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妙的空氣橫亙于他們之間,從這邊的湖畔小路一直綿延到遠方的碼頭。
可能是因為心不在焉,也可能是因為心太在焉,總之,沈陌覺得這短短的一段路走起來有點糾結(jié),也有點漫長。
邵揚扭頭瞧了她一眼,問道:“早餐吃了三個培根兩個蛋卷還沒飽?怎么看起來沒精打采的。”
“哪是沒吃飽,就是吃撐了才容易犯困,而且昨天晚上也沒休息好?!?br/>
“時差沒倒過來,不是應(yīng)該很困么,怎么會沒睡好呢?這家酒店的隔音效果也還不錯啊,我睡眠比你都輕,昨晚上都沒覺得聽到什么聲響?!?br/>
“是很困啊,也很安靜,可是我……呃,我有點兒認床?!鄙蚰坝行┎缓靡馑嫉孛嗣橇?,像是被人抓住了把柄的小孩子,“不過只是有那么一點點兒,今天應(yīng)該就好了!”
邵揚好笑地睨了她一眼,語聲里都帶著笑意:“你這樣子可真夠操心的,以后出差都不敢?guī)銇砹??!?br/>
“別別別!”她連忙表態(tài),“我以后再也不認床了還不行嘛……”
他輕笑出聲:“說什么傻話呢?你還真是沒睡醒?!?br/>
邵揚本來還想和她閑聊幾句,然而見她實在困得可以,也就不再勉強。于是,沉默伴隨他們一直行至碼頭。
淺白色游艇在碼頭附近停泊得很是齊整,岸邊有兩個由硬質(zhì)帆布臨時搭出來的露天小棚子,大概是游艇的租賃點。
稍微近點的涼棚下,坐著一個藍眼睛的男人。
凡是這種藍眼睛的老外,在沈陌看來都是差不多的年紀——有胡子的一律50歲,沒胡子的一律打個對折,25歲。
按照她的邏輯,眼前這男人應(yīng)該還沒過而立之年。
沈陌自知英語不如邵揚好,沒有主動湊過去詢價。待到邵揚和藍眼睛老外攀談起來,她才發(fā)現(xiàn)哪里不對——這兩個男人講話為什么非要用她聽不懂的德語呢?雖說德語是蘇黎世的官方語言,可英語是世界的英語啊……
與本來說好了要幫邵揚砍價,可對于德語這種東西,沈陌確實是力不從心,最后也只好不了了之。
她乖乖地站在一旁,懷揣著一顆虔誠的心,對自家?guī)煾疙敹Y膜拜。
沈陌早就知道邵揚是個優(yōu)秀的人,可這次隨他出差,隨著對他了解越來越多,她逐漸發(fā)現(xiàn)這男人不單單是優(yōu)秀,簡直就是不給別人留活路。
作為一名中國人,倫敦音迷死人不償命,說起德語居然也流利得一塌糊涂;
作為一名調(diào)香師,他的嗅覺敏銳度在行業(yè)里絕對是一等一的好,不僅如此,他還滿腹浪漫才情,只恨世間唯美元素太少,不夠他信手發(fā)揮;
作為一個男人……
念頭閃到這里,沈陌突然覺得有點不可思議——算起來她和邵揚相識也有幾年的時間了,這竟然是她第一次用品評”一個男人”的眼光來打量他。而在此之前,他一直只是她最最敬重的師父,僅此而已。
沈陌的目光不著痕跡地落在邵揚身上,這一落不要緊,一時半刻的,竟就移不開了。
高挑而挺拔的身材,一看就是天生的衣服架子,再配上豐神朗目、棱角分明的俊臉……這分明是言情小說男主角才能享受的高級配置?。?br/>
早先她怎么就沒發(fā)現(xiàn)自家?guī)煾妇谷皇沁@么個英俊的男人呢?沈陌一邊悔不當初,一邊忙著在腦海里搜刮與他有關(guān)的印象。
她記得每到夏季,邵揚就開始穿各種款式的白t恤來公司上班,一點都沒個職業(yè)精英的樣子,反倒像是大學校園里親切干凈的鄰班學長。
今天不同往常,因為要出席正式場合,他一改往日的隨性,難得穿了件短袖襯衫。質(zhì)地考究的布料上印著水藍色細格紋,低調(diào)又不失優(yōu)雅。
許是講究的襯衫有修飾身材的作用,沈陌望著邵揚的背影,覺得他的背脊輪廓很迷人,讓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堅毅、擔當、沉穩(wěn)”,以及很多很多屬于男人的美好字眼。
有那么一瞬間,她差點把金海心的那首《陽光下的星星》哼唱出聲。有句歌詞這樣唱:只想抱著你的背脊不想放……
思緒跑偏到這里,就隱隱有些不靠譜的意思了。沈陌趕忙給自己下發(fā)一張”stop”黃牌,沒敢再放任自己繼續(xù)想更多。
趁她神游的功夫,邵揚已經(jīng)利落地租好了游艇,還順帶著花幾個小錢雇來一位”專業(yè)開游艇二十年”的瑞士老頭,省了他們自己動手掌舵的麻煩。
沈陌和邵揚并肩坐在甲板上,卻懷著心事沒去看他,自顧自地眺望遠方。
清早的蘇黎世湖很美,也很安寧。湖面碧波蕩漾,水紋一直綿延到很遠的地方。
徐徐微風輕拂面龐,這讓沈陌產(chǎn)生了一種錯覺,仿佛他們并不是去開會,而是在休閑度假,環(huán)游歐洲。
邵揚操著一口英倫口音的德語,和瑞士老頭閑聊了幾句,隨后切換成中文,看著沈陌問道:“你一個人坐在那裝什么文藝范兒呢?”
“嗯?”她回頭看向他,淡淡的辯解,“沒啊,我哪有裝什么文藝范兒?”
“不言不語,目光放空,精準45度角仰望大千世界蕓蕓眾生,就像這樣……”邵揚一邊說著,一邊還像模像樣地學了學她的樣子,“這難道還不是裝文藝的絕佳典范?”
沈陌一時也不曉得應(yīng)該如何回應(yīng)他的玩笑,索性只是笑了笑,什么都沒多說。反正不論何時,微笑總是不犯法的。
邵揚側(cè)著頭打量她片刻,又開口道:“看你閑得怪無聊的,不然我給你普及普及知識?說不定對你以后研究香型配置也有幫助。”
“……哦,好?!彼砻婀皂樀攸c頭應(yīng)著,心里想的卻是——其實是師父你閑得無聊了吧?想找人閑扯淡就直說嘛,還打什么”對研究香型配置也有幫助”的幌子啊……
“西方第一艘游艇出現(xiàn)在1660年,也就是英國查爾斯二世繼承王位的時候。”他故弄玄虛地說,“那么現(xiàn)在問題來了……”
沈陌下意識地就接了一句:“請問挖掘機技術(shù)哪家強?”于是乎,高大上的歷史人文氛圍瞬間就被藍翔技校廣告詞給秒殺了。
碰上她這種不按套路出牌的家伙,邵揚可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沈陌也發(fā)現(xiàn)氣氛哪里不對,趕忙主動打圓場:“呃,就當我剛才什么都沒說,師父您繼續(xù)講……”
邵揚到底沒了剛才的好興致,索性一口氣把重點都給說了出來:“其實游艇這種看起來很洋氣的東西最早是從中國傳出來的。大概在南北朝時期,中國人發(fā)明了靠人力踩動的木制漿輪,古時候?qū)⑺Q為‘車船’,或者‘車輪軻’,那就是游艇的最初模型?!?br/>
他的語速絕對比四核cpu的速度還快,奈何沈陌只長了個普標低配的雙核腦子,突然灌輸這么大的信息量,她覺得自己整個腦仁都快要卡殼了。
不過她關(guān)注的重點并不是什么游艇車船車輪軻,而是——這和”香型配置”有半毛錢的關(guān)系么?這種八竿子打不著的歷史,純粹就是拿來忽悠她玩兒的吧……
不待她想好如何回應(yīng),邵揚又說:“好了我講完了,現(xiàn)在換個話題,你來換?!?br/>
沈陌半晌沒言語,忍不住在心里默默吐槽自己。
她還有臉把自己稱作”擁有自主思維能力的高等靈長類動物”么?從剛才開始,她的思緒就一直被身旁這男人牽著鼻子走,完全不受她自己控制。
比如此刻,她那顆單純無知的雙核大腦袋又開始拼了命地運轉(zhuǎn)——換話題?換個什么話題呢?這地方碧水藍天的,是不是應(yīng)該聊點小清新的話題才比較應(yīng)景?
游艇不急不緩地駛離湖畔,只一會兒的功夫,就已行至湖的中央。沈陌坐在甲板上,身子時不時地隨船晃動,如同搖擺紛飛的思緒。
見她半天憋不出個屁,邵揚熱心提議道:“既然你沒話說,不如禮尚往來,你也給我普及個知識?”
“好好好!”沈陌完全不知前方有詐,忙不迭地應(yīng)了下來,“你想聽哪方面的科普?只要我知道,一定據(jù)實相告!”
她以為只要忽悠邵揚隨便找個話題,就可以一秒鐘解決她所有煩惱。誰知天不遂人愿,他竟然……
“剛才我給你科普了游艇發(fā)展史,現(xiàn)在換你給我科普一下你夢里的男神。”陳述句,志在必得的陳述句。
聽聞這話,沈陌悔得腸子都打結(jié)了!
早知如此,她就應(yīng)該主動跟他聊點小清新的話題??!比如中午吃什么,晚上吃什么,明天吃什么……
沈陌本打算支吾幾句,糊弄了事,無奈卻被邵揚一探究竟的視線瞧得頭皮發(fā)木,末了只得結(jié)結(jié)巴巴地開口:“這個,你是說我夢、夢里的男神啊……”
她咽了咽口水,醞釀下情緒,繼續(xù)說道:“其實我夢到的那些青春往事小美好,都已經(jīng)是過去時了,根本不值得拿出來念叨?!?br/>
蒙混過關(guān)成功否?
否。
“青春往事小美好?”邵揚饒有興致的瞧了她一眼,劍眉微微上挑,繼續(xù)不依不饒地追問,“你夢的是初戀小男友吧?對了,他叫什么來著,遠聲?我應(yīng)該沒記錯?!?br/>
碰到這種人精一樣的師父,沈陌只能咬咬牙,從實招了。
“沒錯,是我初戀,名字也沒記錯。不過我和他分手已經(jīng)好幾……”年了。
最后兩個字,在她隱約看到那個男人的身影時,徹底消音了。
遠處岸邊碼頭,清瘦如許的他駐足在一排排游艇的盡頭,依舊玉樹臨風。只不過是忽然之間,他就成為了整幅畫卷里唯一的焦點,攫走她全部的目光,半點余地也不留。
葉遠聲!他怎么會在這里?他怎么竟然會出現(xiàn)在這里?!
沈陌幾乎不敢相信,時隔三年,他居然真的從夢里走來,一直走到了她的視線里。
誠然,初戀往事已是過去時,可她對他的感情呢?
怔怔地望著遙不可及的初戀,有那么一瞬間,沈陌不得不對自己誠實——她努力過千百次,卻還是沒有忘掉初戀的甜蜜與微酸,從來都沒有,直到現(xiàn)在也沒有。
心念流轉(zhuǎn),悸動使然,沈陌跌跌撞撞地站起身來,匆匆往甲板的邊緣走了幾步。她想離他近一點,想隔著蒙蒙水霧,將他的輪廓看得再清楚一點。
然而,只一晃神的功夫,葉遠聲已不在剛才的位置。碼頭那邊,只剩下兩個相隔數(shù)米的涼棚,遙遙地嘲笑著她的不舍和笨拙。
“沈陌,你在甲板上亂跑什么?給我過這邊來!”邵揚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沈陌身側(cè),不輕不重地捉住她的小臂,將她從甲板邊緣拖回到安全的地方,“老實在這坐著,再胡鬧直接扔你下去喂魚?!?br/>
她知道,師父關(guān)心她??沙鯌偃缁糜?,她到底還是繞不過胸腔中鈍鈍的疼痛,而且這種疼痛因邵揚的關(guān)心而變本加厲,一發(fā)不可收拾。
沈陌抬起頭,木木地望著逆光而立的他,好久好久都沒有說出一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