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棵樹
同學會很快就到了。
周日那天傍晚,霍初雪和喬圣晞一起趕去西子人家。
西子人家地處天竺路,隱于樹影叢林間的一家主打杭幫菜的網紅飯店,近年來被炒得很火。
它距離第一醫院有點遠,一南一北,完全是兩個方向。怕遲到,兩個姑娘特意提前一個小時出發。
可惜是下雨天,路況不好,又是晚高峰,車子堵了大半個小時。
所幸最后踩點到了。
西子人家,一棟仿古建筑,整體是蘇州園林的布局,懷舊文藝。客人置身其中,仿佛誤入了古代的大戶人家。
飯店很大,霍初雪和喬圣晞還是問了工作人員才找到了206包廂。
站在包廂門外,喬圣晞不禁漬漬贊嘆兩聲:“小雪,你還別說,這飯店設計得老有感覺了。咱們那幾個老同學還是很有眼光的嘛!”
醫院工作忙,霍初雪沒那個心力應酬,朋友也沒幾個。平日里出門會客的機會并不多。她也是第一次來西子人家,剛一路都在暗中觀察這家飯店。這種復古文藝風確實很得時下年輕人的喜愛。
“是挺漂亮的,應該有很多人過來打卡。”她的右手觸到冰涼的門柄,輕輕往下一摁,“咱們進去吧。”
喬圣晞點頭說好。
包廂里眾人圍坐一團,歡聲笑語,氣氛活絡。到場的不僅有同學,還有老師,人數比霍初雪原先預計的還要多。3班的師生差不多都出席了這次聚會。
十多年沒見,第一眼看過去全是生面孔,一個都不認識。壓根兒沒法和過去的同學對上號。霍初雪仔細分辨才認出3班的班長。
班長宋明,西裝革履,頂著渾圓的啤酒肚,短發打著發蠟,油光可鑒,肉眼可見的油膩。
宋明高中時期就是一個瓷實的胖子,肥嘟嘟的臉上全是肉,笑起來一臉褶子。現如今這么些年過去,他不見瘦,反而越發圓潤了。
反倒是霍初雪和喬圣晞的長相沒什么變化,人家一眼就認出來了。
宋明趕緊迎過去,端著笑臉,“兩位大美女,真是讓人好等啊!我們這一大群人可都等著你倆呢!”
喬圣晞掀眼望著宋明,彎唇嫣然一笑,隨口打趣道:“班長大人,您這氣色瞧著不錯啊,越來越有福相了!”
宋明:“……”
宋明咧嘴笑了起來,和藹親切,“這不是單位伙食太好了嘛,都長膘了!哈哈哈~”
宋明如今是青陵某局的一局之長,算是混得好的,一臉的官相。
霍初雪和喬圣晞高中那會兒就是班上數一數二的美女。尤其是喬圣晞,妥妥的班花一枚,不少男生偷偷暗戀她。
這么多年沒見,兩姑娘越發出挑了,低眉淺笑,楚楚動人。在座的有些男士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見縫插針逮著兩人說話。尤其是單身的霍初雪,身邊圍了好幾個老同學。他們太熱情,她簡直有些招架不住。
囫圇搪塞幾句,趕緊閃人,縮角落里去了。
這次同學聚會一共來了三位老師。班主任劉老師,數學老師李老師,還有教物理的鄭老師。
十年未見,三位老師兩鬢蒼蒼,皺紋橫亙,古銅色的臉上難以避免地留下一道道歲月的痕跡。
兩個姑娘同三位老師簡單地打過招呼后就入座了。
她們并排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雨水淋漓未盡,一滴滴不間斷地敲打著透明玻璃,水漬斑駁,陰冷沉郁。
這間包廂連著一條長廊,長廊到頭就是飯店后院。院子里種了很多綠植,蔥郁翠綠,生機勃發。昏黃燈影淌過幾棵不知名的新樹,微風拂過,它們抖動著葉子,篩下點點細雨。
隔著窗戶看到這些樹,不知為何,霍初雪竟然又想起了賀清時岑嶺別墅里的那棵枇杷樹。
不知道岑嶺今天是什么天氣,有沒有下雨呢?那棵枇杷樹是不是也像外頭這些樹一樣沐浴在一片迷瀠長雨中?
想到枇杷樹,自然而然就想到了樹的主人。賀清時現在在哪兒?他又在做什么呢?
喬圣晞喊了兩聲,見霍初雪沒反應,伸手扯了扯她的風衣衣袖。
衣袖間的那點拉扯感將霍初雪召喚回現實,她對上閨蜜的視線,眼底掠過一絲困惑,像是在問:“怎么了?”
喬圣晞俯身湊過去,在她耳旁低聲問:“怎么樣?”
“什么怎么樣?”霍初雪不明所以。
“老同學啊!”喬圣晞抬手指了指,“你看得怎么樣?”
霍初雪嗓音平平,不咸不淡地回答一句:“不怎么樣。”
“確實。”對此,喬圣晞深表認同:“咱們班這群男生,個個歪瓜裂棗,也就周末還能看看。”
這不,剛說到曹操,曹操就到了。
周末和鄒依姍姍來遲。不過俊男美女,養眼登對,倒是在大家伙面前狠狠地撒了把狗糧。
鄒依今天穿了條白色魚尾長裙,腰身纖細。她盤了那種少女盤發,臉上妝容精致,一看就是特意倒騰過的。
不像霍初雪和喬圣晞,隨便套了件衣服就出門了,比隨意還隨意。
夫妻倆和老師們寒暄。鄒依禮貌得體,落落大方。哪里還有當年自卑膽怯的影子。
“小雪,紀梵希呢!”喬圣晞的語氣冷涔涔的。
霍初雪朝鄒依的魚尾裙投去一眼,紀梵希的早春新款,她和閨蜜半個月前還在雜志上見過。
霍初雪不著痕跡地剝離掉視線,沒吱聲,心里也沒太在意。鄒依如今可是電視臺知名主持人,一條紀梵希的裙子對她來說就是毛毛雨而已。
“遲到了啊!周末你說,咱們這些老同學多少年沒見了,這么重要的日子,你竟然還給我遲到,說不過去了啊?”宋明數落周末的同時,目光又落在鄒依身上,好半天才將她認出來。
“我去,鄒依!”宋明神色震驚,嗷嗷大叫:“你倆啥情況啊?好啊,周末,有好事都不通知我!”
周末笑容滿面,“婚禮辦得倉促,沒來得及通知大家,實在抱歉!”
“我靠!都結婚了!你倆這保密工作也做得太好了吧!”
“罰酒,必須罰酒!”
“麻溜點,趕緊自罰三杯!”同學們紛紛附和。
……
七嘴八舌,包廂里一陣哄亂。
周末夫婦到得玩。只有霍初雪身旁還有空位。鄒依坐到了她邊上。
鄒依順了順裙擺,開口:“路上一直堵車,不然早到了。”
霍初雪沖她微微一笑,“雨天本來就容易堵車,我和西西還是提前從家里出發的。”
鄒依:“我也一直催周末早點出門。可你也知道周末那人做事總是不緊不慢的。”
人差不多來齊了,開場。
劉老師是班主任,端著酒杯說開場白:“一晃眼十年過去了,我們這些長輩都老了。一畢業,大家天南海北,分隔一方。像今天這樣聚在一起,人來得這么全,還是頭一次。說起來,這還是咱們3班第一次聚會。大家伙都來了,老師我特別欣慰。剛在路上我還跟你們李老師和鄭老師說,我們這幾個老骨頭今晚一定要陪你們這幫年輕人一起瘋一瘋。”
李老師說:“宋明一給我打電話,我就直接決定來了。這么多學生當中,我還是最喜歡你們班。”
有人扯著嗓子大喊:“李老師,您當年可不是這么說的。您可是說‘你們是我帶過最差的一個班’!”
“對對對,很多老師都說過這句話……”
“哈哈哈……”大家伙一陣哄笑。
說話間,同學之間的距離也被拉近了。
這么多年沒見面,又是畢業以后的第一次同學聚會,還有老師在場。和以往的同學聚會有所不同,這次的氛圍好太多了。同學之間少了那些吹噓和奉承,個個親切真摯。
酒過三巡,大家伙都有些喝高了。
霍初雪也難以避免被那些男同學灌了兩杯酒。好在從小跟著老父親練出了酒量,倒是不至于會喝醉。
幾個老師上了年紀,喝了酒后,話就更多了。
班主任劉老師,頭發白了一半,端著半杯紅酒,一時間有些感慨:“其實李老師真沒說錯,你們3班紀律真是差。坐在后排的謝洋和尤飛那幾個根本不愛上課,天天逃課,和老師唱反調,把不少女老師氣哭了。我還記得你們班的英語老師蘇老師被這幾個混球氣哭好幾次,偷偷在角落里抹眼淚。蘇老師是名校高材生,剛畢業沒多久,那么年輕。我氣不過,要教訓你們這幾個臭小子。可蘇老師攔住我,說你們年紀小,還不懂事,以后會好的。那么好的一個姑娘,可惜呀后面就沒了……”
劉老師毫無預兆地提到蘇老師,包廂里瞬間一片靜默。老師和同學們都不約而同地擱下了手里的酒杯,臉上浮出濃濃的哀痛。
鄭老師搓了搓手,嘆了口氣,“人生無常,那么一個負責任的老師說沒就沒了。”
有人循著回憶說:“我記得霍初雪是英語課代表,蘇老師可喜歡她了。”
霍初雪神色一僵,眼神暗淡下來,心臟狠狠抽疼起來。
被點名的謝洋和尤飛也是滿臉愧疚。尤其是謝洋,3班混混界頭頭,簡直都無地自容。
謝洋啞聲說:“那個時候不懂事,年少氣盛,沒法靜下心來讀書。整天就知道跟那些人到處瞎混。蘇老師年紀輕,又是女老師,看她好欺負,我和尤飛他們就喜歡和她作對。可惜后面都沒機會和蘇老師道歉了……”
嗓音越來越低,越來越低,到了后面就沒了聲響。
一個女同學壓低嗓音偷偷問一句:“蘇老師怎么走的啊?”
另一個女生輕聲回答:“你不知道啊?望川地震,蘇老師當時正好在那里……”
——
一時間這間包廂變得又悶又熱。霍初雪覺得有些透不過氣來,胸腔郁結。
她和喬圣晞說:“我去趟洗手間。”
“去吧。”喬圣晞擱桌子底下握住好友的手,柔聲安撫:“別想太多。”
霍初雪先去洗手間洗了個臉。隨后就不知不覺走到了飯店后院。
路燈昏黃,雨絲縹緲,早春的清寒無孔不入。
她站在屋檐下,注目著漫天雨霧出神。
風一吹,雨絲打在臉上。她不自覺攏了攏風衣的衣領,抱緊手臂。
雨一直下不停,氣溫變低,她覺得有些冷。
迷蒙雨霧里,幾株新樹瑟縮飄搖,葉片寬大,脈絡清晰。雨水順著寬大的葉子不斷往下滲,滴滴答答,成串透明。
走近了她才發現這幾棵樹是枇杷樹。翠綠生澀的果子隱在葉片后面,若隱若現。
和岑嶺的氣候不同,三月份,青陵的枇杷還不能吃。
站了幾分鐘,清醒了下腦子,霍初雪轉身回包廂。
推開包廂門,半低著頭,也沒仔細看包廂里的人,直接走了進去。
進到包廂里,很快就發現有些不對勁兒。
包廂里的人都在看著她,神色異樣。而整個包廂,她一個人都不認識。
哦,錯了!還有一個人她是認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