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棵樹
這雨一連下了一周,牛毛細雨,洋洋灑灑,大氣濕潤,氤氳著無數水汽,像是浸了水的海綿,沉甸甸的。
一周后天放晴,天清氣明,惠風和暢。
青陵的天氣向來沒個定數,在春日里尤其多變。一遇晴天,氣溫直線攀升,一下子竄到了三十度。
時髦的姑娘春裝都不屑穿了,很多人早早就換上了漂亮的小裙子,光著白花花的兩條腿,招搖過市。
賀清時一年四季都是那身打扮,除卻西裝還是西裝,僅有的區別就是春夏薄一點,秋冬厚一些。
周五晨起換衣服上班。襯衫套在身上,沿著門襟一顆一顆往下系扣子。
一雙手觸碰到領口處最上面那顆扣子,不知為何,驀地一頓。幾乎是一瞬間,腦海里猛地蹦出霍初雪那晚的話——
“你總是捂得這么嚴實不熱么?”
心思微妙地轉了一轉,留下那顆扣子沒扣。
賀清時今天上午有兩節課。
開車去學校,沿途的那些水杉和梧桐樹似乎又濃綠了幾分,春意愈見明顯。
3班的課在第一節。
賀清時總是在打鈴前五分鐘到教室,下課前五分鐘點名,雷打不動。
八點二十五分,他準時出現在階梯大教室。
他一現身,原本喧鬧的大教室瞬間歸于安靜。
江暖坐在第一排,目不轉睛,典型的好學生模樣。
幾乎所有的大學課堂都一個樣子,前三排一般都是好學生,醬油黨們都喜歡往后面幾排占座,遠離老師的視線,方便摸魚。
今天看到賀清時,江暖說不清為什么,總覺得他好像有些變了。似乎變得意氣風發,精神抖擻了。
“上課!”清潤如常的嗓音,拂過耳郭。
坐在江暖邊上的是同寢室的姑娘,她湊到江暖耳旁壓低嗓音說:“有沒有覺得咱們賀老師今天不一樣了?”
江暖心下一怔,忙抬眸看對方,“怎么說?”
室友伸手指了指領口,“襯衫扣子。”
江暖順勢遠遠看過去,賀老師今天穿了一件淺藍色棉質襯衫,衣料輕薄,熨燙整齊。和往日不同,領口松松敞開,并沒有把所有紐扣都扣死,而是留了最上面一顆,露出一小截鎖骨,骨感嶙峋。
扣子沒扣死,自然平添幾分輕松和隨性,成功褪去一貫的守舊古板。
“破天荒啊,老人家都轉性了!”室友捧住臉頰,驚嘆萬分。
“天熱吧。”江暖過了好久才收回目光。
“得了吧,賀老師教了我們一學期了,你什么時候看他解過扣子?大夏天都沒有!”
所以是因為什么呢?
——
上午上完課,賀清時開車去了蘭姨家。前兩天答應了蘭姨要去家里吃飯。
蘭姨如今住在青陵郊區的一個老小區。房子是賀清時替夫妻倆租的。
老兩口做試管嬰兒已經花光了大半生積蓄,望川老家的房子也賣了。
在賀清時眼里,老兩口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怎么幫襯都不為過。他自然是想給他們買套房子住的。可老人家固執,愣是不同意,情愿在郊區租房,也不想加重他的負擔。蘭姨生產后。他想請個月嫂照顧她,兩人也都不讓。
他站在門外,門沒鎖,輕輕一推就開了。
應該是一早知道他要來,貴叔特意給他留了門。
之前有一次他趕著飯點來家里,貴叔在廚房做飯,聽不到他摁門鈴。蘭姨坐月子又不能起身給他開門。他在外頭站了大半個小時,只能一遍遍給貴叔發短信,讓他來給自己開門。
這次過來門就虛掩著了。
門一開賀清時就聞到了油燜大蝦的味道,蔥蒜香濃郁非常,直沖鼻尖。
他每次來都帶一大堆東西。他把東西放到客廳茶幾上,悄聲走進廚房。
貴叔果然是在燒油燜大蝦,鍋里湯汁翻騰,紅色明蝦鮮香誘人。
貴叔看到他,當即露出笑臉,伸手比劃兩下:“姑爺您來了啊?”
賀清也比劃道:“剛下課就過來了。”
都是自己人,跟貴叔打了個招呼過后,賀清時便立刻出了廚房,留貴叔繼續忙活。
他去看蘭姨和小晴天。
小晴天已經二十多天了,就快滿月了。小家伙長開了不少,皮膚細膩,模樣可愛,躺在搖籃里睡得酣熟。
賀清時四處張望。蘭姨睡的這間房間看著很小,且雜亂無章,各種東西堆在一起,顯得尤其逼仄。
孩子在睡覺,賀清時不敢大聲說話,嗓音壓低很低,“沒請月嫂,貴叔一個人忙得過來嗎?”
蘭姨靠在床頭,薄被蓋在身上,面色紅潤。
她微微一笑,“忙得過來,你貴叔他又不是第一次照顧我做月子,當年生媛媛都是他一個人照顧我的,他有經驗。”
聽蘭姨這么說,賀清時這才放心下來。畢竟都上了年紀了,面對一個剛出生的孩子,這二十幾天他總擔心老兩口會手忙腳亂,應付不過來。
蘭姨從床頭摸出一只信封,溫聲細語,“姑爺,這錢我們沒用,你拿回去吧。”
賀清時抬眼一看,是之前他偷偷塞給貴叔的。
他沒接,只說:“這是給孩子的。”
“給孩子的我們也不能收。這些年我們欠你太多了,你不能一直這樣貼補我們。我倆就是無底洞,填不滿的。你還年輕,應該有你自己的生活。這些年你貼補給我們倆的錢,我們一筆一筆都給你記著,以后慢慢還給你。”
“沒多少錢,您和貴叔不必記得這么清楚。在我心里你們都是我的親人。緲緲如果還在,一定也會這樣做的。”
“因為緲緲我們才成為一家人。可我們不是你的義務,這些年你為我們已經做的夠多了。我們一家不該成為你的負擔,你得過好你自己的生活。”
“蘭姨,您這么說就見外了。”
“媛媛剛走那幾年,我和你貴叔一直走不出來。我時常抱著媛媛的照片,一夜一夜枯坐到天亮。不敢看到同齡的女孩子,一看到她們,我就會想起媛媛。然后就開始掉眼淚,瘋狂地想念她。可是現在好了,我們有了晴天,他會代替媛媛陪伴我們,再苦再難我和你貴叔都不怕了。”蘭姨靜靜看著賀清時,語氣溫和,不緊不慢地說:“姑爺,這么難我和你貴叔都走出來了,你難道還走不出來嗎?緲緲泉下有知,一定也不忍心看到你這樣折磨自己。”
提起蘇緲,男人的表情下意識冷了下來。他回避掉蘭姨的視線,有些生硬地說:“蘭姨,我現在挺好的,您不用擔心我。”
是挺好的,會吃會睡,像個沒事人一樣,可卻不會笑了。
蘭姨到底于心不忍,不忍逼他,有些話點到為止,沒攤開來細說。縱然回憶久遠,隔著這么多個日夜,可到底是喪妻之痛,一旦細說難免傷筋動骨。
“叮咚……”就在這個時候,門鈴響了。
蘭姨忙說:“姑爺,替我去開下門。”
賀清時立馬斂起神色,恢復如常,“還有誰要來嗎?”
蘭姨說:“應該是醫院的人。”
他心下一怔,似有預感。
——
賀清時跑去開門,門一開,霍初雪果然就站在門外。
老舊的小區,樓道口昏暗,一小捧光線靜悄悄照射進來,不堪明亮。可她的出現,無疑讓人眼前一亮。
她穿了件珍珠白的一字肩襯衫,搭配墨綠色格紋半身裙,露出白皙小巧腳踝,白色板鞋纖塵不染,身段娉婷。
仔細看發現她還化了淡妝,薄薄的一層粉底打底,描了兩道秀眉。唇彩最是惹眼,是明亮的楓葉紅,襯得整個人容光煥發。
隨意綁了個丸子頭,扎得松,有幾縷發絲散落下來,沾在修長的脖頸處。牛油果綠的小方包垮垮地掛在身上,右手提著一只果籃,嫵媚中又不失俏皮可愛。
賀清時其實很少看到霍初雪穿別的衣服,每次見到她基本上都是在醫院,她都穿著規整嚴肅的白大褂,精神干練有余,也顯得十分清冷。余下幾次都是風衣,簡潔明快,卻也不惹眼。
說實話他其實很少關注別人的穿衣打扮,小年輕的奇裝異服也激不起他多看兩眼。然而奇怪的是,他竟然能夠把霍初雪的穿著記得這么清楚。
深究之下,他認為大概是看她穿了太多次的白大褂,別的衣服反而顯得突出了,這才留下了印象。
看到賀清時霍初雪明顯有些意外,來之前心里就有期待,卻真沒想到期待成了真。
意外之喜,老天都在幫她。
距離上次一起喝酒,他們已經有整整一周沒見過面了,中間也沒聯系過。
她嗓音愉悅,眼角眉梢流露出笑意,風姿灼灼,“賀先生你也在啊?”
賀清時側身讓開,“我今天過來看看蘭姨,霍醫生請進!”
霍初雪往地上看了看,“需要換鞋嗎?”
“不用,直接踩進來。”
她抬步而入,不禁四下觀察起來。
這房子確實小,兩室一廳,頂多五十多平米。而且很亂,四目所及之處,各種雜物,零零碎碎,堆得到處都是,站人的位置都好像不夠。
賀清時進廚房告訴貴叔霍初雪來了。
貴叔匆忙關小了火,洗了個手,圍著圍裙直接跑出來,比劃手勢,“霍醫生你來啦?”
霍初雪不懂手語,但也能大致看懂貴叔在說些什么。她柔柔一笑,“貴叔好。”
貴叔趕緊去收拾沙發,各種雜物散落四處,一件一件撿起來。
他指指沙發,熱情地比劃著,“霍醫生快坐快坐!”
賀清時拉住貴叔,對他打手勢,“您先去忙,我來招呼霍醫生。”
聽賀清時這樣說貴叔又一頭扎進廚房繼續忙活。
“請坐霍醫生。”賀清時儼然成為半個主人,招待起霍初雪,“喝點什么?茶可以嗎?”
“不用了,我進去看看張阿姨。”霍初雪把果籃放在茶幾上,眼神四下搜索,“她住在哪個房間?”
賀清時揚手指了指,“左手邊那間。”
“霍醫生來了啊!”蘭姨笑容和藹,“聽到你的說話聲了。”
霍初雪面露歉意,“不好意思啊張阿姨,本來應該早點過來,可上午臨時接了臺手術就給耽擱了時間。鑒于您的情況比較特殊,醫院要定期做回訪,好及時了解您出院以后的情況,方主任派了我過來。”
類似的定期回訪產科也有過,對象一般是疑難雜癥,有特殊病史的病人。不過一般都是一個電話的事兒,很少有醫生真正上門的。不過是方茹體恤張淑蘭一家,才派霍初雪親自上門一趟。
也不怪霍初雪小題大做,因為她本人藏有別的小心思。
蘭姨感激道:“霍醫生工作這么忙還難為你親自跑一趟。”
“身體恢復得還好吧?污血排得怎么樣?”
“已經排干凈了。”
“胃口呢,還好嗎?”
“挺好的,一頓能吃兩碗米飯。”
“胃口很好啊!”霍初雪笑起來,眼睛很亮,像是染了無數星輝,熠熠生姿。
“我看看孩子。”霍初雪探身看向搖籃。
小晴天躺在搖籃里,看到霍初雪,烏黑的小眼睛里充滿了好奇,滴溜溜直打轉,還不忘咧嘴對她笑。
孩子簡直就是天使,他一笑,她覺得自己的一顆心都要被融化了。
“小晴天都會笑了。”她不禁面露驚喜。
蘭姨眉眼慈愛,笑著說:“比媛媛小時候還要厲害,笑得很早。”
她俯身抱起搖籃里的孩子,低聲笑起來,“長開了不少,越來越可愛了呢!”
蘭姨說:“一天一個樣兒,變化很大。”
“笑得真好。”
霍初雪捏住小晴天軟綿綿的小手,和他說話,“小晴天你好啊!來,叫聲姐姐聽聽!”
“快快長大呀!”
……
孩子咧開小嘴,笑個不停。
“張阿姨你看,他一直在笑呢。”
蘭姨說:“他喜歡你呢,一直對你笑。”
賀清時站在邊上,安靜地看著這一大一小互動,霍初雪眉眼帶笑,表情溫柔,小晴天天真可愛。一時之間他竟然生出了某種恍惚感。
似乎跨過漫長的時間長河,十年后的他才終于看到了自己十年前幻想憧憬的,但始終沒有實現的一幕。
可到底一切都變了。
男人的眼神頓時變得幽暗深邈起來,難以辨析。
霍初雪逗著孩子,未曾注意到賀清時的眼神變化。
她忽的轉頭看向他,自然地問:“賀先生你要抱抱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