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連守夜的伙計都打起了瞌睡。藍夢姍悄然掀起帳幔的一角,朝外看了下,賀文軒坐在桌邊打盹,身上披著的一件長袍已滑落在地上,賀西不在,火盆里的炭已快燃盡,房中溫度降了幾份。
她閉了閉眼,感到頭不那么暈,腿腳好似也不那么軟。穿好外衣,輕輕下了床,拿起被子上的狐裘慢慢地走到賀文軒身邊,替他蓋上。
賀文軒太累了,睡得有些沉,狐裘的溫度讓他舒適地傾了下嘴角,露出一個象孩子般開心的玩笑。燈光下,他濃眉似楊葉長而微挑,挺直的鼻梁使得他整張面容更顯俊逸軒昂。
藍夢姍動容地看著他,現(xiàn)在的賀文軒與在以前的越來越不同,他會尊重人,也會體貼人,會溫和地笑,話語間待人很禮貌。
如果不是經歷了太多事,也許她會如同十年前一般,情不自禁就會仰慕他的。
他和冷炎之間的談話,她有些聽得懂,有些聽不明白,但關鍵詞都是一個“瓷器”。
還是瓷器,藍夢姍苦澀地笑,皇上也參預進這事了,他們藍家可真是榮幸。
賀文軒在這里面扮演什么角色呢?
她深深呼吸,走到窗邊,目光穿過窗格,看到今宵天邊掛著一彎冷月,月光照在茫茫的雪地上,給黑暗投射出無限的清明,一絲懾人的冷氣從窗戶縫里鉆了進來,她不禁冷得打了個哆嗦。
回過頭,她看到賀文軒還一動不動地睡著。
她抬起腳,屏住呼吸,輕輕地,輕輕地往門邊挪去。
“你要去哪里?”身后的人緩緩睜開眼,露出一個微笑。
她僵立在原地,這笑聲莫名地讓她慌亂,總覺著這笑容背后有一種難以捉摸的陌生力量。她只好硬著頭皮回過身,賀文軒漆黑的眸子在燈下亮如星辰。
“我。。。。。。想出去透透氣?!彼话驳刂钢竿饷妗?br/>
賀文軒目光如炬,洞悉人心的視線盯得她不得不低下了頭,“姍姍,我懂你的心思,怕被我利用,又擔心我因你而受連累,還有急于想為家人報仇,對不對?”
她輕嘆,絞著十指,剛剛痊愈的身子還很虛弱,站不一會,就有點頭暈。
賀文軒走過來扶住她,把她送到床邊,“可是你想過沒有,你只是個十六歲的小女子,這深更半夜的出門,都不能自保,還能做別的嗎?人貴在自知之明,你有嗎?”
“我沒有,我是自欺欺人,可眼睜睜看著家人那樣,我如何能茍活于世?”她哭了,珠淚滾滾。
賀文軒沒有替她拭淚,任由她哭著?!澳阏J為白白送死還是堅強地活著,哪一種可以讓你的家人更安心呢?”
“我。。。。。。我。。。。。。”藍夢姍張口結舌。
“那個在龍江鎮(zhèn)上和我賽棋時才氣橫溢的小女子哪去了?你怎么能象個目不識丁的村婦,遇到事,只會自怨自憐,自拋自棄呢?”賀文軒尖稅地說道。
她抿緊唇,不知說什么好。
“依賴我,讓你很難受嗎?”這句話,賀文軒說得有點心酸,“事情都已發(fā)生了,我知道你很自責自己沒有看穿冷炎,才使家人受難,但你才十六歲,又不是個神仙,怎么會不犯錯呢?如果你覺著死能心安,我不會攔你。門在那里,你拉開門,左轉就是樓梯。如果你想活下去,象從前在祖母身邊那般,讓自己活得快樂、充實,那么就相信我,向我走過來。”
他往后退了幾步,直直地看到她的眼底。
“我不會要求你承諾能給予我什么,等藍家的事昭雪那一天,你想留在西京城,還是想回龍江鎮(zhèn),我都會尊重你。但你一定要振作,不可以象現(xiàn)在這般一根筋地往前沖。”他又加了一句,緊張得掌心里都滲出了汗。
藍夢姍抬起眼,看看他又看看門,悵然、遲疑、糾結,多種矛盾的情緒在清麗的面容上一一閃現(xiàn)。
走向門,從此后便與他再無交涉,永成陌路。想到這些,她生出了許多留戀,腳象鉛一樣的重。
走向他,從此后便要全幅身心地依附他,把自己拖成他的責任??梢詥??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過。
她低下了頭,許久,復又抬起,清眸中一派安寧、堅強,她抬起腳,一步一步往賀文軒走去。
賀文軒緩緩張開了雙臂。
一個與曖昧無關的擁抱,他輕輕攬住她纖細的腰身,她擱在他的肩上,真正地讓身心放松,感覺著他的溫暖和親切,所有的驚惶和疲憊都卸下。一股熱流澆注在冰冷的心頭,她的雙眸瞬間盈滿了淚水。
“需要考慮那么久嗎?”賀文軒溫柔地撫著她如水的黑發(fā),喟然長嘆。
“因為我要很慎重很慎重地認下你這位兄長,這是件神圣的事。”她哽咽地仰起頭。
賀文軒心中掠過一絲失落,只是兄長呀!唉,不急,不急,兄長是起步,其他的慢慢來。
“還哭呀?”他心疼地替她拭去淚水。
藍夢姍嬌柔地扁扁嘴,一卸下心防,她對他就如同家人一般,“這是開心的淚,不是因為傷心。賀大哥,我身子好多了,床給你睡,我坐在外面?!?br/>
伸出小手,小心地拭拭他的額頭,冰冰涼,沒有熱度,還好。
賀文軒很窩心地一笑,似乎這是她第一次主動關心他吧,真是來之不易。
“不用,我是男人,身子比你強?!?br/>
“那你披上狐裘,不要再加在被上了。”她先了個折中的辦法。
“行!”
等她上了床,賀文軒把另一盆還燃得挺旺的火挪到床前,他坐在床沿上。
兩人都覺著象有一肚子的話想說給對方聽,可是卻又不知從何說起。不時相對而笑,眼神中都多了些別的東西。
藍夢姍機靈,先開了口,“賀大哥,你們都尋那瓷器,到底是有什么用?”
“各有各的目的?!辟R文軒怕嚇著她,避重就輕道。他為的是藍夢姍,冷炎為的是江山,皇上為的是。。。。。。擔憂。
他蹙起俊眉,還有許多謎要等回到西京才能解開。現(xiàn)在夢姍找回了,他再無后顧之憂。
藍夢姍捏著他狐裘的一角把玩,“那幾件瓷器,小的時候,祖母就擺在案頭邊,我有時當玩具玩,看著很普通,就是色澤和質感好點。祖母說過那是藍家祖?zhèn)鞯拇伤?,其他瓷匠做不來的。我因身子弱,很小就到了道觀中。關于瓷器,我家就爹爹和二姐了解最深?!?br/>
“姍姍小的時候,很讓人疼愛吧!”
“嗯,一家人都很疼我,我不管闖多大的禍,大姐和二姐都搶著幫我擔。。。。。?!彼{夢姍說著,眼中又泛出了淚光,她咬了咬唇,強顏一笑,“以后,再也沒人為我這樣了?!?br/>
賀文軒心疼地嘆了口氣,“你大姐與子樵的親事,當時,我是看著子樵的樣,才勸他離開的。如果你真心喜歡一個人,一定恨不能時時刻刻地呆在一起,所謂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兮??勺娱?,是個太過多情的才子,紅顏知已遍天下,他很溫柔,總是不忍傷害別的女子。在你爹爹要求他成親時,他才會感到慌亂無措。那種情形下,倉促成婚,沒有人會感到幸福的。可是我只顧到子樵,沒有想到你大姐的感受,對不起,讓她受到了很大的傷害。”
“沒什么,你這樣想也對的。沒有把心騰空了,怎么能接受另一個呢。”
“不過,時間可以洗滌人的雙眼。分開后,子樵慢慢地看清了自己的心。哪怕紅顏知已無數(shù),只有一人是最特別的?!彼谱频目粗?。
“特別又怎樣,一切都晚了?!彼{夢姍深呼咽,把蔓延的淚意咽下。
“你是算卦的嗎,卜這么準?”他打趣地問道,聽到外面有腳步聲響起,還不止一人。
他把她推進賬中,起身往外走去。
“公子,我回來了,哇,好冷?!辟R東鼻子凍得通紅,忙不迭地跑到火盆邊烤著雙手,賀西從走廊上提來炭籃,給火盆加炭。
“冷王爺呢?”賀文軒朝外看了看。
“回京了?!辟R東對著賀西擠了下眼,“一刻都沒停留?!?br/>
“東西也帶走了?”賀文軒瞅著賀東帶回來的一個包袱。
“和徐將軍使的法子相同,掉包計,我當沒看見。”賀東笑著解開包袱,“讓我看看他換了什么爛瓷器?!?br/>
包袱打開,叮叮當當?shù)膸准善浚粗竽甏眠h,其實細細觀察,都是仿制品。
“其他人呢?”賀文軒也不訝異,揮手讓賀東扎好包袱。
“按照公子叮囑的,刑部的幾位士兵帶著藍員外準備好的瓷器,裝著轉移瓷器的賊人,一看到我們出現(xiàn),丟下瓷器就跑了。”
“藍員外?”帳幔突地拉開,藍夢姍瞪大了眼探出頭來,她不敢置信地看看三人,最后把目光落在賀東的臉上,顫微微地問道,“你們。。。。。。見過我爹爹了?”
賀西在一邊笑了,“見到沒見過,但是我細細地問清楚了,他們現(xiàn)在都很好。”
“都。。。。。。很好?”她聽錯了嗎?
“賀大哥,他們說。。。。。?!彼儐柕剞D向賀文軒。
賀文軒溫雅地傾傾嘴角,“我聽見了,他們都很好?!?br/>
“藍小姐,公子在你離開西京那天,早就讓刑部飛鴿傳書到龍江鎮(zhèn)的分部,差人把藍蔭園的家人都轉移到別處,只是讓你爹爹留下了那幾件瓷器。這個可是冷王爺來店中時,我去外面見那幾個從龍江鎮(zhèn)過來的刑部的士兵親口說的,不會有假?!?br/>
“賀大哥。。。。。。。”她嘴巴微張,兩滴淚掛在眼角,又想笑又想哭。
“我要等消息確切后,才能告訴你,沒想到被他們搶先了,現(xiàn)在能相信我了嗎?”
藍夢姍重重點頭,“我信大哥,以后什么都聽大哥的。。。。。?!彼龤g喜地閉上眼睛,雙手合十,家人還在,這真好。
賀文軒瞧她那樣,覺著這些日子吃的苦全有了回報了,“唉,就是可惜沒見著那幾件瓷器,我真的想看看那上面畫著的山水到底有無玄妙之處。”
“瓷器上的山水畫嗎?”藍夢姍睜開眼問道。
三人一起看向她。
她眨巴眨巴眼,“那個我會畫呀!”
“整幅的山水都能畫?”賀文軒訝然。
“嗯,小時候祖母教我山水畫時,就是以上面的風景臨摹的。”
賀文軒挑眉,然后失笑搖頭,他是不是要對冷炎表示一下同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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