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棵樹

　　賀清時上午有一節(jié)《詩詞歌賦欣賞》。

　　昨晚從醫(yī)院回去他便沒再睡著，開著一盞床頭燈，睜著眼睛一直到天亮。

　　口齒間一絲絲疼痛將他緊緊纏繞，嚴絲合縫，無法擺脫，他根本就睡不著。

　　越強迫自己睡，思緒就越是清明。塵封已久的記憶宛如潮水洶涌而至，難以遏制。

　　那幾個小時的煎熬，讓他的情緒到達了奔潰的邊緣。

　　沒睡好，眼底烏青，遍布血絲。

　　今天上午這堂課是漢語言文學專業(yè)的必修課。他到的時候，偌大的教室已經(jīng)坐滿了學生。

　　他直接走上講臺，打開筆記本電腦連上投影儀，清了清嗓子開口:“先上課，下課前五分鐘點名。”

　　底下的學生毫無異議，因為早就熟悉了賀清時的這種上課模式。翻書的翻書，玩手機的繼續(xù)玩手機，埋頭睡覺的依舊睡覺。

　　大學課堂，無論授課的老師有多帥，講課講得有多好，總會有一部分學生是去打醬油的。

　　學生們都知道，A大文學院的賀清時教授，做事一板一眼，出了名的嚴謹刻板。他說下課前五分鐘點名，就一定會掐點點名，壓根兒不會存在忘記的情況。所以想早退的學生也都只能把小心思掐點，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在教室里上課。

　　賀教授每堂課都爆滿，很多其他專業(yè)的女生前去蹭課，大多都是沖他那張臉去的。很少有人會從頭至尾聽完。雖然賀教授的課生動有趣，引經(jīng)據(jù)典，不似一般文學課那般枯燥。

　　借用他學生的話來講就是:面對賀教授的那張臉就夠心猿意馬了，還聽什么課啊！

　　倒是本班學生，他那張臉看得多了，倒也免疫了，有一部分學生會好好聽課。

　　今天這堂課講的是蘇軾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此詞是蘇軾紀念妻子王弗所作。

　　十年生死兩茫芒，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

　　……

　　看看，這詞就夠凄涼的了！

　　想來也是湊巧，蘇緲離開迄今剛滿十年。前不久賀清時剛回岑嶺祭奠過她。

　　課程過去三分之二，自由提問時間。

　　3 班的一個女生提問:“賀老師，我看過很多影視作品。本來攜手同行的兩個人，可其中一人突然離開了。剩下的那個人一味兒活在過去，不愿走出來，這樣對嗎？”

　　賀清時對3班的這個女生有些印象。女生叫江暖，是3班的學習委員。品學兼優(yōu)，妥妥的好學生一枚！

　　賀清時站在講臺桌旁，脊背挺直，肩線松弛。微垂著眼簾，眼神黯淡無光，難掩疲倦。

　　安靜地聽完江暖的問題，他一時間直接怔住了。這個問題像是問給他聽的。

　　他抬手摁摁眉心，略作思考，回答:“其實這種做法無關(guān)對錯，只是個人的選擇。有人能走得出來，遇到下一個合適的人，又是一段錦繡良緣。可有人終其一生都走不出來，孤獨終老。”

　　他頓了頓，繼續(xù)輕聲說:“我一直都跟你們說，這世上很少有真正的所謂的‘感同身受’。他人經(jīng)歷了什么，或者正在經(jīng)歷著什么，他選擇做什么，不做什么，他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旁人并非真的能夠切身體會。所以千萬不要以你的觀念和想法去揣測，或者道德綁架。只要他沒有違背法律法規(guī)，沒有被道德所譴責。當事人的選擇，旁人無權(quán)干涉，更不好評判。所謂的‘為了你好’，更是要不得。”

　　江暖睜著一雙大眼睛，撲閃撲閃，聽得格外認真。

　　“謝謝賀老師。”

　　“請坐。”賀清時抬抬手臂，“下一個問題。”

　　距離下課還有五分鐘，賀清時的課戛然而止。他邁開長腿走回講臺桌，翻出點名冊，“點名！”

　　點完名，他關(guān)掉投影儀，公事公辦的吩咐:“剛剛布置的作業(yè)最遲下周三之前完成，學委統(tǒng)一收好，發(fā)我郵箱。今天就先到這里，下課！”

　　他話音一落，學生便做鳥獸散。

　　昨夜失眠，牙齒又疼得厲害，一堂九十分鐘的大課讓他覺得有些吃力，身心俱疲。

　　他快速地收拾好東西，離開教室。

　　“賀老師……”

　　“賀老師……”

　　在樓梯口，他聽到有學生叫他。

　　他腳步一頓，轉(zhuǎn)過身，看到江暖遠遠朝他跑了過來。

　　女孩手里拎著一袋東西，跑得很急。

　　“有事嗎江暖？”

　　江暖胸腔浮動，有些喘氣。

　　“賀老師……”她將那袋東西往賀清時跟前一提，小心翼翼地說:“這是我媽媽自己曬的葛片，泡水喝特別降火，您拿回去試試，我看您牙疼也有好幾天了。”

　　賀清時注視那只小小的紙袋，瞇了瞇眼，沒伸手。

　　他的眼神很冷。

　　江暖心里忐忑，整個人也顯得有些局促，緊張地握緊拳頭。

　　剛才那幾句話她已經(jīng)打了無數(shù)遍腹稿了。如今面對賀清時，她還是特別緊張。

　　賀清時半晌不出聲，江暖越發(fā)不安，“賀老師您別誤會，我就是看您牙疼……這個東西不值錢……可真挺管用的……”

　　聲音越來越小，語無倫次，最后沒了聲音。

　　“謝謝你江暖。”賀清時禮貌客氣，可態(tài)度卻極其冷淡，“不礙事的，過兩天就好了，謝謝你關(guān)心。”

　　說完不再停留，直接抬步下樓。

　　或許這么做有些不近人情，可這年頭師生關(guān)系敏感，不得不慎重。

　　女孩僵在原地，氣血翻涌，臉刷的一下就紅了，滾燙發(fā)熱。羞恥心自心底升起，快速蔓延全身。

　　——

　　從主教樓離開，賀清時沒回辦公室，而是駕車去了第一醫(yī)院。

　　時值中午，產(chǎn)科樓住院部大廳依舊人來人往，人潮如織。

　　他乘電梯去了16樓。

　　他到的時候，霍初雪恰巧也在。

　　她身上的白大褂干凈整潔，纖塵不染。露出里面淺色條紋襯衫的衣領(lǐng)，規(guī)整整潔，不見不絲褶皺。

　　難怪說白大褂神圣，霍初雪一穿上這身白大褂，她永遠神采奕奕，精神抖擻，身上似乎有使不完的勁兒。

　　霍初雪是例行過來察看，每天三次。張淑蘭的情況畢竟特殊，產(chǎn)后的各項指標主治醫(yī)生都需要嚴密關(guān)注。

　　她也是剛到病房沒多久，貴叔正在喂張淑蘭喝粥。

　　手術(shù)結(jié)束到現(xiàn)在，張淑蘭已經(jīng)排氣，可以吃一些流質(zhì)食物。

　　張淑蘭產(chǎn)后恢復(fù)得不錯，面色紅潤，貴叔將她照顧得很好。

　　夫妻倆一看到賀清時，張淑蘭忙支起身體，“姑爺，你來了啊！吃飯了沒？”

　　貴叔則趕緊退到一旁給他搬凳子。

　　賀清時說:“我剛下課，過來看看您。您今天感覺怎么樣啊？”

　　張淑蘭:“我挺好的，除了刀口有些疼，別的都好。霍醫(yī)生很盡職，一天過來好幾次。”

　　賀清時沒坐，依舊站著，看向霍初雪，面露感激，“辛苦霍醫(yī)生了！”

　　霍初雪柔柔一笑，淡聲道:“賀先生不必謝我，職責所在。”

　　霍初雪環(huán)視病房，“孩子呢？”

　　張淑蘭回答:“護士抱去洗澡了。”

　　幾人在病房里說了會兒話，霍初雪對張淑蘭說:“有什么問題讓護士通知我，我先去吃飯了。”

　　張淑蘭一聽格外震驚，“霍醫(yī)生還沒有吃飯啊？”

　　霍初雪笑了下，“早上科里有點忙，還沒顧得上，這就去吃飯。”

　　張淑蘭提議:“要不我讓阿貴出去買幾個菜，霍醫(yī)生在這兒和姑爺一起吃吧？”

　　“不必麻煩了，我去醫(yī)院食堂吃，很方便。”

　　她自然不會同意的，醫(yī)患之前的界限需要嚴格把控。

　　賀清時雙手插.著褲兜，身姿挺拔，在偌大的病房顯得格外突兀。

　　他看著霍初雪，不自覺扶住右邊臉頰，咬字不清，慢聲征詢:“我正好也沒吃中飯，霍醫(yī)生一起？”

　　于情于理霍初雪就不該同意，可不知為何，面對賀清時的提議，她竟然拒絕不了。鬼使神差一般就同意了，“好啊，上次在岑嶺叨擾賀先生了，我正想找個機會感謝一下你。”

　　這話霍初雪自己聽著都覺得心虛。

　　賀清時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整潔的白大褂上，“霍醫(yī)生是不是要去換下衣服？”

　　霍初雪垂眸看向自己的白大褂，笑了笑，“賀先生在一樓等我，我回去換身衣服。”

　　賀清時點頭說好。

　　——

　　從病房離開，霍初雪以最快的的速度回更衣室換衣服。

　　經(jīng)過護士站時，喬圣晞和林瑤她們正在聊天。

　　喬圣晞迎面問她:“小雪，吃飯了嗎？”

　　她邁著大步子，步調(diào)很急，“還沒呢。”

　　喬圣晞:“那正好，我也沒吃，咱們一起。”

　　她頭也沒回一下，“不了，約了個朋友。”

　　喬圣晞:“……”

　　喬圣晞從身后沖她喊:“誰啊？”

　　卻沒聽到霍初雪的回應(yīng)。她身形一拐，拐過走廊，喬圣晞只捕捉到一抹白影。

　　“呵……走得這么急！”

　　不好讓人家等，霍初雪以最快的速度換好衣服，更以最快的速度跑下樓去和賀清時碰面。

　　他在住院部一樓等她。

　　她乘電梯去一樓。

　　午高峰，電梯里一大群人。幾個相熟的醫(yī)生碰到她都一一和她打招呼。

　　繞過住院部大廳，霍初雪老遠就看到男人偉岸沉峻的身形。

　　他今天穿了件藏青色的西服，同色的西裝褲，背影修長挺拔，在人來人往的醫(yī)院門口顯得格外扎眼。她幾乎一眼就看到他了。

　　每次看到這個男人的背影，她都覺得格外落寞。

　　她慢慢放下腳步，伸手理了理頭發(fā)，又低頭扯了扯衣擺。確認自己并無不妥之后她方慢騰騰地朝男人走去。

　　“讓你久等了，賀先生。”她出現(xiàn)在賀清時身側(cè)，輕柔的女聲驀地響起。

　　他看著她，“幾分鐘而已算不上久等。”

　　“那我們走吧。”

　　“好。”

　　“這一片我不太熟還是由霍醫(yī)生來選餐廳吧。”

　　“賀先生牙疼，不如去喝粥如何？我們醫(yī)院附近有家粥店很不錯。”霍初雪直直望著他，眼神溫柔，眼尾透著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