了三里屯眾孩子們口中漂亮的好人阿娘，有些村民見沈阿娘來時也會上前跟她講幾句話。
    只有趙壯那一伙少年們看見沈阿娘時會刻意避開，有時趙壯會躲在暗處偷偷盯著沈阿娘看好久。
    也只有我一個人知道那天晚上在大石橋下時，他們對沈阿娘所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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