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間彌漫著唐晶的香水味,多年來她用的都是“哉”。她一向花費,坐大堂擠在打字員身邊的時候,她也用“哉”。成功的人一早就顯露不凡,抑或每個人都有點特色,而成功以后這種特色便更受人傳頌?
我認識唐晶那一年,大家只有七、八歲,念小學一年級,咱們是同一間小中大學的同學,她是我最老的朋友,人家說情比姊妹,看樣子直情勝過姊妹多多。
我終于離開那間寫字樓,每個人都忙得不可開交,誰也沒有向我投過來一眼半眼。
這些人對社會多多少少都有一點貢獻,不比我……。
我叫了一部車子往唐晶家。
真慚愧,這里我也總共只來過一兩次。
開門進屋子,才知道已經裝修過了。
唐晶把它布置得非常整齊,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小的公寓,一目了然。
初結婚時跟涓生住宿舍,至少三千呎,隨后找房子搬,兩千多呎已經覺得委曲,孩子與傭人一擠,地方也不覺寬裕,反正是這里清爽。
客廳中央亦懸著四個字:“難得胡涂”。
我心情再壞也不禁笑出來,我竟不知道有比唐晶更急于要胡涂的人,這樣子時時刻刻的提醒自己來達到目的。
公寓內開著自動調節的暖氣,好舒適的一個窩,我除下外套。
走到她廚房去找一找,什么都沒有。
一行行的罐頭湯排列得像軍隊,唐晶真有幽默感,除此之外,尚有咖啡及茶包。她的廚房用具全部是自助式的:一插就滾,像慢鍋、電飯煲、電茶壺、電熱水瓶、吐司爐、攪汁器、咖啡壺……大概是為了節省時間吧。
我做了一杯熱茶,慢慢地喝。
假如我也有這個窩就好了,下了班在這里一躲,外邊的世界塌下來也與我無關。
假如我一直沒有結婚,我也有獨立的機會。
假如我的時間不是花在史家,我也可以有一番作為。
原本我以為自己已找到最佳的終身職業,現在卻被“雇主”突然中止合同,叫我另謀高就。
但愿我從來沒有遇見過涓生。我掩上臉。
唐晶的睡房更像個書房,沒有梳妝枱,只有一張寫字枱,她的化妝品一概收在抽屜里,我知道她的習慣。
我按著電毯子,躺在床上,又倦又餓,不久便轉入夢鄉去。
一個夢也沒有,我沒有再夢見那青面獠牙的女人。
是唐晶把我推醒的,“子君子君,起來吃叉燒飯。”
我一聽是叉燒飯,馬上垂涎,睜開眼睛,接觸到陌生的白色天花板,還以為躺在大學宿舍里,那時唐晶也時時到城中燒臘店買叉燒飯。
我撐著起床,往事一幕幕如煙般在眼前轉過。
“唐晶!”我悲從中來。
“別哭別哭,天大的事,吃飽再說。”
我哽咽的看著她。
“我也受夠了,”她伸個懶腰嘆口氣,“不如我們兩個人齊齊到外國的小鎮做女侍去,過其寧靜的生活。”
唐晶的臉比早上憔悴得多,化妝剝落,頭發也亂了,然而卻有一種懶洋洋的性感。
毫無疑問,追求唐晶的人應該尚有很多,她至少還是唐小姐。
“你?”我黯然說:“你何必逃避?身居要職,每天到公司去對伙計發號施令……”
“你錯了,每天我到公司等老板對我呼來喝去就真,什么伙計,我就是人家的伙計。”
“我不相信。”
“咄!”
我們簡單地解決一餐。
我不置信的問:“怎么電話鈴不響?沒有人持著玫瑰花來約你去跳舞吃飯?”
唐晶既好氣又好笑地看著我,“我且不與你討論這個,切身的事更重要,我問你,你打算怎么辦?”
“我打算見一見那個辜玲玲。”
“奇怪,都想見一見丈夫的新歡,也罷,算是正常舉止。”
“別再對我貧嘴了,我在子群那里已經受夠。”
“請你不要將我與令妹相提并論好不好?你難道看不出我們之間有頗大的差距?”
“見過辜玲玲,我才決定是否離婚。”我說。
我歉意地低著頭,我還是令唐晶失望了。
她期望我一言不合,拍案而起,拂袖而去,而我卻窩窩囊囊的妥協著。
“有沒有聽過關于涓生與她的……事?”我問。
“聽過一些。”
“譬如——?”
“譬如她雙手忙著搓麻將,就把坐在身邊的史醫生的手拉過來,夾在她大腿當中。”唐晶皺皺眉頭,下評語:“真低級趣味,像街上賣笑女與水兵調情的手腕。”
我呆呆的聽著。涓生看女人搓麻將?他是最恨人打牌的。我不明白。他是那么畏羞的一個人,親戚問起他當年的戀愛史,他亦會羞得臉紅,我不明白他怎么肯當眾演出那么肉麻的鏡頭。
我用手支撐著頭。
我問唐晶:“涓生有沒有對你說我的不是?”
唐晶笑笑,“這些你可以置之不理,如果你想見辜玲玲,我倒可以替你安排。”
“你怎么個安排法?”我問。
“通過涓生不就得了。”
我垂下頭,無話可說。
到現在我才明白心如刀割這四個字的含義。
我在唐晶的公寓躲了一夜,晚上我睡她家的長沙發。唐晶在九點多就酣睡,沒法子,一整天在外頭撲來撲去,晚上也難怪一碰到床就崩潰。而我卻睜著眼睛無法成寐,頻頻上洗手間,一瞌上眼就聽見平兒的哭聲。
倚賴丈夫太久,一旦失去他,不曉得怎么辦才好。
好不容易捱到六點多,我起來做咖啡喝,唐晶的鬧鐘也響了。
這么早就起床,也真辛苦。
她漱口洗臉換衣服,扭開無線電聽新聞,大概獨居慣了,早上沒有跟人說話的習慣。
我把咖啡遞給她。
她攤開早報,讀一會兒,忽然抬起頭來說:“生亦何歡,死亦何苦。”長嘆一聲。
我原本愁容滿臉,此刻倒被她引得笑出來。
我問:“你有什么愁?”
她白我一眼,“無知婦孺。”抓起外套上班去。
我到小小的露臺去看她,她鉆進日本房車,小車子趣怪的緩緩開出,她又出門去度過有意義的一日了。
我收拾桌上的杯碟,搬入廚房,忍不住撥電話回家。
阿萍來應電話的聲音竟是焦急與慌忙的:“太太,你在哪里?快回來吧,弟弟哭著鬧呢。”
我鼻子一酸。
“奶奶與老爺都趕來了,正在罵先生。”阿萍報告。
他們罵涓生?我倒是一陣感動,平日我與這一對老人并不太投機,沒想到他們倒有點正義感。
“太太,你先回來再說吧。”阿萍說。
電話被別人接過,“子君?”是涓生的母親。
“是。”
“我正罵涓生呢,把好好一個家庭弄得雞犬不寧,離什么婚?我與他爹絕不答應他跟那種女明星混。你先回來再說,我跟你撐腰。”
我飲泣,“他不要我了呢。”
“哪由得他說,他不要你,我們要你,你不走,他好轟你走不成?他現在發瘋,你不要同他一般見識,你不看我們兩老面上,也看孩子面上,弟弟直哭了一夜,今天不肯上學。”
“我,我馬上來。”
“我們等你。”她掛上電話。
我一顆冷卻的心又漸漸熱了,明知于事無補,但到底有人同情我,沒想到會是兩老。
平時我也沒有怎么孝順他們……。
我連忙換了昨日的衣服回家去。
還沒進門就聽見平兒的哭聲,這孩子自小愛哭,聲震屋瓦,足可以退賊。
美姬替我開了門,我連忙叫他,“弟弟,弟弟。”
他見是我,連忙晃著大頭撲到我懷中,嚎啕大哭起來,我見兒子這樣傷心,也忍不住哭。
涓生的父親向他厲聲喝道:“你自己看看這個場面,你越活越回去了!”
涓生低著頭,不敢言語。
“我不想多說,你自己有個分寸才是。”他母親嘆息,“你外頭那個女人又不是十七八歲的青春少女,何以放不開手,那一般是兩子之母,離婚婦人,年紀只怕比子君還大,涓生,你上她當了。”
涓生卻一點也沒有上當的感覺,他漲紅著一張臉,只是不出聲。
涓生母親說:“現在你老婆已經回來,你好自為之。”
他們誤會了,他們以為涓生與我吵嘴,只要老人家出馬鎮壓幾句便可以解決問題。
果然兩老才踏出大門,涓生便指著我說:“你把我歷代祖宗的牌位請出來也無用!”他轉頭也想走。
我惡向膽邊生,大喝一聲:“站住!”
他轉過頭來。
我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史涓生,變心由你,離婚與不離婚在我,但是我告訴你,我可不由得你隨意侮辱,你父母是自己走來的,我并沒有發動親友來勸你回頭,”我瞪著他,“老實說,到了今天此刻,我也不希望你回頭,但是請你一張尊嘴當心點,有風不要駛盡。”
他頹然坐在沙發上,“子君,我求你答應我離婚,我實在撐不住了。”他用手掩住了臉。
在我懷中的平兒仰起頭問:“爸爸媽媽為什么吵架?為什么?”
我拍拍他肩膀,“不怕,不怕,不吵了。”我把他抱在膝頭上,“你睡一會兒,媽媽抱著你。”
平兒將他的胖頭埋在我懷中。
我撫著他的頭發。
——他現撐不下去了,我苦笑,一切彷佛都是我害的,他才是犧牲者。
在那一剎間,我把他看個透明。
這樣的男人要他來干什么?我還有一雙手,我還有將來的歲月。另外一個女人得到他,也不見得是幸福,他能薄情寡義丟掉十多年的妻,將來保不定會再來一次。
我輕輕拍著平兒的背,“好,我答應你馬上離婚。”
他抬起頭,那一剎那他雙目泛起復雜的光芒,既喜又驚,我冷冷的看著他,心里只有悲愴,并沒有怒火。
“真的?”他不置信的問。
“真的。”
“有什么條件?”
我看看平兒的蘋果臉。“每天回來看平兒與安兒。”
“當然,當然,”涓生興奮地搓著雙手,“這里仍然是你的家,要是你喜歡的話,可以在這里留宿的。”
我別轉面孔,不想看他的丑態。
“我有一個律師朋友,他可以立刻替我們辦手續,補簽分居,他可以證明我倆已分居兩年,馬上離婚。”涓生用試探的語氣提出來。
我眼前一黑,連忙深呼吸。等一年半也來不及了,涓生此刻覺得與我在一起如生活在地獄中,好,我助他逃出生天也罷。
“有這樣的事?”我聽見自己說:“好,你去律師樓安排時間,我同你去簽字便是。”
這一下子他呆住了。
我勇敢地抬起頭,“我明天便去找房子,找到通知你,你放心。”
我抱起平兒進房,將他放在床上,蓋好被子,這孩子,已被我寵壞了,嬌如女孩子。
回到客廳,看見涓生還站在那里,我詫異問:“你還不走,這里沒你的事了。”
他呆呆的看著我。
過一會兒,他說:“她想見見你。”
“是嗎,有機會再說吧。”
連我自己都佩服這種鎮靜。
“那我走了。”他說。
“好走。”我說著拾起報紙。
他又逗留片刻,然后轉身去開門。
我聽到關門聲,低下頭才發覺手中的報紙悉悉作響,抖得如一片落葉,我吃驚地想:為什么會這樣?原來我雙手也在發抖,不不,我渾身在顫抖,我大叫一聲,扔下報紙,沖到書房去斟了一小杯拔蘭地,一飲而盡。
電話鈴響,我連忙去接聽,有人說話也好。
“回來了?”是唐晶。
“是。”我答。
“見到涓生沒有?”她問。
我把剛才的情況說了一遍。只覺得一口氣不大上來,有點喘著的模樣。
唐晶沉默很久,我還以為她把電話掛斷了,喂了幾聲她才說:“也好。”
我想一想答:“他的時間寶貴,我的時間何嘗不寶貴。”但這句話與將殺頭的人在法場大叫“十八年后又是一條好漢”相似,一點力也沒有。
“我下班來你處。”唐晶說。
“謝謝你。”
“客氣什么。”她的聲音聽上去悶悶不樂。
終于離婚了,逼上梁山。
我躡足進房,注視正在沉睡中的平兒。
我靠在床沿,頭抵在床柱上,許久不想轉變姿勢,漸漸額角有點發麻,心頭也有點發麻。
離開這個家,我到什么地方去!學著像唐晶那樣自立,永不抱怨,永不訴苦?不知我現在轉行還來得及否?
一只柔軟的手搭在我肩膀上,我抬起頭,穿校服的安兒站在我的面前。
我與她走到書房坐下去。我有話要跟她說。
我說:“安兒,你父親與我決定分手,我會搬出去住。”
安兒很鎮靜,她立刻問:“那女人會搬進來嗎?”
“不,你父親會搬去跟她住。祖父母則會來這里照顧你們。”
安兒點點頭。
“你要好好照顧弟弟。”我說。
她又點點頭。
“我盡可能每天回來看你們。”
“你會找工作?”她問我。
“我會試試看。”
“你沒能把爸爸留住?”她又問道。
我苦笑,“我是一個失敗的女人。”
“弟弟會哭完又哭。”
“我知道,”我硬著心腸說:“他總會習慣的。”
安兒用一只手指在桌面上劃了又劃,她問:“為什么爸爸不要你?”
我抬起頭,“我不知道,或許我已經不再美麗,或許我不夠體貼,也許如你前幾天說的,我不夠賣力……我不知道。”
“會不會再嫁?”安兒忽然異常不安,“你會不會跟另外一個男人生孩子,爸爸又會不會跟那女人生孩子?”
我只好盡量安慰她,“不會,媽媽再不會,媽媽的家亦即是你們的家,沒有人比你們兩個更重要。”
安兒略略放心。“我怎么跟弟弟說呢?”又來一個難題。
我想半天,心底的煎熬如受刑一般,終于我說:“我自己跟他講,說媽媽要到別的地方去溫習功課,準備考試。”
“他會相信嗎?”安兒煩躁地說。
我看她一眼,低下頭盤算。
“媽媽,”她說:“我長大也永遠不要結婚,我不相信男人,一個也不相信。”聲音中全是恨意。
“千萬不要這樣想,也許錯在你媽媽——”我急忙說。
“媽媽,你的確有錯,但是爸爸應當容忍你一世,因為他是男人,他應當愛護你。”
我聽了安兒這幾句話,怔怔地發呆。
“可憐的媽媽。”她擁抱住我。
我亦緊緊地抱住她。安兒許久沒有與我這樣親近了。
她說:“我覺得媽媽既可憐又可恨。”
“為什么?”我澀笑。
“可憐是因為爸爸拋棄你,可恨是因為你不長進。”她的口氣像大人。
“我怎么不長進?”我訝異。
“太沒有女人味道。”她沖口而出。
“瞎說,你要你媽穿著黑紗透明睡衣滿屋跑?”我忽然覺得這種尖酸的口吻像足子群——誰說咱們姊妹倆不相似,在這當口兒還有心情說玩話。
安兒不服,“總不見你跟爸爸撒撒嬌,發發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